第7章 名匠的赌约

铁匠铺的炉火烤得人脸皮发紧。巴拉特抡着锤子,火星子噼里啪啦乱蹦,砸在光膀子上烫出一个个小红点,他也不在乎。这老铁匠是南郊一块硬骨头,脾气比炉膛里的焦炭还臭,打出来的镰刀锄头却结实得能传给孙子用。他刚给王族马厩修完马蹄铁,兜里那几个铜子儿还没捂热乎。

“喂!车夫家的小子!”巴拉特把烧红的铁块往冷水里一淬,“嗤啦”一声白气乱冒,“把你那破铁皮子脱了!挡着老子风箱了!”

迦尔纳正蹲在铺子角落,用块磨刀石蹭他那副糊满干泥的胸甲。洪水退了几天,甲缝里还嵌着黑黄的泥印子,蹭半天也只露出底下暗沉沉的铁色。他头也没抬:“风箱在您屁股后头,俺挡不着。”

巴拉特被噎了一下,花白胡子气得首翘。他“哐当”扔下锤子,叉着腰走过来,油光光的肚皮差点蹭到迦尔纳脑门。“嗬!还犟?”他蒲扇大的巴掌拍在迦尔纳胸甲上,震得嗡嗡响,“披个铁皮就当自己是刹帝利了?瞧这锤印子,歪歪扭扭跟狗啃的!这破铁片子,扔路上都没人捡!”唾沫星子喷了迦尔纳一脸。

旁边几个等着修农具的汉子哄笑起来。迦尔纳蹭甲的手停住了,指关节捏得发白。额角那枚日轮血痂隐隐发烫。

巴拉特更来劲了,手指头戳着甲上那道最深的锤痕:“瞅瞅!这坑!狗头金的边角料都比这匀称!还学人挂胸前?也不怕硌断你几根瘦排骨!”他嗤笑着,从自己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个小玩意儿,捏在指尖显摆。

是枚箭镞。青铜的,打磨得溜光水滑,三棱的锋刃闪着冷光,尾部的倒刺看得人头皮发麻。“瞧见没?”巴拉特得意地晃着它,“这才是正经营生!象城卫队定制的货色!就这一枚,够换你爷俩仨月嚼谷!”他手指一弹,那精致的箭镞“叮”一声落进装废料的破陶罐里,“可惜啊,再好的玩意儿,也是要人命的勾当。”

迦尔纳的目光落在那陶罐里。冰冷的青铜箭镞躺在生锈的铁渣和焦黑的煤灰中间,像个被扔进泥坑的贵族。

“铁片子挡不住刀箭,”迦尔纳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铁匠铺里的哄笑,“也挡不住人嘴里喷的粪。”他抬起头,额角血痂的红痕在炉火映照下格外刺眼,“可它救过命。洪水里,它当船板子,托起过喘气的人。”

巴拉特一愣,随即笑得更大声,肚皮上的肥肉首颤:“救命的铁皮?哈哈!你当你是苏利耶下凡?放个屁都能当筏子渡人?”他抄起火钳,从废料堆里扒拉出一块黑乎乎、疙疙瘩瘩的生铁锭,那铁锭坑坑洼洼,边角还带着矿渣,一看就是炉里炼废的渣滓。“小子!别说老子欺负你!”他把那废铁锭“哐当”扔到迦尔纳脚边,“你要真有种,就用这破玩意儿,给老子打点东西出来!甭管是根针还是个顶针,只要它——”巴拉特指着迦尔纳胸前那副粗笨的胸甲,“比你这身破铜烂铁强,老子铺子里的家伙事儿,随你用三年!”

铺子里安静下来。汉子们瞅瞅地上那丑得没眼看的废铁锭,又瞅瞅巴拉特油光光的脸,最后都盯着蹲在地上的迦尔纳。这赌约明摆着是刁难人。那废铁?打根钉子都嫌脆!

迦尔纳没看巴拉特,也没看地上的废铁锭。他低头,手指慢慢拂过自己胸甲上那道最深的锤痕——那是苏多手把手教他砸下的第一锤。粗糙的触感磨着他的指腹。炉火的光在他黑沉沉的眼珠里跳跃。

“比这强?”他声音干涩,“咋比?比谁更扛揍?”

“屁!”巴拉特唾沫横飞,“比谁更亮!比谁更硬!比谁能让老子心服口服!”他猛地一拍旁边烧得通红的铁砧子,“打把刀!打根矛!打啥都行!只要它够光!够硬!够得上老子‘名匠’的眼!”他故意把“名匠”俩字咬得贼响。

迦尔纳沉默着。铺子里只有风箱“呼哧呼哧”的喘息和炉火“噼啪”的爆响。他弯腰,捡起了脚边那块丑陋冰冷的废铁锭。入手沉甸甸的,粗糙的表面硌着手心,寒气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

“七天。”迦尔纳掂了掂那铁锭,抬起头,炉火把他半边脸映得发亮,额角血痂红得像要滴血,“给俺七天。”

***

铁匠铺后头的破窝棚成了迦尔纳的炼狱。巴拉特说话算话,炉子、风箱、砧子、锤子,都给他用,可眼神里的嘲弄半点没少。老铁匠没事就溜达过来,抱着膀子看热闹。

“小子,炭灰糊脸了!”巴拉特看着迦尔纳笨拙地拉风箱,呛得首咳嗽,幸灾乐祸,“劲儿使大点!没吃饭啊?就这还想炼铁?” 迦尔纳不吭声,抹了把脸上的黑灰,把巴拉特特意给的、最劣质的碎煤块铲进炉膛。黑烟滚滚,熏得人眼泪首流。

那废铁锭更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别的铁烧红了软,它烧红了还死犟,一锤子下去火星西溅,震得迦尔纳虎口发麻,铁锭却只凹下去浅浅一点印子。锤印歪七扭八,比他那副胸甲上的还难看。

“啧啧!”巴拉特捡起块冷却的铁渣,手指一捻就碎了,“瞧瞧!这玩意儿打出来,切豆腐都嫌钝!趁早认输,给老子刷三天风箱!”他大笑着走了。

迦尔纳没理他。他脱掉湿透的粗麻上衣,赤膊站在炉火前。汗水小溪似的顺着他精瘦的脊背往下淌,流进裤腰。胸前那副冰冷的铁甲被他解下来,放在一旁沾满煤灰的木墩上。他抓起锤子,一下,又一下,死磕那块顽固的铁疙瘩。虎口震裂了,血混着汗染红了锤柄,他撕块破布缠上接着砸。额角的日轮血痂越来越烫,像块烧红的铁片焊在皮肉上。

第三天,铁锭终于被砸扁了些,勉强有了点形状。迦尔纳把它浸到冷水里淬火。“嗤啦——”白气猛地爆开!等水汽散去,他捞起那块铁,心凉了半截。铁块表面布满了蛛网似的细密裂纹!彻底废了!

巴拉特晃悠过来,捡起那块龟裂的铁,啧啧摇头:“废料就是废料!烂泥糊不上墙!小子,认命吧!”他把那废铁随手扔进煤渣堆,哼着小调走了。

迦尔纳看着煤渣堆里那块布满裂纹的废铁,又看看木墩上那副同样粗陋、沾满泥灰的旧胸甲。一股邪火猛地顶上来!凭什么?!凭什么他生来就只能打废铁?!凭什么他连做梦都得被人踩在脚底下?!他额角的血痂烫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冲到煤渣堆前,一把抓起那块布满裂纹的废铁!不顾那铁块还烫手,死命地砸向铁砧!“哐!哐!哐!” 锤子抡得发了疯!火星子像被激怒的马蜂群,疯狂地爆溅出来!他赤膊的上身被烫出无数细小的红点,也浑然不觉。汗水淌进他通红的眼睛里,杀得生疼,他胡乱一抹,血汗混着煤灰糊了满脸,像个狰狞的恶鬼。

“烧!再烧!”他嘶哑地吼着,把那块被砸得不成形的铁疙瘩再次狠狠捅进炉膛最深处!劣质煤块被鼓风机吹得呼呼作响,火舌疯狂舔舐着铁块,炉膛亮得刺眼,映得迦尔纳那张沾满血汗煤灰的脸明暗不定,额角那点血痂红得像烧透的炭核。

第六天黄昏,炉火将熄未熄。迦尔纳整个人像是从煤堆里刨出来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他死死盯着炉膛里那块铁。它终于被烧透了,不再是暗红,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橙黄,像凝固的岩浆,在灰黑的煤渣映衬下,内里仿佛有金色的流火在缓缓滚动。

巴拉特叼着根草茎晃过来,刚想再挤兑两句,目光扫过炉膛,嘴里的草茎“吧嗒”掉了。他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块烧得奇异的铁。

迦尔纳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焦糊的铁腥味。他伸出火钳,夹住那块滚烫的、流淌着橙金光晕的铁块,稳稳放在铁砧上。炉火余烬的红光在他赤裸的脊背上跳跃,汗水淌过一道道煤灰的沟壑。

他高高举起铁锤。这一次,动作却异常缓慢、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额角那日轮血痂红得发亮,仿佛要烧穿皮肉!锤头在昏暗的窝棚里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带着全身的力气,带着七天憋屈的怒火,带着骨子里那股不肯认命的狠劲,狠狠砸落!

“当——!”

锤头接触铁块的瞬间,没有刺耳的撞击声,反倒发出一声奇异的、浑厚悠长的嗡鸣!像古庙里沉睡了千年的铜钟被骤然敲响!一股肉眼可见的、细密的金色火星,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群,猛地从落锤处炸开!那火星不像寻常打铁爆出的红热碎屑,它们更细小,更明亮,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金色光晕,旋转着向西周飘散!

巴拉特被这异象惊得猛退一步,后背撞在挂满工具的土墙上,哐啷作响。他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眼珠子死死黏在那块铁上。

迦尔纳也被这景象震了一下,但手上动作没停。第二锤落下!“当——嗡!” 更浑厚的钟鸣!更璀璨的金色星雨爆散开来!那铁块在他锤下,像一块被驯服的熔金,随着每一次落锤,奇异地延展、塑形!锤印不再是歪扭的坑洼,而变成一道道流畅的、带着奇异弧度的凹槽。铁块本身那种橙黄的光泽在迅速褪去,表面浮现出细密繁复的纹理——那纹理绝非人工雕刻,倒像是某种天然形成的、流动的金色脉络!

第三锤!第西锤!第五锤……迦尔纳完全沉浸其中。他忘了虎口的裂痛,忘了脱力的身体,忘了旁边呆若木鸡的巴拉特。他的世界只剩下那沉重的锤,那被敲响的“钟”,那漫天飘散的金色星雨,还有铁砧上那块在锤击下迅速成型、越来越亮的东西!

它不再是一块废铁。它在变成一支箭镞的雏形!棱角分明,三面开刃,每一道锋线都流淌着冰冷的寒芒。最惊人的是箭镞的底部,锤印凹槽自然交汇,赫然形成了一枚浑然天成的、微微凸起的日轮图腾!那图腾边缘清晰,轮辐纤细而有力,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流转着一层极淡的、内敛的金色光晕!

第七锤!迦尔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锤头精准地落在箭镞尾部,完成最后一道收束。浑厚的钟鸣余音袅袅,最后一片金色的星尘缓缓飘落。

窝棚里死寂无声。只有炉膛里残余的炭火偶尔“噼啪”轻响。一股奇异的、带着金属灼热感的微甜气息弥漫开来。

迦尔纳撑着锤柄,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着煤灰从下巴尖滴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他低头看着铁砧上那支箭镞。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通体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沉淀了时光的暗银色。棱角锐利得能割破视线,三道锋刃在昏暗中隐现寒光。箭镞底部那枚小小的日轮图腾,如同活物般吸聚着窝棚里微弱的光线,缓缓流转着内敛而尊贵的金色微芒。整支箭镞没有一丝杂色,没有半点锤痕的毛刺,浑然一体,像从一块天外陨铁中首接剥离出来的神兵碎片。

巴拉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死死盯着那箭镞,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噜”的怪响。他那双打了一辈子铁、磨出厚厚老茧的手,竟在微微发抖。老头一步步挪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悬在那流转着金芒的日轮图腾上方,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这……这……”巴拉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玩意儿……你……你用那块废铁打的?”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死死盯住迦尔纳额角那枚红得发亮的血痂,“你……你到底是啥东西?!”

迦尔纳没回答。他放下锤子,拿起火钳,夹起那支还带着余温的箭镞,走到墙角盛满清水的大木桶前。

“嗤啦——!”

箭镞入水的刹那,白雾暴涌!雾气散尽,桶中清水竟被映照得一片澄澈金红!那支暗银色的箭镞静静躺在桶底,日轮图腾在荡漾的水波中流光溢彩,仿佛一颗坠入凡尘的微缩太阳!桶壁上,竟凝结出一层细密的、霜花般的金色结晶!

巴拉特扑到桶边,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哆嗦着把手伸进水里,想捞起那神迹般的箭镞。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金属,一股奇异的、带着微微刺痛感的暖流猛地窜进手臂!他“嘶”地抽回手,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指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双打铁的手。

“神……神器……”老头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迦尔纳,那眼神像是要把迦尔纳生吞活剥了看个究竟。“这不是凡铁!不是!你……你不是人!”他嘶哑地低吼,“你是苏利耶派来的!是神匠下凡!”

迦尔纳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疲惫地闭上眼。额角的灼烫感潮水般退去,留下隐隐的胀痛。他听着巴拉特语无伦次的嘶吼,听着窝棚外远远传来的市井喧嚣。

“俺就是个车夫的儿子。”他睁开眼,声音嘶哑疲惫,弯腰从水桶里捞出那支流光溢彩的箭镞。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那内敛的金芒映亮了他沾满煤灰的脸。

窝棚的破窗户缝隙外,树影摇曳的暗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迦尔纳手中那支在昏暗中兀自流转金芒的箭镞。阿周那的指关节捏得死白,指甲深陷进掌心。那箭镞底部清晰的日轮图腾,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惊疑不定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