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泥绽金

雨下疯了。

天像是被捅漏了底,浑浊的水柱子噼里啪啦砸在茅草棚顶上,声音闷得人心慌。迦尔纳缩在墙角,听着雨水在棚顶积成小水洼,又“哗啦”一下冲开草茎,砸在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空气又湿又重,混着土腥和牲口粪的味儿,吸一口都堵嗓子眼。

苏多蹲在门槛上,伸着脖子往外看。街巷早就成了浑汤河,漂着烂菜叶子、破草鞋,还有泡得发胀的死老鼠。“操他祖宗……”老头低声咒骂,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水面一点点往门槛上漫。他猛地站起来,抄起墙角的破陶盆就往外泼水,佝偻的背影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单薄。

水根本泼不完。刚舀出去一盆,浑浊的泥汤子又打着旋儿漫上来,冰凉地舔着苏多的赤脚。老头打了个哆嗦,脚脖子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

“爹!回来!”迦尔纳冲过去拽他。手刚碰到苏多湿透的粗麻衣,就听隔壁“轰隆”一声闷响!泥墙塌了!

“妮萨!”女人尖利的哭嚎撕破雨幕,是隔壁普尚他娘!“妮萨还在里面!我的妮萨啊!”

迦尔纳脑子“嗡”的一声。那个给他敷药草、眉心被他抹过血蜜的小丫头!他连蓑衣都顾不上抓,一头扎进瓢泼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激得他一哆嗦。浑浊的泥水没到大腿根,每走一步都像在拔萝卜。

普尚家的破草棚塌了半边,泥水裹着烂草哗哗往里灌。普尚娘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疯了似的用手刨着倒塌的土墙和茅草,指甲都翻了,血混着泥水往下淌。“妮萨!妮萨你应娘一声啊!”她嗓子全哑了。

迦尔纳扑过去,双手插进冰冷的泥浆里扒拉。倒塌的房梁和土块死沉死沉。雨水糊住眼睛,他胡乱抹一把,额角那日轮血痂被雨水一激,猛地一烫!一股说不清的劲儿突然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他低吼一声,竟把一根碗口粗的房梁生生掀开!

“妮萨!”普尚娘尖叫着扑向梁下露出的空隙。浑浊的水里,一只小手无力地漂着。

迦尔纳半个身子探进冰冷的泥水里摸索,手指终于触到一片小小的、冰凉的衣角。他憋住一口气,猛地把人拽了出来!是妮萨!小脸惨白,嘴唇发紫,肚子鼓鼓的灌满了水,软塌塌的像块破布。

“我的妮萨啊!”普尚娘抱着女儿瘫坐在泥水里,哭嚎声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迦尔纳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心首往下沉。这水还在涨!远处传来更多哭喊和房屋倒塌的闷响,整个南郊像块正在融化的破抹布。

“爹!”迦尔纳扭头朝自家草棚吼,“绳子!把咱家绳子都拿来!”

苏多抱着捆粗麻绳冲出来,差点被水流冲个趔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老头眼神发狠:“咋弄?”

“绑我身上!”迦尔纳指着不远处那棵歪脖子老榕树,那是附近唯一还算牢靠的东西,“我下水!你在这头拽着!” 他飞快地脱掉湿透的粗麻上衣,露出精瘦的脊梁和那副紧紧绑在胸前的铁胸甲。冰冷的雨水砸在甲片上,噼啪作响。

苏多嘴唇哆嗦了一下,没废话,把麻绳一头死死缠在自己腰上,另一头飞快地在迦尔纳腰间打了个死结,手抖得厉害,绳结勒得迦尔纳皮肉生疼。

“当心!”老头吼了一嗓子,声音被风雨吞了大半。

迦尔纳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一头扎进汹涌的泥流里。水瞬间没顶,刺骨的寒意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他奋力蹬水,浑浊的水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感觉往最近哭喊声的方向扑腾。铁甲在水里死沉,坠着他往下坠。

“救命啊!阿爷腿卡住了!”一个破锣嗓子在左前方嚎。迦尔纳循声摸过去,水底下,一个干巴老头被倒塌的房梁压住了腿,浑浊的水己经漫到他下巴。老头吓得只剩翻白眼。

迦尔纳憋住气沉下去,双手抓住那湿滑沉重的房梁,脚蹬着水底滑腻的烂泥,腰上麻绳绷得笔首!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嘴里发出沉闷的嘶吼!铁甲冰冷的边缘狠狠硌着他的肋骨。就在他快憋不住气的当口,额角那血痂猛地一烫!一股蛮横的热流瞬间窜遍全身!

“起!”他喉咙里滚出一声闷雷似的低吼,那根沉重的房梁竟被他硬生生抬起了半尺!

“快!拽他!”迦尔纳朝水面上模糊的人影吼。岸上有人七手八脚把吓瘫的老头拖了上去。

迦尔纳刚冒出水面换口气,就听苏多嘶哑的吼声从老榕树那边传来:“右边!瓦罐家的草棚要塌!”

他扭头望去,只见一处摇摇欲坠的草棚顶,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正绝望地哭喊,水己经漫到她的腰。迦尔纳奋力划水过去,脚下的水流却突然变得湍急,打着旋儿把他往外卷!

“抓紧!”他朝那妇人吼,同时扯着嗓子朝榕树方向喊,“爹!收绳子!拉!”

腰间的麻绳猛地绷紧!巨大的拉力勒得他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他借着这股劲儿,硬是在湍急的水流中稳住身形,扑到那快要散架的草棚边。“把孩子给我!”他朝那吓傻的妇人伸出手。

妇人哆嗦着把襁褓递过来。迦尔纳一把接过,用牙咬住襁褓布带,腾出双手死死抓住草棚一根还算牢靠的木柱。“爬我身上!”他朝妇人吼。妇人手忙脚乱地抱住他的脖子,冰冷湿滑的身体紧贴着他后背,像条八爪鱼。

“爹!拉!”迦尔纳再次嘶吼,声音被风雨扯碎。

岸上,苏多和几个浑身泥浆的男人一起,死命拽着那根绷得像弓弦的麻绳!老头脖子上青筋暴凸,牙关咬得咯吱响,赤脚在泥地里犁出两道深沟。

迦尔纳一手死死抱着婴儿,一手扒着木柱,后背拖着个大人,腰上还拴着生死绳,全靠一股狠劲撑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浆糊满他全身,铁甲边缘磨破了肩颈的皮肉,血混着泥水往下淌。他感觉腰快被勒断了,肺部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他怀里那婴儿大概是被勒疼了,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清脆响亮的哭声,竟奇异地穿透了风雨的咆哮!

“娃哭了!娃还活着!”岸上有人惊喜地大喊。这声喊像给快脱力的人打了鸡血。苏多他们吼叫着,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猛地一拽!

“哗啦!”迦尔纳连同他背上的妇人,被一股巨力拖离了摇摇欲坠的草棚!浑浊的水流裹挟着他们,狠狠撞向老榕树粗壮的树根!迦尔纳后背结结实实撞在树干上,痛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把牙咬碎。怀里的婴儿却奇迹般地被他护得严严实实,哭声更嘹亮了。

妇人连滚带爬地被拽上岸,一把抢过孩子,瘫在泥地里嚎啕大哭。迦尔纳靠在冰冷的树干上,大口喘着粗气,雨水冲开他脸上的污泥,露出底下煞白的脸色。腰间的麻绳勒痕深得发紫。

“迦尔纳!这边!杜尔迦她娘卡在梁下了!”又有人嘶喊。

迦尔纳抹了把脸上的水,低头看了一眼胸前冰冷的铁甲。甲片上糊满了黑乎乎的淤泥,雨水都冲不干净,粗陋的锤痕和血蜜污迹都被泥浆盖住了。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腥味的冰冷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额角的血痂又烫了一下。

“绳!”他哑着嗓子朝苏多吼,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苏多解开自己腰间的死结,把绳头扔过来,动作快得惊人,枯瘦的手上全是勒出的血印子。老头没说话,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里面翻腾着迦尔纳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恐惧,又像是……某种认命的绝望。

迦尔纳接住绳头,飞快地在腰上又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他看了一眼泡在水里、只剩下屋顶的杜尔迦家,那姑娘给他敷药时手指的微颤仿佛还在眼前。他牙一咬,再次扑进汹涌的泥流里。

一次,两次……浑浊的水面上,那个覆着铁甲的身影不断沉下去,又挣扎着冒出来,拖着一个又一个湿淋淋、半死不活的人回到老榕树下的高地。每一次被拽回来,他都像被抽掉半条命,靠在树干上喘得像破风箱,胸甲随着剧烈的喘息起伏,上面的黑泥被雨水冲刷,又迅速被新的泥浆覆盖。每一次再下水,苏多那枯树枝般的手,都死死攥着麻绳的另一端,指关节捏得死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仿佛要把儿子从水鬼手里抢回来。

不知道救了第几个,迦尔纳又一次被拽回树根下。他浑身脱力地滑坐在泥水里,冰冷的泥浆没过胸口,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打颤。苏多扑过来,枯瘦的手颤抖着去解他腰间那根被泥水浸透、勒进皮肉的死结。

“够了……够了……”老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混着雨水和……哽咽?迦尔纳从来没听过他爹这种声音。

“还……还有人……”迦尔纳喘着粗气,抬眼望向汪洋一片的南郊。哭喊声弱了,不知道是人救上来了,还是……

“你他娘的不要命了?!”苏多突然爆发,枯瘦的手狠狠捶在迦尔纳冰冷的铁甲上,发出沉闷的“咚”声!“你看看!看看你这身铁皮!”他手指哆嗦着指向那副糊满黑泥的胸甲,“它护得住谁?!护得住你自己吗?!啊?!”

迦尔纳低头。胸前的铁甲被泥浆糊得严严实实,像个笨重的泥壳子,连原本的形状都看不清了。只有几处被水流冲开的地方,露出底下冰冷暗沉的铁色。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冰冷,顺着脊椎骨往上爬。

就在这时,一个干枯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迦尔纳泡得发白的手腕。

是那个最早被他从房梁下拖出来的干巴老头,达塔。他瘫在泥地里,湿透的白发紧贴着头皮,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迦尔纳胸前那副糊满泥浆的铁甲。

“神子……”达塔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枯爪般的手指颤抖着,一点点拂开迦尔纳胸甲上一小片湿冷的黑泥。浑浊的雨水顺着甲片流下,冲刷着那片被拂开的区域。

周围几个被救上来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苏多解绳结的手也僵住了。

那片被拂开黑泥的铁甲,在昏暗的天光下,竟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泽!那不是铁器本身的冷光,倒像是……像是阳光穿透浑浊的河水,照在河底金砂上的那种内敛的、沉甸甸的微芒!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污泥和阴霾!

达塔布满老年斑的手,在那片微芒上轻轻。他抬起头,枯槁的脸上雨水纵横,浑浊的老眼里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亮。

“愿……愿泥泞里……”他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走出太阳!”

迦尔纳浑身一震,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被拂去污泥的甲片。冰冷的铁甲紧贴着皮肉,那下面,是他爹烧掉的残画,是梦里苏利耶的金甲幻影,是无数个不甘的日夜……雨水顺着额角流下,滑过那枚滚烫的日轮血痂。

他抬起沾满污泥的手,不是去擦脸,而是重重地、缓慢地,抹过胸前那片露出微芒的甲片。

更多的污泥被抹开。越来越多的、沉甸甸的、仿佛蕴藏着阳光的金色微芒,穿透污浊的泥浆,在昏暗的雨幕下,在这片绝望的汪洋孤岛之上,无声地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