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快见底了,灯芯“噼啪”爆出最后一朵灯花,草棚里猛地一暗。迦尔纳往墙角缩了缩,借着破窗棂漏进来的月光,手指头在那片硬纸板上。纸板被油污和烟灰糊得发黑,边角都卷了毛,可上面用赭石颜料勾出来的武士像,却像烙铁烫进他眼珠子里似的。
那武士披挂的金甲!薄得能透光似的,甲片上密密麻麻全是日轮纹,胸口正中间那个大日头,跟他梦里头苏利耶赐的那副神甲简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武士手里攥的弓也邪乎,弓臂弯得像初七八的月亮,弓弦亮得晃眼,一看就不是凡铁。
“爹……”迦尔纳嗓子眼发干,举着那片破纸板转向炕上打盹的苏多,“这画上的甲……”
苏多眼皮子都没撩开,含混地哼唧:“破纸片子,擦屁股都嫌硬。”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儿子,破草席子被他压得嘎吱响。
迦尔纳不依不饶,光脚丫子踩过冰凉的地皮蹭到炕沿:“这甲!跟我见过的一模一样!还有这弓——” 他手指头戳着画上流光溢彩的弓弦,“这玩意儿到底哪来的?”
苏多猛地坐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老头子,劈手就把那纸板夺了过去!“哪来的?捡的!” 他声音粗嘎,浑浊的眼珠子在昏暗里死死瞪着儿子,“脏水沟里捞的破画儿,也值得你当宝贝?”
“捡的?” 迦尔纳不信。他爹那点家当他门儿清,除了修车的家伙事儿,最金贵的就是那几枚舍不得用的铜子儿。这画再破,纸板也厚实,颜料也鲜亮,绝不是贫民窟的玩意儿。他眼尖地瞄到画纸背面,一角露出模糊的印章痕,像是被水泡过,但残留的线条……像只展翅的鹰隼?
“是德罗纳学堂的东西?” 迦尔纳心口一跳,想起那高墙大院,“您偷的?”
“放你娘的屁!” 苏多像被蝎子蛰了,扬手就把纸板狠狠摔在地上!“老子用得着偷?” 他喘着粗气,枯树枝似的手指头抖得厉害,“是……是老子当年给一个刹帝利老爷赶车,他喝醉了赏的!赏的!懂吗?擦屁股的玩意儿!”
草棚里死静。只有苏多呼哧带喘的粗气声。油灯彻底灭了,月光惨白地铺进来,照着地上那半张画。武士的金甲在月光里幽幽地反着光。
“擦屁股的玩意儿?” 迦尔纳声音低下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画捡起来,拂掉上面的灰,“那您藏它干啥?” 他抬起头,月光照亮他半边脸,额角那日轮血痂红得刺眼,“藏在车轴暗格里,用油布裹了三层?”
苏多像被抽了脊梁骨,整个人塌在炕沿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迦尔纳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棚外野狗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
“年轻时候……蠢。” 苏多嗓子眼像堵了砂石,“看人家穿金甲、挽神弓,威风……心里头就跟猫抓似的。”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豁牙,“也做过梦,梦里头自个儿也穿着这身皮,站得笔首,谁见了都得低头……呵,痴心妄想。”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迦尔纳怀里紧紧抱着的、自己亲手打的那副粗笨胸甲:“瞧瞧你身上这个!铁片子,锤印子,死沉!挡得了刀箭,挡得住人家嘴里喷出来的粪吗?” 他猛地捶了自己大腿一拳,“这画就是个祸害!留着它干啥?留着让你跟你老子一样,做那不着边际的梦?梦醒了摔得更惨!”
迦尔纳抱着那副沉甸甸的胸甲,冰冷的铁片硌着他的肋骨。他低头看着画上流光溢彩的金甲武士,又看看自己甲上粗陋的锤痕和干涸的血蜜污迹。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堵在喉咙口。
“可这弓……” 他喃喃道,手指划过画上那弯月般的神弓,“德罗纳都没使过这样的……”
“弓?” 苏多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喘匀,“弓再神,射出去的箭也是要人命的!” 他浑浊的老眼里翻腾着迦尔纳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恐惧,又像是刻骨的疲惫,“你当那金灿灿的箭射穿的都是木头靶子?是活生生的人!心口窝子!肠子肚子流一地!”
他撑着炕沿站起来,佝偻着背,影子在泥墙上拉得老长,像个摇摇欲坠的问号。“平安,” 他走到角落的破木箱前,声音哑得厉害,“平安比啥都强。那些金光闪闪的梦……” 他掀开箱盖,从最底下扯出一个油布包,里面厚厚一叠,全是同样质地的画纸!武士、骏马、神兵……几十张!“烧了干净!”
苏多抱着那包画,踉踉跄跄冲到墙角烧饭的土灶前。灶膛里还残余着一点暗红的灰烬。他哆嗦着手,抓起一把干茅草塞进去,鼓起腮帮子死命吹气。
“爹!” 迦尔纳冲过去想拦,“别烧!”
“滋啦!” 一点火星猛地爆开,茅草瞬间蹿起火苗!火舌贪婪地舔上苏多手中的油布包,焦糊味儿立刻弥漫开来!
“撒手!” 迦尔纳去抢。
苏多却像头护崽的老狼,死死抱住燃烧的画包,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撞开迦尔纳!“滚开!” 他嘶吼着,把熊熊燃烧的画包整个儿摁进了灶膛深处!火苗“轰”地一下蹿起老高,火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决绝的泪光。
“烧!烧干净了才好!”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用烧火棍狠狠捅着灶膛,仿佛要把所有的痴念、所有的妄想、所有可能把儿子引向那条血火之路的诱惑,统统捣成灰烬。
迦尔纳被撞得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胸甲撞得哐当一声。他眼睁睁看着火焰吞噬那些画纸。画上的金甲在烈焰中扭曲、熔化,发出噼啪的悲鸣;那弯月般的神弓在火舌里蜷缩、焦黑,最终断裂成几截,被火光吞没。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纸张和颜料燃烧的焦臭,熏得他眼睛发涩。
“我的梦烧了……” 苏多背对着他,佝偻的背影在跳跃的火光里剧烈地颤抖,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你的梦……也趁早死了这条心!当个车夫……当个贱民……只要能喘气儿活着……比啥都强……”
火光映照着地上那张唯一被迦尔纳死死攥在手里、没被烧掉的半张残画。画上只剩下武士的胸膛和小半张脸。那金甲上的日轮纹在灶火的映衬下,诡异地流转着暗红的光泽,仿佛也在燃烧。
迦尔纳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纸板边缘,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灰。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冰冷的铁胸甲,粗糙的锤痕硌着他的下巴。灶膛里火焰熊熊,苏多佝偻的背影在火光明灭中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固执地挡在他和那一片虚幻的金光之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凭什么?!凭什么他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他生来就该像阴沟里的老鼠,连看一眼光明的画面都成了罪过?那金甲!那神弓!那属于战士的荣光!它们就在画上,在他梦里,甚至可能……在他骨血里!他猛地抬头,额角那日轮血痂骤然变得滚烫,像块烧红的烙铁!
“凭什么?!” 他嘶哑地低吼出声,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苏多似乎被这声低吼惊动了,慢慢转过身。他脸上沾着烟灰,被泪水冲出两道滑稽的泥沟,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里面翻涌着迦尔纳从未见过的恐惧和……哀求。
“就凭我是你爹!” 老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枝般的手指向门外沉沉的黑暗,“就凭外面那些人!他们生来就骑在高头大马上!他们的弓弦一响,咱们这些人的命……就跟那画纸一样!说烧就烧了!” 他踉跄一步,几乎跌倒,手扶住冰冷的灶台才稳住身子,灶膛里未燃尽的画纸残骸飘出几点猩红的火星,落在他破烂的衣摆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他也浑然不觉。
“你当那金甲是啥?是裹尸布!那神弓是啥?是催命符!” 苏多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咳出来的血块,“你……你非得……非得一头撞死在南墙上才甘心吗?!”
迦尔纳胸中那股邪火被这近乎绝望的嘶吼浇得只剩下冰冷的青烟。他看着苏多破衣上被火星烫出的洞,看着老人脸上混着烟灰的泪痕,看着灶膛里那堆还在闪烁的余烬。那些燃烧的,不只是画,是他爹年轻时做过、又亲手掐灭的梦。他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默默地爬起身,走到墙角,把那半张残破的画纸——只剩下金甲武士胸膛和小半张脸的画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纸板边缘烧焦的痕迹刺着他的手心。他又走到灶膛前,也不怕烫,伸手飞快地从滚烫的灰烬里扒拉出几片还没烧透的画角碎片。那碎片焦黑蜷曲,边缘还带着暗红的火星,烫得他指尖一缩。他飞快地把它们拢在一起,用那半张残画卷住,紧紧攥在手里。
苏多靠在灶台边,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像条离水的鱼。
迦尔纳走到炕边,把自己那副沉甸甸的铁胸甲抱起来。冰冷的铁片紧贴着他单薄的胸膛。他走到苏多身边,把卷好的残画碎片,塞进胸甲内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粗糙的纸角和滚烫的余温隔着薄薄的粗麻内衬,熨贴着他的皮肤。
苏多睁开眼,浑浊的眼底映着儿子沉默的动作。
迦尔纳没看他爹,只是低头,用指腹一遍遍着胸甲正面那道最深的锤痕——那是他第一次挥锤时,苏多手把手教他砸下的印记。锤痕边缘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蜜污迹,暗褐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爹,” 他声音干涩,却异常平静,“您的梦烧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苏多佝偻的肩头,投向棚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额角的日轮血痂在昏暗里隐隐发烫,“我的甲……还在。”
苏多身体猛地一颤,枯瘦的手抬了抬,似乎想碰碰儿子怀里的铁甲,又颓然落下。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发出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灶台。灶膛里最后一点火光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草棚彻底陷入黑暗,只有惨淡的月光勾勒出父子俩沉默的轮廓。迦尔纳抱着他冰冷坚硬的铁甲,站在黑暗里,像一尊尚未开锋的石像。胸甲内侧,那卷残画和滚烫的余烬碎片,紧贴着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