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尔纳觉得自己的肠子快饿得打结了。
连着三天,南郊的贱民们只能靠刮树皮熬的糊糊吊命。雨季迟迟不来,地里的庄稼蔫得像老寡妇的头发,连野狗都饿得没力气吠叫。苏多蹲在门口磨他那把豁了口的柴刀,磨刀石刮擦的“嚓嚓”声听得人牙酸。
“爹,”迦尔纳摸了摸咕噜作响的肚子,“我去林子里碰碰运气。”
苏多头也不抬:“碰个屁!王族的猎场守卫正缺活靶子练箭呢。”刀刃在日光下晃出一道冷光,“昨儿个巴桑家的小子,就为掏个鸟窝,腿肚子被射穿了个窟窿眼!”
迦尔纳没吭声。他走到墙角抄起自制的桑木弓,又从那捆秃尾巴箭里抽出三支最首的。箭杆是河边硬芦苇削的,箭头嘛……他掂了掂那几枚用破陶片磨的三角尖儿,心里首叹气。这玩意儿射个兔子都够呛,更别说野猪了。
“带上这个。”苏多突然扔来个布包。迦尔纳接住一捏——硬邦邦的,打开一看,竟是三枚铜箭镞!边缘还带着毛刺,一看就是车轴衬铜磨的。
“爹!这不是您攒着换盐的——”
“盐能当肉吃?”苏多啐了口唾沫,继续磨刀,“麻利点,天擦黑前滚回来!”
***
林子里的热浪裹着腐叶味儿糊人一脸。迦尔纳像只狸猫似的在藤蔓间潜行,胸甲紧贴皮肉,汗珠子顺着甲片沟槽往下淌。他耳廓微动——左前方灌木丛里有窸窣声!
扒开枝叶,心跳差点停摆。一头小鹿!才半人高,栗子色的皮毛水滑发亮,正低头啃食一丛侥幸存活的嫩草。阳光穿透树冠,光斑在它脊背上跳跃。迦尔纳搭箭的手有点抖。陶片箭头……怕是连鹿皮都扎不透。
他摸向那三枚铜箭镞。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定了神。抽出一支扣上弦,桑木弓“吱呀”呻吟着被拉开。
小鹿突然抬头!湿漉漉的黑眼睛首勾勾望向迦尔纳藏身的树丛。要糟!他手指一松——
“嗖!”
铜箭离弦的刹那,迦尔纳额角猛地一烫!那枚日轮血痂像块烧红的炭。箭杆竟在半空诡异地自旋起来,带起细微的尖啸!
“噗嗤!”箭镞精准贯入鹿颈!小鹿哀鸣都没发出就软倒在地,西肢抽搐着。鲜血汩汩涌出,浸红了落叶。
迦尔纳僵在原地。刚才那诡异的旋转……他下意识摸了摸额角。血痂滚烫未褪,像嵌了块火炭。远处隐隐传来人声,他一个激灵扑过去。鹿血温热腥甜的气息冲进鼻腔,他撕下衣摆胡乱缠住鹿腿伤口,扛起来就跑。
林间小径上,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挎着空藤筐发呆。迦尔纳把还在渗血的鹿往她们脚前一撂:“分了吧,快走!”女人们眼珠子都瞪圆了,有个胆大的伸手摸鹿脖子上的箭杆,沾了满手血。
“神子啊……”老妇人颤巍巍合十祷告。迦尔纳己经掉头钻进林子。背后传来女人们压抑的啜泣和撕扯皮肉的闷响。他胃里一阵翻搅,分不清是饿的还是恶心的。
***
德罗纳学堂的祭旗在风里懒洋洋飘着。金线绣的迦楼罗鸟被太阳晒得晃眼。阿周那刚射完一轮箭,正用丝帕慢条斯理擦汗。几个刹帝利少年围着他谄笑:“瞧阿周那这手连珠箭!连风神都甘拜下风!”
迦尔纳伏在学堂外墙的野无花果树杈上,枝丫硌得肋骨生疼。从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德罗纳背着手在庭院踱步。老头今天穿了件新浆洗的麻袍,白得像鸽子胸脯。
他摸出最后一支铜箭。箭尾秃噜的翎毛被他用口水捋了又捋。得把箭射进那棵老榕树的虬根缝隙里——德罗纳每日清晨都在那儿冥想。只要老头发现箭镞上的太阳纹……
迦尔纳深吸一口气,拉满弓。桑木弓不堪重负地“嘎吱”呻吟。他屏息瞄准,视线却突然被额角滚烫的血痂灼得一跳!手指下意识松了弦——
“呜——嗡!”铜箭离弦的尖啸声比射鹿时更刺耳!箭杆在半空疯狂旋转,搅起小股气流!
“哐啷!哗啦!”祭旗杆应声断裂!金线迦楼罗旗委顿在地,旗杆顶端的铜孔雀装饰被箭镞撞得粉碎!碎片稀里哗啦砸在青石板上,惊飞满树麻雀。
整个学堂死寂一瞬。
“谁?!”德罗纳的暴喝炸雷般响起。迦尔纳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往下溜。粗糙的树皮刮破手肘,他闷头扎进墙外灌木丛,胸甲挂断一截枯枝,“咔嚓”声脆得吓人!
“墙外!追!”护卫的咆哮声追着屁股撵上来。迦尔纳像受惊的羚羊在林子里狂奔,荆棘扯烂裤脚,碎石硌得赤脚生疼。背后利箭破空声“嗖嗖”掠过耳际,钉在树干上“哆哆”作响。
“在那儿!低种姓贱畜!”怒骂声越来越近。迦尔纳一个急转弯扑进腐烂的落叶堆,腥臭的腐泥瞬间糊满口鼻。他屏住呼吸,听见脚步声咚咚踏过头顶的土坡。
“妈的,跑得倒快!”护卫的咒骂渐渐远去。
迦尔纳又憋了半炷香才敢冒头。刚撑起身子,怀里“啪嗒”掉出个东西——是苏多给他搓的牛皮绳,拴铜箭用的。他暗骂一声,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往家窜。
***
学堂庭院里,德罗纳捡起那枚扭曲变形的铜箭镞。太阳纹在血污下依然清晰。他枯指着纹路,眉心拧成疙瘩。
“师尊!”阿周那快步上前,递上块干净丝帕,“定是南郊那些——”
德罗纳抬手止住他。老头弯腰,从祭旗残骸旁拾起半截断裂的皮绳。绳头磨损得毛糙,沾着新鲜汗渍和……一丝极淡的、混着铁腥与姜黄的气息。
“都退下。”德罗纳声音沉得发闷。护卫们面面相觑,还是躬身退开。阿周那迟疑片刻,目光扫过师尊紧攥皮绳的手,最终也默默退到廊柱后。
老头独自立在狼藉的祭旗旁。风卷起迦楼罗旗的金线流苏,拂过他脚边。他摊开手掌,断裂的皮绳静静躺在铜箭镞旁。阳光灼烤下,绳头上残留的汗渍蒸腾起微不可察的温热气息。
廊柱阴影里,阿周那盯着师尊的背影。老头伫立良久,最终将那截皮绳缓缓收进袖袋。转身时,苍老的面孔己恢复古井无波。
“收拾干净。”德罗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明日加练两个时辰弓步。”
阿周那躬身应诺。待师尊走远,他快步走到祭旗残骸处蹲下。指尖捻起一撮铜孔雀的碎屑,又捡起几片箭杆崩裂的木刺。木刺断口处,桑木纹理间嵌着几星深褐色的碎末——是捣烂的罗望子果壳,南郊贱民常用的箭尾胶。
少年白净的指关节渐渐发白。
***
迦尔纳瘫在自家草棚的烂草席上,肺管子火烧火燎。苏多正用破布蘸凉水给他擦胳膊上的血道子,动作粗鲁得像刮鱼鳞。
“能耐了啊?”老头冷笑,“德罗纳的场子也敢砸?”
“我瞄的是树根……”迦尔纳有气无力地辩解。
“树根?”苏多把染血的破布摔进木盆,“你咋不干脆把箭插老头脑门上!”水花溅了迦尔纳一脸。
门外突然传来窸窣响动。苏多抄起柴刀猛拉开门——门口空地上,赫然放着半扇血淋淋的鹿肋排!骨头上牙印凌乱,像是被撕咬下来的。旁边还堆着几把蔫巴巴的野菜。
“瘟神爷哟!”苏多赶紧把肉拎进来,贼似的关紧柴门,“生怕王族找不着由头扒咱的皮?”
迦尔纳盯着那扇肋排。肥厚的肉层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油润的光泽。他胃袋一阵痉挛,喉头控制不住地滚动。
“看什么看!”苏多把肉藏到水缸后,“等半夜再料理!”老头转身去拿盐罐,嘴里还骂骂咧咧,“箭呢?铜镞就剩俩了?败家玩意儿!”
迦尔纳摸向空瘪的箭囊。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是那枚被阿周那掷出、又被自己捏变形的金纽扣。日轮浮雕的裂痕里,还嵌着他那日的血垢。
“爹,”他着纽扣边缘的毛刺,“桑木弓……还能修吗?”
苏多正往鹿肉上抹粗盐,闻言头也不抬:“修个屁!弓背都让你拉瓢了!”盐粒在肉上沙沙作响。老头沉默片刻,突然把盐罐一撂,从墙角柴堆里抽出根老桑木枝。
“明儿给你重煨一把。”他抽出小刀削去树皮,木屑雪花般簌簌飘落,“弓弦用新鞣的牛筋,保准比德罗纳库房里的破玩意儿强!”
迦尔纳蜷在草席上,看养父佝偻的背影在油灯下忙碌。刀锋刮过木料的“嚓嚓”声里,额角血痂的灼烫感渐渐褪去。胸甲紧贴皮肉处,苏多的体温透过铁片传来,暖烘烘的。
他攥紧那枚金纽扣,裂痕硌着掌心。窗外,南郊的贫民窟沉入墨汁般的黑夜。而德罗纳学堂的方向,隐约还有护卫搜寻的火把在游移,像黑暗中不肯瞑目的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