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养父的最后一课(金纱覆骨)

雨下疯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象城南郊的烂泥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塞满了湿土、牲口粪和劣质灯油的呛人味儿。迦尔纳背着苏多枯瘦如柴的身体,每一步都陷在黏腻的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老头轻得吓人,骨头硌着他的脊梁,像背着一捆干柴。粗重的喘息混着血沫子喷在迦尔纳后颈,烫得他心头发慌。

“放……放老子下来……”苏多气若游丝的声音混在雨声里,“脏……脏了你的背……”

“闭嘴!”迦尔纳低吼,声音嘶哑。他右臂的伤口在粗麻布下火烧火燎,白日里被岩石撕裂的肋部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传来尖锐的刺痛。额角的血痂沉寂着,像一块冰冷的火山石。他不敢低头,不敢看背上那张沟壑纵横、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王城卫兵冰冷的矛尖、污秽的牢房、还有老头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柴刀冲向王宫方向时那绝望又癫狂的背影……像无数根针扎在脑子里。

破草棚在风雨中飘摇,像随时会散架的破船。迦尔纳撞开吱呀作响的柴门,小心翼翼地将苏多放到冰冷的草席上。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下,苏多的脸灰败得像蒙了层死气。他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喷出血沫子。

“儿……儿啊……”苏多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抬起一点,想碰碰迦尔纳的脸,又颓然落下。“爹……没用……护不住你……”

迦尔纳猛地抓住那只冰冷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他喉头哽得生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白日里废墟石缝中卡住胸甲的窒息感、甲片撕裂的剧痛、维卡斯砸落的铁锤、杜尔迦嘶哑的“太阳不死”、还有奎师那拈走甲片时那声穿透灵魂的叹息……所有的屈辱、伤痛和混乱,此刻都被掌心这冰冷的、微弱跳动的脉搏死死压住。

“听……听着……”苏多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急切,“铁甲……护身……护不住心里的成见……金链子……镶金的链子……”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迦尔纳胸前那副褴褛粗麻衣下依旧隐约透出轮廓的铁甲,那上面新撕裂的豁口和残留的血污清晰可见。“别……别让它……锁住你的魂……锁太阳的魂……”

他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大口的鲜血从嘴角涌出,染红了枯草。迦尔纳手忙脚乱地去擦,粗麻布瞬间被温热的血浸透。

“笑……”苏多沾血的嘴唇艰难地扯动,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点奇异的光亮,死死盯着迦尔纳,如同要将他最后的模样刻进骨头里,“笑吧……我儿……在……阳光下……”最后一个字吐出,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枯瘦的手在迦尔纳掌心猛地一沉,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弱的跳动。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光影在苏多灰败僵硬的脸上剧烈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死寂的摇曳。

迦尔纳僵在原地。掌心那只枯瘦冰冷的手失去了所有生机。背上残留的体温迅速被草席的冰冷吞噬。棚外风雨的咆哮、棚顶漏雨的滴答声、还有自己粗重的呼吸……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灰白。额角的血痂沉寂如死,连白日那翻腾的金红幻光也彻底熄灭。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手。苏多枯瘦的手臂无力地滑落在草席上,发出轻微的闷响。他低头,看着老头嘴角凝固的、暗红的血块,还有那浑浊眼底残留的最后一点光。

“爹……”干涩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得不成调。

草棚外风雨中,一辆玄黑马车如同蛰伏的巨兽,悄然停驻在泥泞的巷口。车窗纱帘被一只带着虎头金戒的手猛地掀起!难敌阴鸷的脸在车内的烛光下明灭不定。他死死盯着那间漏雨的破草棚,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试图穿透薄薄的草墙,剜出里面那个让他暴怒又渴望的身影。沙恭尼无声地坐在他身侧阴影里,枯瘦的手指捻动着那枚边缘磨得发亮、刻着扭曲莲花纹的象牙骰子,细长的眼睛眯着,如同等待猎物咽气的秃鹫。

草棚对面低矮的土墙阴影里,德罗波蒂裹着一件深色的旧斗篷,雨水打湿了她鬓角的碎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覆面的轻纱早己被雨水和泪水浸透,紧紧黏在脸上。她透过草棚破窗的缝隙,死死盯着里面那个跪在草席前的、如同被抽掉脊梁的身影。白日里斗技场上那朵在肮脏铁甲上绽放的金莲,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头。而草席上那具冰冷的尸体,那双至死都望着儿子的浑浊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和负罪感的冰冷洪流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攥紧了斗篷边缘,指节捏得死白,身体因寒冷和内心的剧烈震颤而微微发抖。

更远处一棵被风雨摧残的老榕树虬枝上,马嘶覆甲的身影如同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石雕。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覆面甲的边缘不断淌下。他透过层层雨幕,死死锁定着那间破草棚。白日里废墟中迦尔纳浴血挣脱的身影、学堂庭院中那滴浅金色的神血……如同最神圣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守护神兵的本能在此刻压倒了一切。他覆甲的手紧握着刀柄,如同守护着神龛最锋利的祭器。

死寂在破草棚里蔓延,只有漏雨的滴答声和迦尔纳粗重压抑的呼吸。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首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偶。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褴褛的粗麻衣襟在刚才的动作中敞开更多,露出了里面那副伤痕累累的铁甲。心口那片被撕裂了一半的熔金莲箔,在昏黄的油灯下,依旧流转着微弱却异常执拗的金芒。那光芒的边缘,模糊地勾勒出半朵残缺的莲花。

迦尔纳的目光落在莲箔上,又移向草席上苏多灰败的脸。老头最后那句“笑吧……在阳光下……”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恸、暴怒和不甘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堤坝!他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双手猛地抓住胸前铁甲的边缘!冰冷的铁片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瞬间涌出!他却浑然不觉,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撕扯着那副紧贴皮肉的铁甲!

“刺啦!刺啦!”

粗粝的麻布被撕裂!束甲的草绳被生生扯断!铁甲边缘锋利的豁口划破了他的胸膛、肩颈!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他褴褛的上衣!但他不管不顾!如同剥掉一层屈辱的皮,又像要撕碎那将他拖入这泥沼的命运!

沉重的铁甲终于被他生生从身上扯下!带着淋漓的鲜血和温热的体温,“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迦尔纳看也没看那副沾满他鲜血的铁甲。他俯下身,双臂穿过苏多枯瘦冰冷的腋下和膝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养父轻飘飘的遗体抱了起来。老头干瘦的头颅无力地垂在他臂弯,灰白的发丝蹭着他染血的脖颈。

他抱着苏多,一步步走向草棚角落那个终日燃烧着煮食和取暖的土灶。灶膛里还有未熄的暗红余烬。他踢开挡路的破瓦罐,无视了灶台边缘堆积的草木灰和污垢。

在难敌阴鸷的注视下,在德罗波蒂颤抖的目光中,在风雨里马嘶无声的守护里——

迦尔纳双臂猛地发力,将苏多冰冷的遗体,稳稳地、近乎虔诚地,放入了那肮脏冰冷的土灶膛之中!

“爹……”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您说……铁甲护不住心里的成见……”他低头,看着土灶里苏多灰败的脸在暗红余烬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安详。“今天……儿子……用它……最后一次……护您……”

他猛地弯腰,抓起地上那副沾满自己鲜血、污泥、残留着毒汁和半片熔金莲箔的铁甲!冰冷的铁甲还带着他的体温和血腥气!他看也没看,如同投掷一块顽石,将整副沉重的铁甲,狠狠砸进了土灶膛!覆盖在苏多冰冷的遗体之上!

“轰!”

铁甲砸落灶膛的闷响!暗红的余烬被激得猛地窜起几缕青烟!

迦尔纳抓起灶台边引火的火油罐,拔掉塞子,将粘稠刺鼻的火油,毫不犹豫地泼洒在铁甲和苏多的遗体上!

“儿啊!不可——!”草棚外风雨中,苏多邻居老巴桑的惊呼被风雨吞没!

迦尔纳充耳不闻。他抓起油灯,灯油泼溅在手上也浑然不觉。他俯身,将跳跃的灯火,猛地凑向灶膛里浸透了火油的铁甲!

“呼——!”

烈焰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瞬间暴起!赤红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冰冷的铁甲和覆盖其下的遗体!浓烟裹着刺鼻的皮肉焦糊味和金属灼烧的焦腥气,猛地从灶膛口喷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破草棚!

火光冲天!将迦尔纳沾满血污、雨水和烟灰的脸映得明暗不定,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他额角那枚沉寂的血痂,在烈焰的烘烤下,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红光芒!如同熔岩在皮肉下奔涌!

“烧!烧干净了才好!”迦尔纳盯着那吞噬一切的烈焰,嘶哑的声音如同诅咒,又像悲鸣,“把成见烧了!把链子烧了!把这操蛋的命……都烧了!”

玄黑马车内,难敌猛地攥紧了窗框!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破草棚里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那个浴火而立的身影!一股被彻底冒犯、被野蛮剥夺“所有物”的暴怒和一种更深的、被那焚尽一切的火焰灼伤的恐惧,让他几乎要撕开车帘冲进去!

土墙阴影里,德罗波蒂被那刺鼻的焦糊味和冲天的火光惊得猛退一步!覆面轻纱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咸腥。她看着火焰中那副逐渐扭曲变形的铁甲,看着铁甲下那模糊的轮廓……昨夜巷陌中自己抛出的那朵金莲,此刻正连同承载它的铁甲和一条卑微的生命,在烈焰中一同化为灰烬!一种灭顶的负罪感和被火焰焚毁一切的绝望让她浑身冰冷!

老榕树虬枝上,马嘶覆甲的身躯剧烈一震!他看着那焚化养父的烈焰,看着烈焰中迦尔纳额角爆发的金红光芒!守护神兵的执念被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彻底点燃!他猛地从虬枝上跃下!覆甲的膝盖重重砸在泥泞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铁甲!他朝着那火光冲天的草棚,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跪拜在神罚之下,深深低下了覆甲的头颅!雨水顺着头盔边缘流下,混入泥泞。

烈焰在土灶膛里疯狂地燃烧、收缩。浓烟渐渐散去。火光中,那副沉重的铁甲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呻吟,表面的污泥、血渍、毒汁残留迅速碳化、剥落。覆盖其下的遗体早己化为焦黑的轮廓。

然而,就在火焰即将熄灭的最后一刻!

异变陡生!

那副扭曲变形的铁甲表面,心口位置那片被撕裂了一半的熔金莲箔,在烈焰的极致高温中,非但没有熔化,反而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纯净而内敛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液体般流淌,迅速蔓延覆盖了整个扭曲的甲身!与此同时,覆盖在铁甲之下的、苏多遗体的焦骨之中,仿佛也有某种极其微弱的共鸣之光透出!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那副被烈焰烧得通体暗红的铁甲,连同覆盖其下的焦骨,竟在最后的余烬里,缓缓地、如同蜕皮般,剥离出一层轻薄如纱、半透明的物质!那物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流淌着熔金光晕的金色!薄如蝉翼,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坚韧!它如同有生命般,在余烬的微风中轻轻起伏、延展,最终完全覆盖了土灶膛内的一切,形成了一幅覆盖着焦黑轮廓的、流淌着熔金光晕的金色纱幕!

烈焰彻底熄灭。浓烟散尽。破草棚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阳光烘烤过的微甜气息。

土灶膛内,没有焦黑的枯骨,没有扭曲的废铁。

只有一具被半透明、流淌着熔金光晕的金纱完全覆盖的遗骸轮廓。金纱在昏暗的油灯下静静流淌着微芒,如同沉睡在液态阳光中的古老神像。

“这……这……”老巴桑瘫坐在泥水里,指着灶膛,语无伦次。

迦尔纳僵立在灶膛前,脸上血污和烟灰被雨水冲出道道沟壑。他死死盯着那覆盖着金纱的遗骸轮廓,额角爆发的金红光芒渐渐褪去,只留下那枚血痂更加刺目的暗红。

玄黑马车猛地冲开雨幕,停在草棚前!难敌如同暴怒的狮子,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柴门!他无视了地上的泥泞和刺鼻的气味,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灶膛内那流淌着金芒的纱幕上!

“妖术!”难敌的声音因暴怒而嘶哑,带着王权的威压,“这是妖术!”他指着迦尔纳,又指向灶膛,“把这装神弄鬼的东西给本王扒出来!连同这贱骨头一起——”

“这不是妖术。”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德罗纳大师撑着油纸伞,不知何时己站在风雨中。素白的麻袍下摆沾满了泥点。他枯寂的目光掠过暴怒的难敌,扫过僵立的迦尔纳,最终落在灶膛内那流淌着金芒的纱幕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沉重,清晰地压过了风雨:

“是父亲的心……”德罗纳的目光缓缓移向迦尔纳染血的胸膛和额角那枚刺目的血痂,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熔成了儿子的盾。”

灶膛前,迦尔纳的身体猛地一晃。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黑沉沉的眼眸,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井,倒映着草棚内摇曳的油灯火苗,倒映着难敌暴怒扭曲的脸,倒映着门口德罗纳疲惫的身影,也倒映着灶膛内那覆盖着金纱的、安详的遗骸轮廓。

雨水顺着破败的棚顶漏下,滴落在他的、布满新旧伤痕的肩膀上,混着尚未干涸的血迹,蜿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