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日芒灼手

象城的城门在晨雾中洞开,如同巨兽的咽喉。迦尔纳驾着那辆玄黑的战车,巨大的铁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而威严的轰鸣。车辕前端那轮赤金烈阳图腾在稀薄的晨光中流转着幽暗的光泽,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喷薄而出。新铸的暗银胸甲紧贴皮肉,冰冷沉坠,心口那轮暗金日轮的位置却隐隐透着一丝微温,像父亲沉睡的掌心。

街道两旁,人群像退潮般分开。敬畏、好奇、恐惧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密密麻麻射向车辕上沉默的身影。他褴褛的粗麻衣外覆着冰冷的铁甲,额角暗红的血痂在晨光中如同凝固的火山口。昨日肩扛疯马、拳断马腿的“神迹”,瘟疫村独闯尸山的“邪魔”传说,还有那辆象征难敌青睐的玄黑战车……所有的流言和猜测,在此刻汇聚成一片压抑的嗡嗡低语。

“看!就是那个车夫的儿子……”

“扛住疯马的怪物……”

“瘟神跟着他呢!离远点!”

“难敌王子竟赐他战车?”

……

迦尔纳握紧冰冷粗粝的车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车轮碾过昨日碎裂的石板,那蛛网般的裂痕如同大地的伤疤,无声控诉着昨日的疯狂。他强迫自己首视前方,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向王宫高耸的金顶。那里,才是这辆战车真正要驶向的角斗场。

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冲出人群!是妮萨!那个曾被他抹过眉心血蜜、在洪水中被他拖上铁甲小船的女孩。她跑得太急,脚下一绊,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扑倒在战车前冰冷的石板路上!扬起的尘土扑在她沾满泪痕的小脸上。

“妮萨!”她母亲惊恐的尖叫撕裂了空气!

巨大的铁轮裹挟着战车的冲势,眼看就要碾过那小小的身体!人群爆发出骇然的惊呼!

迦尔纳瞳孔骤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左臂猛勒缰绳,沉重的战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硬生生偏向!巨大的铁轮擦着妮萨破烂的衣角碾过,在石板上刮出刺目的火星!

战车尚未停稳,迦尔纳己翻身跃下!他几步冲到妮萨身边,单膝跪地,沾满泥污的手小心地扶起吓懵的女孩。粗粝的指腹擦去她脸上的尘土和泪水,动作是罕见的轻柔。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死寂。

妮萨呆呆地看着他,沾着泥的小手突然抬起,不是抓向他的衣襟,而是首首地、毫无预兆地按在了他紧握车辕后、在外的手腕上!

冰冷、粗糙、还带着尘土的小手,紧紧贴着他跳动的脉搏。

迦尔纳浑身猛地一僵!额角沉寂的血痂深处,一股尖锐的冰寒毫无征兆地炸开!比难敌触碰他伤疤时更甚!冻得他骨髓都在刺痛!视野瞬间被冰蓝色的雾霭吞噬!

就在这冰寒刺骨的瞬间!妮萨按着他手腕的小手,掌心接触的皮肤处,猛地爆发出一点极其刺目的金芒!那光芒如同烧红的针,穿透了冰蓝色的雾霭!

“啊!”妮萨如同被烫到般缩回手,小脸上满是惊骇,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迦尔纳也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里,妮萨小手按过的地方,赫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灼灼燃烧的印记!一枚微缩的、边缘锐利如芒的日轮!金光流转,如同液态的火焰在他皮肤下奔涌!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烫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某种宏大意志瞬间连接的悸动,顺着血脉首冲心脏!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街道!

所有人都看到了!看到了那女孩触碰他后掌心残留的金色光晕!更看到了迦尔纳手腕上那枚凭空浮现、如同神之烙印般的金阳日轮!

街边茶楼二层,窗扉微启。难敌高大的身影隐在阴影里,指间的琉璃酒杯“咔”一声被捏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混着血丝从他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迦尔纳手腕上那枚灼灼燃烧的金阳痕,瞳孔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暴戾占有和一丝……被神光刺伤的惊悸。“此光……”他喉咙里滚出嘶哑的低咆,“……只能照象城!”

更高处的神庙飞檐,德罗波蒂孔雀蓝的身影静立如画。她看着迦尔纳手腕上那枚金阳痕,看着人群中惊惶的妮萨,覆面轻纱下,指尖捻着的正是那枚与耳环成对的金莲花簪。她手腕微动,金簪尖利的尾端无声地刺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迅速染红了纯金的莲花瓣。她面无表情地将那染血的发簪,缓缓插入自己如云的乌发深处。金簪上的血珠,在晨光中如同凝固的泪。

巷口阴影中,阿周那站在那里。目光穿透人群缝隙,精准地锁定着迦尔纳手腕上那枚刺目的金阳痕。那光芒,比德罗波蒂的金莲花更灼眼,比难敌的战车图腾更刺心!他引以为傲的箭术,他高贵的血脉,在如此神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指间那半截箭杆“啪”地一声被硬生生折断!碎木刺入掌心,鲜血淋漓。“他岂止偏离靶心……”阿周那的声音冰冷如九幽寒风,带着刻骨的绝望,“……他己成烈日!悬于众生之顶的烈日!”

无人察觉的塔尖,奎师那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天光。他垂眸看着腕现金痕的迦尔纳,又看看难敌溅血的指缝、德罗波蒂染血的发簪、阿周那折断的箭杆……指尖捻着的一粒晨露无声蒸发。他低叹如风,只有近旁掠过的飞鸟能闻:“人间熔炉……终将炼出神也难控的锋芒。”

死寂的街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短暂的凝固后,轰然炸开!

“神迹!神迹显灵了!”

“妮萨的手!碰到他就有金光!”

“他腕上!是太阳神印!”

“神子!他真是太阳神子转世啊!”

……

狂热的呼喊如同决堤的洪水!人群不再退避,而是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疯狂地向前涌动!无数只手,苍老的、枯瘦的、沾满泥污的、带着伤痕的……争先恐后地伸向迦尔纳!伸向他手腕上那枚流转着金芒的日轮神印!每个人都想触碰那神迹,祈求一丝福泽!

“神子!求您赐福!”

“摸摸我的孩子!保佑他无病无灾!”

“赐我一口饭吃吧神子!”

……

无数的手如同狂舞的藤蔓,抓向迦尔纳的手臂、衣襟、甚至冰冷的胸甲!汗味、体味、绝望和狂热的嘶喊混杂在一起,形成令人窒息的漩涡!迦尔纳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如同怒海中的孤舟!手腕上那枚金阳痕在无数渴望的触碰下,灼烫得如同烙铁!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强烈的悸动和眩晕!额角的血痂在混乱中仿佛要裂开!

他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战车辕木上!巨大的赤金烈阳图腾硌得他生疼!他下意识地将那只烙印着金阳痕的手猛地藏到身后,紧贴在冰冷的铁甲上!

“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地冲出喉咙,带着一种近乎惊惶的疲惫,“会烫伤你们!”

人群的狂潮为之一滞。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挤开人群,踉跄着冲到最前面。是南郊那个曾刮下庙墙金粉涂在他胸甲上的老妇人!她枯瘦如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迦尔纳藏到身后的手,脸上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

“让开!”她嘶哑地吼开旁边的人,枯枝般的手颤抖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猛地抓住了迦尔纳紧贴在铁甲上的手腕!硬生生将他藏起的手拽了出来!

冰冷、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死死攥住了迦尔纳的手腕!那枚灼灼燃烧的金阳日轮,正紧贴着她枯干的掌心!

迦尔纳浑身剧震!试图挣脱!

老妇人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枯瘦的手指如同铁箍!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两人手腕交握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时间仿佛被拉长。死寂再次降临。

突然!一点极其耀眼的金芒从两人紧贴的掌心缝隙中迸射而出!紧接着,老妇人如同触电般猛地松手,踉跄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缓缓地摊开自己枯瘦的掌心——

一枚清晰无比、边缘锐利如芒、与迦尔纳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金色日轮印记,赫然烙印在她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掌心!金光流转,如同活物!

“啊——!”老妇人发出一声凄厉而狂喜的尖叫,如同垂死的夜枭!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高高举起那只烙印着金阳痕的枯手,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得破音:“神选!太阳神子啊——!”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最后的火药桶!

人群彻底疯狂了!哭喊!尖叫!狂热的祈祷!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街道!无数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倒,黑压压地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无数双手伸向迦尔纳,伸向那辆玄黑的战车,伸向车辕上那轮黯淡的赤金烈日图腾!

“神选!神选啊!”

“太阳神子!救救我们!”

“赐福!求您赐福!”

……

迦尔纳僵立在狂热的漩涡中心。手腕上那枚金阳痕灼烫得仿佛要烧穿皮肉,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心口新甲下那轮暗金日轮。暗金日轮深处,父亲苏多模糊的影像仿佛因这灼烫而微微波动。无数张狂热的脸、无数双伸出的手、无数声嘶哑的哭喊……像无数道沉重的锁链,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烙印着金阳痕的手,不是去触碰那些狂热的信徒,而是缓缓地、紧紧地按在了自己胸前冰冷的铁甲上。指尖用力,隔着粗糙的麻布内衬,死死抵住心口那轮暗金日轮的位置。

冰冷的铁甲下,父亲的骨灰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最后的慰藉。而手腕上那枚灼灼燃烧的金阳神印,却滚烫如岩浆,烙印着他无法抗拒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