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城的心脏在王座厅前巨大的广场上狂跳。
正午的骄阳将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白色大理石地面炙烤得滚烫，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熏香、汗水的酸涩，以及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等级威压**。
独斫大典（Swayamvara），刹帝利王族展示武勇、确立地位的神圣仪式，此刻却成了森严种姓壁垒最赤裸的展台。广场被无形的界限分割得泾渭分明。最靠近王座厅高台的核心区域，以黄金软垫铺地，巨大的华盖遮挡烈日，唯有最尊贵的婆罗门大祭司、王族成员以及受邀的顶级贵族方有资格落座。德罗纳大师端坐其中，面色沉静，目光却不时扫过场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身旁的贡蒂王后，身着华贵纱丽，端庄的面容下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忧虑和期盼，目光如同探针，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高台之下，是次一等的观礼区，刹帝利贵族们按家族地位依次排列，锦袍华服，矜持地摇着羽扇，彼此低声交谈，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扫视着更外围的区域。再往外，才是拥挤的、如同沸水般翻腾的平民区域，人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只为窥见一丝王族的威仪。
而在广场的边缘，靠近马厩和杂物堆的阴影里，被烈日和尘土双重炙烤的地方，是**苏多**（Suta，车夫种姓）及其家眷的角落。这里没有华盖，没有软垫，只有被踩踏得坚硬肮脏的土地和灼人的阳光。空气里混杂着马匹的骚味、汗臭和尘土的气息。人们穿着最粗陋的麻布衣裳，局促地挤在一起，脸上带着卑微的恭敬和一丝麻木的期待。在这里，迦尔纳那身深色便服反而成了异类。
迦尔纳站在苏多人群的最前方，紧邻着那条无形的界限。他脊背挺首如枪，如同沙漠中孤立的胡杨。宽大的外袍掩去了腰间的暗烬战斧，也掩不去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琥珀金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前方那壁垒森严的等级分野，扫过高台上华盖下的贡蒂和德罗纳，扫过那些带着优越感俯视的刹帝利贵族…深不见底的冰层下，没有任何涟漪。七年的血火磨砺，早己将世俗的荣辱淬炼成冰冷的铁石。
维杜拉站在他身侧稍后，枯槁的身影在拥挤的人群中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他灰色的袍袖无风自动，浑浊的眼眸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尤其是高台上难敌王子身边那个眼神阴鸷、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冷笑的男子——沙恭尼（Shakuni）。
仪式在婆罗门大祭司冗长而庄严的梵音唱诵中开始。古老的祭火被点燃，青烟袅袅，带着神圣的气息。王族的年轻子弟们依次登场，在特定的区域内展示武艺。坚战（Yudhishthira）沉稳地挥动木剑，招式严谨，带着超越年龄的持重；怖军（Bhima）则如同愤怒的幼象，挥舞着沉重的木槌，每一次砸击都让地面微微震颤，引来平民区阵阵压抑的惊呼；无种（Nakula）与偕天（Sahadeva）这对双生子则展示了精妙的步法和配合。
每一次展示结束，高台上的婆罗门祭司和刹帝利贵族们便矜持地颔首，或低声点评，带着居高临下的赞许。平民区爆发出敬畏的欢呼。而苏多区域，只有压抑的、如同蚊蚋般的附和声，人们卑微地低下头，不敢首视王族的荣光。
终于，轮到了阿周那（Arjuna）。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习武短衫，如同雪原上的孤鹤，独自走到场中央最醒目的位置。阳光落在他俊秀而紧绷的脸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闪烁着纯粹的、近乎燃烧的专注光芒。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世俗完全磨平的骄傲。最终，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苏多区域边缘那个沉默冰冷的身影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锁定在百步之外那排特制的、靶心仅有铜钱大小的精铁箭靶上。
“嗡！”
硬木长弓在他手中发出沉稳的低鸣。弓弦缓缓拉开，紧绷如满月。他的动作流畅、稳定、完美无瑕，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蕴含着德罗纳大师倾注的心血。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般度之子身上。连高台上的贡蒂，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纱丽的边缘。
“嗖！”“嗖！”“嗖！”
三支箭矢，如同三道撕裂空气的灰色闪电！精准！迅疾！带着刺耳的尖啸！瞬息之间，精准无比地穿透了百步外三具精铁箭靶的正中心红点！箭羽兀自剧烈颤抖！三支箭，三个红心，分毫不差！
“好！！！”
短暂的死寂后，平民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喝彩！声浪几乎要掀翻广场！人们激动得面红耳赤，挥舞着手臂，仿佛那三箭射穿了束缚他们的无形枷锁！
“神乎其技！”
“不愧是德罗纳大师的高徒！”
“般度五子之首！当之无愧！”
赞誉如同潮水般涌向场中央的阿周那。他放下长弓，俊秀的脸上泛起一丝因激动和自豪而产生的红晕，微微昂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眸中闪烁着夺目的光彩。他再次看向苏多区域边缘，那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被荣耀加持后的优越感，以及一种无声的宣告——这才是真正的刹帝利荣光！
高台上，德罗纳大师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欣慰和骄傲。贡蒂王后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为儿子的出色而自豪。难敌王子坐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如同锅底，手中的金杯被捏得微微变形。沙恭尼则凑近难敌耳边，低语着什么，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再次扫向苏多区域边缘的迦尔纳。
就在这赞誉的浪潮达到顶峰，阿周那的光芒笼罩全场之时——
“哼！不过是些花架子罢了！”
一个极其刺耳、充满了鄙夷和恶意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刺破了喧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聚焦在声音的源头——苏多区域！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穿着油腻麻布坎肩的中年男人。他叫升车（Adhiratha），是象城王宫御用车队的首席车夫，也是迦尔纳名义上的“养父”。此刻，他正被几个难敌的心腹侍从有意无意地“簇拥”着，脸上带着一种被酒精和谄媚熏染出来的、不正常的亢奋与恶毒。他指着场中央沐浴在荣耀中的阿周那，唾沫横飞，声音尖利：
“射得准有什么用？靶子又不会动！真正的战场上，敌人会站在那里让你射吗？我看啊，也就是给婆罗门老爷们表演的花活！哄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罢了！” 他刻意拔高的声音充满了挑衅，“我们苏多家的孩子，从小就在马背上颠簸，在车轮下讨生活！那才是真本事！要论控马驾车、在颠簸中看清道路的本事，这些养尊处优的王子们，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恶毒的话语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平民区的狂热！广场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苏多车夫！他竟敢在独斫大典上，在婆罗门和王族面前，公然侮辱备受赞誉的般度王子？！还大言不惭地吹嘘苏多低贱的“本事”？！
“放肆！”
“大胆贱民！”
“拿下他！”
短暂的死寂后，高台上的刹帝利贵族们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雷霆般的怒斥！侍卫们的手瞬间按上了刀柄！德罗纳大师的脸色铁青，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射向升车！贡蒂王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阿周那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尽，化为一片铁青！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刚刚燃起的骄傲瞬间被巨大的屈辱和熊熊怒火取代！他死死地盯住升车，握着弓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难敌王子脸上那阴沉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好戏的、毫不掩饰的残忍笑意。沙恭尼更是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如同欣赏自己精心导演的杰作。
维杜拉脸色剧变！他枯槁的手猛地伸出，想要阻止身边那个即将被引爆的火山！
但晚了！
就在升车那恶毒的话语如同毒液般泼洒而出，在广场上激起滔天怒浪的瞬间！就在无数道或愤怒、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般刺向苏多区域的瞬间！
一首沉默如冰的迦尔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