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放下变形马镫,又从箱中捧起一件物品,那是一个马蹄铁形状的铁块,边缘粗糙,布满砂眼,沉重而笨拙。
“此乃马蹄铁。”扶苏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少府良工以生铁浇铸而成。然此物……更为不堪!铁质脆硬,不堪弯折。”
他说到这里突然攥紧拳头,声音中带着一丝痛惜。
“初时钉于马蹄,尚能行走。然马匹稍一发力疾驰,或踏过坚硬砾石,此铁便寸寸碎裂!非但不能护蹄,碎裂之铁片反而嵌入马蹄,伤马更甚!己有数匹良驹因此废蹄……”
他又抬起头,眼中是巨大的失望与焦虑。
“先生!此物虽奇思妙想,然……材质不济,形同虚设!如今匈奴铁骑在边塞肆虐,蒙恬将军日夜忧心如焚,我等却……却……”
他后面的话被沉重的叹息淹没。
周临紧盯着那扭曲的青铜马镫和碎裂的生铁马蹄铁,脸色沉静如水。
他忽略了时代技术的鸿沟!
青铜延展性不足,承受不了反复的强力冲击和人体重量带来的杠杆效应。
生铁脆性太大,韧性极差,根本不适合做需要承受冲击和形变的马蹄铁。
“铁……”周临的声音如同冰封的河面裂开一道缝隙,“青铜不行,生铁亦不行。需用……熟铁!需以……百炼精钢之法!”
“百炼精钢?”扶苏与一旁的萧何同时惊疑出声。
周临目光如炬,斩钉截铁:“对!取上好之铁料,置于炉火中反复加热锻打!千锤百炼!去其杂质,增其韧性!使其刚柔并济!唯如此锻打出的熟铁,乃至精钢,方能承受骑战之重压、马蹄之踏击!”
他转向扶苏,语速极快:“公子!立即召集少府及咸阳所有顶尖铁匠!凡能依此法,以熟铁锻造出经久耐用之马镫、马蹄铁者,赏千金!赐爵三级!其家族,世代免赋!所需炭火、铁料,敞开供应,不惜代价!”
“可先生!”扶苏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此法学生也略有耳闻,耗时耗力,良工一日锻打所得熟铁,不过斤两!若要锻造足够装备一支骑兵之马镫、马蹄铁……所需时日,恐旷日持久!北疆烽火,刻不容缓啊!”
倚庐内陷入一片死寂。炉火再旺,也驱不散这技术瓶颈带来的沉重阴霾。
周临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碎裂的生铁片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难道这破局之器,竟要因这该死的材料功亏一篑?
“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工匠突然出声。
他冲到倚庐角落,拿起那里堆放的、用于象征性“负土成坟”的几根硬木短棍:“用硬木!最硬的木头!柞木!枣木!铁力木!”
老工匠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指着那变形的青铜马镫。
“此物……此物或可如此改制!外圈,仍以铁打造箍环,取其坚韧、不易变形之利!至于这内里踏脚之处……何不……何不以最硬的木头,柞木、枣木、铁力木为芯!取其坚韧耐磨,更兼几分天然弹性!”
老工匠拿手比划着:“将木芯严丝合缝嵌入铁环之内,以铁箍束木,木芯承力,铁箍防其开裂!小人以为,此‘铁箍木芯’之法,或可暂解这踏脚崩裂之困!”
他又急切地转向那碎裂的生铁马蹄铁,躬身道:“至于此马蹄铁……大人明鉴!此物……此物或需容匠人们再细细参详,寻更佳之材。”
一首沉默旁观的萧何此时缓缓上前一步,他目光深邃,扫过碎裂的生铁马蹄铁,又落在那马镫上,最终看向周临,声音沉稳而清晰。
“公子,赵先生,匈奴铁骑之悍,非一日可平。我等所求之破局利器,亦非旦夕可成。此刻强求尽善尽美,恐反受其咎。”
他指向那构思中的“铁箍木芯”马镫:“此改良之马镫,以铁箍束硬木,取其坚韧弹性,虽非万全,然足以承骑士之重,令其于马背之上稳如磐石。此乃当务之急!工匠依此法日夜赶制,旬月之间,即可装备数千骑士。”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那堆碎裂的生铁马蹄铁,语气更加沉稳:“至于此马蹄铁……材质之困,确非一蹴可解。百炼精钢之法,需千锤百炼,耗时耗力,急不得。然,慢工出细活,积跬步可至千里。”
他又加重语气:“可令少府集中精工巧匠,专司此道,不计成本,不惜时日,持续锻打。今日得一副,明日得两副,日积月累,终有足用之时!此非停滞不前,乃是厚积薄发!”
萧何又转向扶苏:“公子,请思之:即便此刻有了足够精良的马蹄铁,士卒未经充分操演,岂能骤然掌握这马镫之妙用,发挥骑兵之全力?何不借此锻造马蹄铁之期,以新制木芯马镫先行装备精锐骑卒,令其日夜操练?使骑士习于马背腾挪冲杀,人马合一,令行禁止,待甲胄齐全之时,方为雷霆一击!”
他微微一顿,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时局的穿透力:“此非怯战拖延,实乃上策!一面精工锻造护蹄之铁,一面厉兵秣马锤炼骑士之技。待我大秦骑士驾驭娴熟,蹄铁完备,人马皆至巅峰,再以雷霆之势出塞,方为犁庭扫穴,一劳永逸之道!此,方不负陛下重托,不负蒙恬将军与边关将士之殷殷期盼!”
萧何的话,如同一股清冽的泉水,浇熄了扶苏心头的急躁之火,也驱散了倚庐内那几乎令人绝望的阴霾。
是啊,最锋利的剑,也需要持剑者千锤百炼的技艺。
周临紧锁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眼神骤亮,看向萧何的目光充满了赞赏。
扶苏深吸一口气,眼中那巨大的焦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生铁碎片,挺首了脊背:“萧先生所言,字字珠玑!学生……明白了!”
他猛地转身,声音恢复了决断:“传令少府:即刻依‘铁箍木芯’之法,全力赶制新式马镫!同时,精选熟铁,遴选良工,日夜不息,以百炼之法锻造精钢铁蹄!”
周临转向萧何,郑重地拱手,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敬意:“萧内史一语点醒梦中人!循序渐进,分而治之,此乃解决困局之良策。在下……受教了。”
萧何微微一笑,谦逊地还礼:“赵先生心系国事,奇思妙想,实乃破局之钥。何不过是以拙见补其万一,顺势而为罢了。”
扶苏恢复了帝国长公子应有的威仪:“萧内史,你心思缜密,调度有方。这新式马镫的督造、分发、记录,以及后续精钢铁蹄锻造坊的统筹,便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确保新镫以最快速度、最大数量装备北疆骑卒!”
“臣领命!必竭尽全力!”萧何肃然拱手,眼中闪烁着被信任的凝重光芒。
“至于骑卒操演……”扶苏的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阴山脚下的烽火,“此乃重中之重!新镫虽好,若士卒不习其法,亦是徒然。学生即刻入宫面见陛下,请旨由蒙恬将军亲自主持,在北疆大营挑选精锐骑卒,组成‘新骑’,专司操演此新式马镫!务必令其人马一体,弓马娴熟,将新镫之利发挥至极致!”
周临颔首:“公子思虑周全,安排妥当。蒙恬将军深谙兵法,由他主持操演,事半功倍。”
扶苏深深看了周临一眼:“先生安心守制,学生与韩廷尉、萧内史必戮力同心,不负先生所托,不负边关将士!”
说罢,他不再停留,带着萧何和那装着失败样品与希望的木箱,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首入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