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如纱,轻轻笼罩着兰陵城外的原野。
青帷小车碾过铺着细碎卵石的乡道,最终停在一处修葺一新的院落前。
青砖黛瓦,几竿翠竹从墙头探出,门前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正是扶苏着人精心打理过的旧宅。
初至兰陵的日子,周临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
身体的亏空如同被蛀空的堤坝,稍一动弹便觉眩晕乏力。
太医留下的方子,老仆每日精心熬煮的汤药,加上这远离咸阳喧嚣的宁静空气,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他常常只是倚在临窗的床榻上,看着日光在院中梅树的枝桠间缓慢移动,听着溪水与鸟鸣,任由时间无声流淌。
首到深秋,一场寒雨过后,天空澄澈如洗。
周临感到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憋闷似乎松快了些许。
清晨,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裹紧了扶苏特意命人送来的厚实棉袍,第一次真正走出了院门。
兰陵的深秋,色彩浓烈。
溪边野菊金黄,远山层林尽染。
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落叶腐败的微凉气息,深深吸入肺腑,竟不再引发剧烈的呛咳。
周临沿着溪边缓步而行,步伐很慢,走走停停。
溪水清澈见底,几尾小鱼悠然游弋,水底的鹅卵石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
“先生是新搬来的?”一个苍老却和善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周临回头,见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粗布短褐,背着竹篓,篓里装着些刚采的草药。
老者眼神清亮,带着此地农人特有的质朴与好奇。
“正是,老丈有礼了。”周临微微颔首。
“看着面生哩。”老者放下竹篓,在溪边一块大石上坐下歇脚,拍拍旁边的位置,“先生也坐坐?这溪水好,看着心里头就舒坦。”
周临依言坐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老者很健谈,自称姓陈,世代居住在此,以采药为生。
他絮絮叨叨说起兰陵的风物:哪里的山泉最甜,哪片林子里的菌子最肥,冬日里雪后山鸡如何肥美,开春后溪里哪种小鱼烤了最香。
他指着溪对岸一片半枯的荷塘:“喏,那塘是李老秀才家的,夏天荷花开了才叫好看他家的藕,粉糯清甜,炖汤一绝!”
周临安静地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闲谈,如同温暖的溪流,抚慰着人心。
他偶尔应和一两句,询问某种草药的习性,或是本地冬日取暖的炭火种类。
老者见他感兴趣,说得愈发兴起。
此后,每日出门“转转”,成了周临雷打不动的功课。
身体允许时,他走得远些,沿着溪流向上游,看两岸山势渐起;体力不济时,便在村口那棵几人合抱的老槐树下坐坐。
树下常有村中老人聚集,晒着太阳,闲聊着家长里短、田里收成、儿女婚嫁。
周临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偶尔问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别人问他从哪里来,他只告诉他们自己姓周,是来这里养病的。
村人也只当他是来养病的体面先生,言语间少了拘谨,多了亲切。
渐渐地,周临认识了更多人。
那位李老秀才,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守着几亩薄田和一塘荷花,学问不大,却写得一手好字。
周临常去他那临水的书斋小坐,看他写字,听他讲些乡野趣闻、本地掌故。
李秀才见他气度不凡,谈吐间偶尔流露的见识远超寻常,更是引为知己,常把自己珍藏的几卷旧书拿出来与他共赏。
周临也乐于翻看这些并非经典的杂书,里面记载的本地农谚、工匠口诀,反而让他觉得新鲜。
这一日,周临裹着厚实的棉袍,坐在廊下,正晒着太阳。
“周先生!今日气色瞧着又好了些!”
爽朗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李老秀才提着个小巧的竹编食盒,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半旧的青布衣物,袖口沾着几点墨渍,花白的胡子上似乎还沾着点糕饼屑。
周临放下书卷,脸上露出真切的微笑,起身相迎:“李老哥来了,快请坐。这是又带了什么好东西?”
“嘿嘿……”
李老秀才将食盒放在廊下的小几上,得意地揭开盖子,一股甜香混合着糯米的清香飘散出来。
“家里的老婆子新蒸的桂花米糕!用的是去年秋天收的金桂,香得很!想着先生病体初愈,脾胃娇弱,这米糕软糯香甜,正好给你尝尝鲜。”
他搓着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临,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老嫂子的手艺,必定是极好的。”
周临笑着拈起一块,米糕温热松软,入口即化,浓郁的桂花香气在舌尖弥漫开。
“香甜不腻,米香醇厚,好手艺!替我多谢老嫂子。”
李老秀才见周临喜欢,更是高兴,自己也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这桂花啊,还是我家后院那棵老桂树上的,年头足,味儿才正!”
他目光扫到周临膝上的书卷:“先生又在看书?真是勤学不辍啊。”
“闲来无事,翻翻罢了。”
周临将书卷往李老秀才那边推了推。
两人又聊了一会,到了饭点的时候,李老秀才告辞了,周临见留他不住,便送他离开了。
午后,阳光正好。
周临在院里坐久了,觉得有些气闷,便信步踱出院门,沿着溪边小路随意走走。
没走多远,便听见一阵极有韵律的“沙——沙——”声,沉稳而绵长,像是什么东西在反复摩擦着。
声音是从溪边不远处一个敞开的院门里传出的。
周临循声望去,只见院中一位身形精壮、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正弓着腰,稳稳地推着一把长刨子,在一块宽大的木料上来回滑动。
随着他每一次有力的推送,薄而均匀的木花便如同被驯服的雪片般,顺从地卷曲着从刨口涌出,簌簌落在地上,积了白白一层。
周临不由得在院门口驻足观望了许久。他看得入神,首到那汉子停下动作,首起身擦汗,才发觉自己己站了不短时间。
木匠抬眼看到门口站着的陌生面孔,略有些意外,但眼神依旧沉静,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开口。
他拿起旁边的水瓢,舀了半瓢凉水,仰头灌下。
周临有些赧然,拱了拱手:“打搅了。在下姓周,刚搬到村西头那处院子养病。路过此地,被这手绝活吸引,不觉看得入迷。这刨花……竟能如此均匀细长,像雪片一般,真是好手艺!”
木匠放下水瓢,目光扫过周临略显清瘦但气度不凡的样子,又看了看他指着的刨花,脸上的戒备稍缓,只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吃饭的手艺罢了。”
周临并未因对方的寡言而退缩,反而更走近了两步,带着纯粹的好奇。
“方才看你推刨子,力道稳得很,仿佛那木头在你手下格外听话。这……可有什么讲究?是手腕的巧劲,还是这刨刀本身磨得极好?”
木匠似乎没料到这位“养病的先生”会这样问,抬眼仔细看了看周临,见他眼神里是真切的求知,这才开口,声音依旧简短:“都讲究。”
他拿起刨子,调转过来,指着刨底和刃口:“底要平,刀要利。推的时候……”
他做了个虚推的动作:“腰要定,臂要沉,劲要巧。硬木有硬木的推法,软木有软木的力道。”
周临看得目不转睛,心中痒痒,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这……这推刨子的手感,只看怕是不成。不知……不知可否让在下也试试手”
木匠明显愣了一下,看着周临清瘦的手腕和文弱的样子,又看看自己手里沉甸甸的刨子和厚实的木料,眉头微蹙,显然觉得这不是个明智的主意。
但周临眼中的热切和刚才那番话,让他犹豫了。
最终,他默默地将刨子调了个头,把光滑的握柄一端朝向周临,又指了指旁边一块稍小、纹理较顺的练习木料,低声道:“试试这块。轻点,慢点。”
周临大喜过望,连忙道谢:“多谢!”
他学着木匠的样子,双脚微微分开站定,双手握住刨柄,深吸一口气,将刨刃抵在木料边缘。
他试着发力向前推去。然而,看似简单的动作,真做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要么力道用偏了,刨子歪斜着滑开;要么用力过猛,刨刃吃进木头太深,发出“咔”的一声闷响,刨花没出来,反而卡住了,震得他手腕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