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狼狈地爬出了那个狭窄的盗洞口,在冰冷的,覆盖着枯草和落叶的地面上。
休息了一会,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却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咳!”
喉咙深处仿佛塞满了烧红的炭渣,每一次呛咳都伴随着肺腑的剧震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有什么东西死死堵在了嗓子眼。
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一阵干呕。
一股带着强烈铁锈味的温热液体涌上喉头,被他剧烈地咳了出来,喷溅在身下的枯草上,在灰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暗红的色泽,是凝结的血块。
随着这口血块被咳出,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也“当啷”一声,从他微张的口中滑落,掉在沾血的枯草里。
周临下意识地将那东西捻了起来。
是一枚铜钱。
借着月光,他努力聚焦视线,看清了这枚钱币。
铜钱形制古朴,外圆内方,表面覆盖着一层绿锈,但隐约可见清晰的篆文——“半两”。
秦半两!
这枚铜钱……是从他喉咙里咳出来的?!
一个冰冷而古老的词汇瞬间劈入他混乱的脑海——压口钱!
在古老的丧葬习俗中,这枚含在逝者口中的铜钱,名为“压口”,或称“压舌”,其意便是压住魂魄,使其不能开口作祟,安息于地下,莫要惊扰生人。
亦有“压魂”之意,防止魂魄离体流连人间,或是被邪祟勾引。
更有一说,此乃贿赂阴间鬼差的“买路钱”。
是这枚铜钱,如同一个冰冷的封印,将他的魂魄强行禁锢在这具本该死去的躯壳里,在漫长的黑暗中沉眠?
思绪更加混乱了……
周临捏紧手中的铜钱,咬着牙,强忍着周身的酸痛和无力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他辨不清方向,只凭本能朝着远离盗洞,远离那片明显是古墓封土区域的地方踉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似乎更暗沉了一些。
就在他感觉体力即将彻底耗尽,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倒下时,前方的丘陵拐角处,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不是火光,更像是……油灯?
周临精神一振,拖着如同绑了巨石的双腿,朝着那点亮光的方向挪去。
绕过一片稀疏的林子,一栋极其简陋的土坯茅屋出现在眼前。
茅屋低矮,墙皮剥落,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显得格外瑟缩。
那点昏黄的光亮,正是从唯一一扇破旧木窗的缝隙里透出来的。
周临走到屋前的小院外,院墙是胡乱垒起的石块,低矮得几乎形同虚设。
他扶着冰冷的石墙,清了清干涩疼痛的喉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有人吗?过路的,讨碗水喝……”
茅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昏黄的灯光流泻出来。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打满补丁粗布短衫的老者探出头,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和警惕。
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打量着门外这个衣衫褴褛,同样显出老态的同龄人。
老者身后,似乎还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应该是孩童。
见周临虽然狼狈不堪,但眼神尚算清明,手中也无凶器,只有一脸的疲惫、沧桑和恳求,老者的警惕稍缓,但依旧保持着距离。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老哥打哪来啊?”老者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
周临顺着老者的话,含糊道:“北边……逃难过来的。路上不太平,跟人走散了……又渴又累,实在走不动了,求老哥行个方便,给口水喝喝。”
老者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仿佛周临的话勾起了他无尽的愁苦。
他侧身让开一点门缝,示意周临进来,嘴里絮叨着:“唉……这世道,造孽啊……天天都有逃难过来的老弱,田地都荒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老汉端来一碗浑浊的凉水,周临顾不上许多,仰头灌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多谢!”周临感激地看了老汉一眼。
老汉摇摇头,浑浊的眼里满是同病相怜的悲悯:“唉,都是苦命人。灶上还有点稀粥底子,我去给你热热。这年月,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他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走到墙角一个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简陋土灶旁,扒开冰冷的灰烬,费力地吹燃几根引火的干草。
火光微弱地跳跃起来,映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
那个一首躲在角落阴影里,约莫七八岁的瘦小男孩,此刻才敢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惶和好奇,偷偷打量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同样苍老狼狈的陌生人。
周临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努力理清混乱的思绪。
老汉用一根烧火棍拨弄着灶膛里渐渐旺起来的火苗,头也没抬,声音低沉而麻木:“哪里都不太平啊!听说……听说东边、南边都乱了套了。”
“在这山旮旯,也躲不过去!村里的壮劳力,被征走了一波又一波,说是去打什么‘飞将军’……结果呢?没几个囫囵个儿回来的。今年开春刚下种,上面又来人啦!凶神恶煞的军爷……”
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和愤懑,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抹了把脸,将锅里温热的稀粥倒回那个豁口陶碗,递给周临。
周临接过那碗温热的,稀薄得几乎没有东西的粥,看着老汉枯槁的面容和旁边孩子渴望又懂事的眼神,喉咙里堵得厉害。
他默默地将碗推回老汉面前,摇了摇头。
老汉愣了一下,看看周临,又看看眼巴巴望着粥碗的孙子,最终又叹了口气,把碗塞到孙子手里:“快喝,别凉了。”
小男孩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着,眼睛亮晶晶的。
这一夜,周临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老汉压抑的叹息和孩子睡梦中不安的呓语,彻夜未眠。
他想着秦朝,想着扶苏……是他没改变历史,还是说秦朝没逃过合久必分的定律……
天刚蒙蒙亮,未等老汉起身,周临便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不能留在这里。
老汉自己都朝不保夕,他一个“来历不明”的老者,留下来只会是更大的拖累。
他对着惊醒的老汉,深深一揖,动作还有些僵硬,然后指了指门外。
老汉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和摇晃的身体,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老哥……路上千万小心。”
周临点点头,再次拱手,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他不敢走大路,只循着荒僻的小路踉跄前行。
一路上,饿了,就在路边,在石缝的草丛中,寻找一切可食之物。
找到几株叶子肥厚的马齿苋,顾不得苦涩,连根拔起,胡乱蹭掉泥土就塞进嘴里咀嚼。
发现一小片野荠菜,那是如获至宝。
偶尔看到几颗干瘪发黑的野浆果,更是顾不得许多,摘下来便吃。酸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也勉强提供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能量。
翻过几道山梁,景象愈发荒凉破败。
大片山田荒芜,野草瑟瑟。散落的村庄大多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架无声诉说着兵火的残酷。
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聒噪。
也不知走了多久,首到一日的午后,周临靠在一处树荫下休息,远远看到一队大约十几个人的流民队伍,正围坐在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沟旁歇脚。
他们似乎来自同一个地方,彼此间还有些照应,正在分享着不知从哪挖来的、沾满泥土的块茎,用石头砸开了分食。
周临犹豫了一下,强撑着疲惫的身体,慢慢挪了过去,沉默地坐在稍远的地方,做出歇脚的样子,耳朵却仔细捕捉着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