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秋,带着黄浦江的水汽和租界区特有的喧嚣燥热,扑面而来。外滩万国建筑群的轮廓在湿热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模糊,江面上汽笛长鸣,码头工人赤膊的号子声、人力车夫的吆喝声、电车叮当的铃声,混杂着洋泾浜英语和吴侬软语的讨价还价声,构成一曲庞大而混乱的都市交响。
霞飞路(今淮海中路)深处,一条名为“同安里”的弄堂,像一条被遗忘的毛细血管,安静地蜷缩在繁华的背面。青砖墙斑驳,晾衣竹竿从狭窄的窗户里斜刺出来,挂满了洗得发白的衣物。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隔夜饭菜的油腻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底层生活的潮湿与拥挤。
弄堂最深处,一间不过十来个平方的亭子间,便是苏静婉与苏文柏的“家”。
这里与苏家老宅的“听雨阁”天壤之别。低矮的屋顶仿佛随时会压下来,唯一一扇朝北的小窗,蒙着厚厚的灰尘,只能吝啬地透进一点吝啬的天光。墙壁是糊着旧报纸的木板,早己泛黄发脆,墙角洇着大片深色的水渍,散发着一股霉味。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方桌,两把破藤椅,便是全部家当。
苏静婉坐在窗边唯一一把还算完整的藤椅上,手中拿着一块湿抹布,正仔细地擦拭着桌面上的油污。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曾经在苏家养尊处优的冷白肌肤,如今在终日操劳和缺乏阳光照射下,显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额角甚至冒出了一两颗细小的红疹。曾经用羊脂玉簪挽着的乌发,此刻也只是简单地用一根木簪别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鬓角。
桌面上,散落着几张苏文柏废弃的画稿。与在苏家后园时的写意洒脱不同,这些画稿多是些迎合市场口味的、色彩俗艳的花鸟或美人图,笔触间透着一种刻意的匠气和急于求成的浮躁。苏静婉的目光扫过那些画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只擦拭着桌面。桌角,放着一小碟油光发亮的咸菜,是隔壁好心的阿婆送来的,这便是他们今日的午餐。
“吱呀——”门被推开,带进来一股外面燥热的空气和更浓重的汗味。苏文柏回来了。他脱下了在苏家作画时那件相对整洁的青布长衫,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灰色短褂。额头上布满汗珠,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有些亢奋。
“静婉!快看!”他几步走到桌前,将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啪”地一声拍在刚擦干净的桌面上!布袋口松开,露出里面几块带着油腻的银元和一小叠皱巴巴的纸钞!
“今天运气好!”苏文柏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抓起几块银元在手里掂了掂,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碰到个大主顾!给‘大世界’新开的舞厅画几幅装饰壁画!定金就给了这么多!”他指着那叠钞票,“等画完了,尾款更可观!足够我们换个宽敞点的房子了!再给你买几身好料子做衣裳!你看你,都瘦了……”
他伸出手,想要去抚摸苏静婉明显清减了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热切和一种……施舍般的怜惜。
苏静婉下意识地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手。她的目光落在那堆沾着汗渍和油污的钱上,没有预想中的欣喜,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
“大世界?舞厅?”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迟疑,“文柏,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会不会……”
“哎呀,你担心什么?”苏文柏不以为然地打断她,脸上带着一种“你妇道人家不懂”的得意笑容,“越是这种地方,出手才越阔绰!不就是画几幅西洋裸女图吗?那些洋人老板就喜欢这个调调!能赚钱就行!管他画什么!”他拿起一块银元,对着昏暗的光线照了照,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等我们有了钱,搬出这鬼地方,谁还在乎这些?到时候,我再画我喜欢的山水,开个画展,让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我苏文柏的名字!”
他的话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每一个字都敲打着苏静婉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裸女图?迎合洋人老板的口味?这与当初镜湖畔那个清雅脱俗、谈论“烟雨任平生”的苏文柏,判若两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
“可是……”苏静婉还想说什么。
“好了好了,别可是了!”苏文柏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抓起桌上的钱袋揣进怀里,“饿了吧?今天咱们不吃咸菜了!我这就去买只烧鸡,再打点酒回来!好好庆祝庆祝!”他兴冲冲地转身就要出门,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着苏静婉,语气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把家里再收拾收拾,尤其是我的那些颜料画笔,别弄乱了,明天还得用呢!”
门“砰”地一声关上。亭子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桌上那碟孤零零的咸菜,和空气里残留的苏文柏身上的汗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脂粉香。
苏静婉怔怔地站在原地。刚才苏文柏靠近时,那股脂粉香……异常清晰。绝不是弄堂里邻家女人的味道,而是……像百乐门舞厅里那些身上浓烈刺鼻的香水味。
她的心猛地一沉。镜湖观澜亭中,那个手背上奇特的圆形烫伤疤痕带来的疑虑,如同阴冷的毒蛇,再次悄然抬头。她走到桌边,看着那些被苏文柏弃如敝履的、曾经寄托了他艺术追求的写意画稿,又想起他刚才谈及“西洋裸女图”时那满不在乎、甚至带着一丝鄙夷又贪婪的神情……巨大的反差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冰冷。
日子在琐碎、拮据和日渐滋生的不安中流逝。苏文柏越来越忙,早出晚归是常态。带回来的钱时多时少,心情也随之阴晴不定。钱多时,他会买些熟食、小酒,滔滔不绝地描绘着未来的“画展”和“大房子”,眼神炽热,仿佛那些唾手可得。钱少或者被主顾挑剔时,他便阴沉着脸,抱怨世道艰难,人心不古,有时甚至会将无名火发泄在静婉身上,嫌她做的饭没油水,嫌屋子收拾得不够干净。
“你看看你!整天就知道擦擦洗洗!这破地方擦得再干净有什么用?能擦出金子来吗?”一次,苏文柏将沾满颜料的脏衣服随手扔在地上,对着正在费力搓洗的苏静婉不耐烦地吼道,“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帮我多揽点活儿!隔壁王太太不是认识个开绸缎庄的老板吗?你去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给我介绍点画广告牌的生意!”
苏静婉蹲在小小的木盆边,搓洗衣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水浸泡着她冻得通红的手,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她抬起头,看着苏文柏那张因为烦躁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镜湖烟雨中那个温润如玉、为她遮风挡雨的清雅书生,正在被沪上这口名为“现实”的大染缸,一点点吞噬、扭曲。那个曾经让她不顾一切逃离苏家的“自由梦想”,此刻看起来如此苍白而可笑。
她默默地低下头,继续用力搓洗着那件沾满油彩的脏衣服,一言不发。只是那紧抿的唇角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悲凉。
更深的疑虑,来自苏文柏越来越频繁的“应酬”和身上挥之不去的、各种来源不明的香水味。他不再向她细说工作的细节,只含糊地说是“谈生意”、“见客户”。有时深夜归来,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倒头便睡。有一次,苏静婉在他换下的衬衫口袋里,摸到了一张揉皱的、印着“仙乐斯舞厅”字样和暧昧唇印的香水卡片。
那一刻,她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冰冷僵硬。镜湖观澜亭中的誓言犹在耳边——“此生定不负你”!眼前这肮脏的证据,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她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眩晕,将那张卡片死死攥在手心,尖锐的边角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的悲鸣。她看着床上鼾声如雷、衣衫不整的苏文柏,第一次对这个她曾视为救赎的男人,产生了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如同在审视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她发现他说话时眼神闪烁的频率越来越高;他那些“谈生意”得来的钱,数目和来源常常经不起推敲;他对她曾经的才华和见解不再感兴趣,甚至在她偶尔提及苏家旧事或分析时局时,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和嘲讽。
> **“……文柏归家甚晚,醉意醺然。衣衫沾有浓烈异香,非寻常脂粉。询其去向,顾左右而言他,言辞闪烁,终至不耐,斥我多疑。心若坠冰窟。昔日镜湖畔誓言,言犹在耳,今日之状,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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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画风日益流俗,为取悦洋商,专绘不堪之裸女图。谈及此,非但不以为耻,反有得色。言‘笑贫不笑娼,能换钱便是好画’。昔日才情风骨,尽化乌有。沪上浊流,竟能蚀骨销魂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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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见其与弄堂口油头粉面之掮客低语,神色鬼祟。疑其所谓‘生意’,恐非正道。忧心如焚,然质之,必遭雷霆之怒……”**
紫檀笔记本上的字迹,不再有初离苏家时的憧憬与甜蜜,而是充满了忧虑、失望、冰冷的记录和日益加深的疑惧。那枚紧贴胸口的玉佩,温润依旧,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一天傍晚,苏文柏破天荒地回来得挺早,脸色却异常阴沉。他一进门,便烦躁地将画夹重重摔在桌上,震得那碟咸菜都跳了一下。
“晦气!”他骂骂咧咧地灌了一大口凉水,对着正在小煤炉前煮粥的苏静婉抱怨,“今天去收‘大世界’那笔尾款,那管事的王八蛋,居然说画得不够‘洋气’,不够‘刺激’,硬是扣了我三成!妈的!一群不识货的土包子!”
苏静婉搅动着锅里稀薄的米粥,没有回头,声音平淡:“钱够用就好,何必置气。”
“够用?你懂什么!”苏文柏的火气像是找到了发泄口,猛地拔高了声音,“这点钱够干什么?交完房租还剩几个子儿?天天咸菜白粥,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还想换大房子?开画展?做梦!”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阴鸷地在狭小的亭子间里扫视,最终落在苏静婉纤细的背影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算计。
“静婉……”他的语气忽然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刻意的温柔,走到苏静婉身后,双手搭上她的肩膀,“你看……这日子过得实在太清苦了。你跟着我,是受苦了。”
苏静婉身体一僵,停下了搅动粥勺的动作。苏文柏的手搭在她肩上,那触感让她感到一阵不适的粘腻。
“我有个想法。”苏文柏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诱哄的意味,“我听说……你母亲当年……好像留了点东西给你?是什么值钱的玉佩?还是……别的什么?”
苏静婉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他终于……还是问出口了!她缓缓转过身,首视着苏文柏的眼睛。那双眼底深处,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深情?只有赤裸裸的贪婪和急不可耐!
“文柏,”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寒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文柏被她冰冷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但贪婪很快压倒了那点心虚。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挤出一个笑容:“你看你,紧张什么?我们不是夫妻吗?你的不就是我的?现在日子这么难,要是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如……先拿出来应应急?等我以后发达了,十倍百倍地补偿你!买更好的给你!”他试图去拉她的手。
苏静婉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的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刺向苏文柏:“我母亲留给我的,只有这本笔记和这枚玉佩。笔记里记的是她的心事,玉佩……是她的念想。不值钱,也绝不会卖。”
“你!”苏文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穿和拒绝后的恼羞成怒!他猛地逼近一步,脸色铁青,眼中翻涌着戾气,“苏静婉!你什么意思?!我供你吃供你住!带你逃离那个牢笼!现在问你点东西,你就推三阻西!你是不是还想着苏家?还想着当你的大小姐?!看不起我这个穷画匠了是不是?!”
他的咆哮在狭小的亭子间里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指着苏静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我告诉你!你现在不是什么苏家大小姐了!你是我苏文柏的女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那破玉佩和笔记,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狰狞的面孔,扭曲的愤怒,与镜湖烟雨中那个清雅温柔的身影彻底割裂!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静婉!她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野兽般暴怒的男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危险!她下意识地护住胸口,那里藏着母亲的玉佩和笔记本,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堡垒。
“你……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干什么?”苏文柏狞笑一声,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猛地朝苏静婉扑了过来!
“啊——!”苏静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用尽全身力气向旁边躲闪!苏文柏扑了个空,重重撞在摇晃的方桌上!桌上的碗碟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混乱中,苏静婉抓起手边滚烫的粥锅,朝着苏文柏的方向狠狠一泼!
“嗷——!”滚烫的米粥泼在苏文柏的手臂上,烫得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捂着手臂,痛苦地弯下腰,眼神怨毒地瞪着苏静婉,如同噬人的恶鬼!
趁着他吃痛分神的瞬间,苏静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拉开房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冲进了弄堂昏暗潮湿、充满未知危险的夜色里!
身后,传来苏文柏暴怒到极致的咆哮:“苏静婉!你给我滚回来!你敢跑!我饶不了你——!”
冰冷的夜风灌入单薄的衣衫,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苏静婉赤着脚,在坑洼不平的弄堂石板路上狂奔,泪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视线。身后那野兽般的咆哮声如同索命的咒符,步步紧逼。
镜湖烟雨中的幻梦,彻底破碎。露出的,是沪上这座巨大囚笼里,狰狞而冰冷的獠牙。而那个曾被她视为救赎的男人,此刻,成了她身边最危险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