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割在苏静婉赤着的脚踝和的手臂上。弄堂深处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硌得她脚心生疼,每一次踉跄的奔跑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和窒息般的恐惧。身后苏文柏那野兽般怨毒的咆哮,如同跗骨之蛆,死死追咬着她!
“苏静婉——!你跑不了——!”
那声音在狭窄曲折的弄堂里回荡、碰撞,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和势在必得的杀意!苏静婉不敢回头,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惊弓之鸟,凭着本能,在迷宫般的黑暗巷道中跌跌撞撞地奔逃。
左转!右拐!钻进更窄的、堆满杂物和垃圾的死角!她拼命压榨着肺里最后一丝空气,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恶魔!逃离这可怕的真相!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那令人心悸的咆哮声似乎被甩开了一段距离。苏静婉躲进一个堆满废弃箩筐的逼仄角落,蜷缩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单薄的旧旗袍,冰冷的夜风一吹,让她瑟瑟发抖。脚底被尖锐的石子划破,火辣辣地疼。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恐惧的呜咽溢出喉咙。
黑暗中,她颤抖着摸索着胸口。还好,那枚温润的玉佩和贴身藏着的紫檀笔记本还在。这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和力量,也是……苏文柏觊觎的目标!想到他刚才那狰狞的面孔和疯狂的抢夺,一股冰冷的恨意混合着巨大的后怕瞬间淹没了她!她毫不怀疑,如果被他抓住,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不能回同安里!那里是死路!她必须立刻离开上海!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破黑暗!对!离开!趁着夜色!苏静婉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她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必须远离这片如同地狱般的弄堂区域。
她如同幽灵般在深夜的沪上街头游荡。避开有路灯的大路,专挑漆黑的小巷。赤脚踩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饥饿、寒冷、恐惧和脚底的剧痛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天边泛起一丝灰白时,她终于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靠着一处废弃仓库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瞬间,她看到街角昏暗的路灯下,贴着一张褪色的招工启事——“仁济医院急招护工,包食宿”。
仁济医院……一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升起。医院!那里人多,有秩序,或许……能暂时栖身?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仁济医院的方向挪去。当她终于看到那栋挂着十字架的灰色建筑时,天己蒙蒙亮。她几乎是爬着,挪到了医院后门堆放杂物的角落,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阵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和身上伤口的剧痛唤醒的。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狭窄、但还算干净的杂物间里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被。脚底的伤口被清洗过,涂了药膏,缠着干净的纱布。身上也换了一套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
一个穿着护士服、面容清秀温和的年轻女人正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你醒了?”护士看到她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你晕倒在我们医院后门,烧得厉害,脚也伤得不轻。我是这里的护士,张淑芬。”
苏静婉虚弱地看着她,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别怕,这里很安全。”张淑芬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天然的安抚力量。她小心地舀起一勺白粥,吹凉了,递到苏静婉唇边,“先喝点粥,暖暖身子,恢复点力气再说。”
温热的米粥滑入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苏静婉贪婪地吞咽着,眼泪无声地滑落。这是她逃离苏文柏魔爪后,感受到的第一丝人间的温暖。
在张淑芬的悉心照料下,苏静婉的身体缓慢地恢复着。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遭遇,只说自己是从外地逃难来的,路上遭了劫匪,和家人失散了。张淑芬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为她安排了医院护工的临时工作,给了她一个安身之所。
仁济医院的日子简单而忙碌。苏静婉穿着粗布护工服,做着最脏最累的活——清洗沾满脓血的绷带、倒便盆、打扫病房、搬运沉重的医疗器械。曾经握画笔、翻书卷的纤纤玉指,很快磨出了水泡和老茧,白皙的皮肤在消毒水和冷水的反复刺激下变得粗糙红肿。但她毫无怨言。身体的疲惫和麻木,反而能让她暂时忘却内心的恐惧和伤痛。
只有在夜深人静,回到那间小小的、与张淑芬合住的宿舍时,她才敢拿出那本紫檀笔记本。借着昏黄的灯光,她颤抖着,用烧焦般疼痛的手指,写下那些被血与火烙印的真相:
“X月X日,仁济医院。文柏非良人,实乃披着人皮之豺狼!其接近我,早有预谋!为谋夺母亲遗物,竟不惜设计‘意外’,欲置我于死地!昔日镜湖烟雨,情深似海,皆是虚妄!皆是算计!恨!恨!恨!”
“……火场之中,亲闻其与同伙密谋!‘苏家女’、‘玉佩’、‘笔记’、‘斩草除根’……字字如刀,剜心刺骨!此仇不报,枉为人!然身如浮萍,力薄如蚁,何以抗之?唯忍!蛰伏!待机!”
字字泣血,笔锋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却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她将笔记本和玉佩藏在宿舍床板下最隐秘的角落,如同守护着复仇的火种。
日子在隐忍与煎熬中一天天过去。苏静婉凭借自己的聪慧和坚韧,很快熟悉了医院的运作,甚至学会了简单的护理知识。她沉默寡言,做事却极其细致可靠,渐渐赢得了其他护工和护士的信任。张淑芬更是对她照顾有加,像对待亲妹妹一般。这份难得的温情,是她在冰冷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苏静婉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她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不敢长时间停留在同一岗位,甚至不敢轻易相信任何陌生人。她总觉得,苏文柏那双怨毒的眼睛,如同阴影般潜伏在某个角落,随时可能扑出来将她撕碎。
一天深夜,苏静婉被安排去清洗一批刚下手术台的、沾满血污的器械。冰冷的水流冲刷着金属冰冷的寒光和刺目的猩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她机械地刷洗着,冰冷的触感和刺鼻的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尽头响起!
嗒…嗒…嗒……
那脚步声的节奏,那落脚的分量……苏静婉的血液瞬间冻结了!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死死攥住手中冰冷的镊子,指节泛白,如同握住最后的武器!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穿着深色风衣、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瘦高身影,出现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低着头,步伐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心悸的鬼祟感!
是他!苏文柏!即使隔着帽檐的阴影,苏静婉也能认出那刻入骨髓的轮廓!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这里!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苏静婉的咽喉!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如同索命恶鬼般的身影,一步步朝着她所在的清洗间门口逼近!
十步……五步……三步……
苏文柏的手,缓缓伸向风衣内侧的口袋!那动作,苏静婉在火场噩梦中见过无数次!是掏枪的动作!
完了!苏静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冰冷的镊子从手中滑落,掉在搪瓷水槽里,发出清脆刺耳的“哐当”声!
然而,预想中的枪声并未响起!
“干什么的?!站住!”
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如同炸雷般在走廊另一头响起!紧接着是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是值夜班的医院保安!一个身材魁梧、面相威严的老巡捕!
苏文柏伸向口袋的手猛地顿住!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变故,身体瞬间僵硬!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清洗间内面无人色的苏静婉,又看了看正朝他大步走来的保安,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怨毒和惊惶的厉色!
“没……没什么!走错了!”苏文柏压低帽檐,含糊地应了一声,猛地转身,像受惊的兔子般,朝着与保安相反的方向,仓皇逃窜!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
“站住!”保安追了几步,见对方跑得飞快,只得作罢,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他走到清洗间门口,看着在水槽边、面无血色、浑身发抖的苏静婉,皱了皱眉:“苏护工?你没事吧?刚才那人你认识?看着不像好人!”
苏静婉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牙齿格格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摇头。
保安狐疑地看了她几眼,没再追问,嘟囔着“夜里锁好门”之类的话离开了。
危机暂时解除,但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潮水,瞬间将苏静婉彻底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水槽壁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来了!他真的找来了!一次不成,必有下次!医院……也不再安全了!沪上之大,竟无她容身之所!
这一次死里逃生,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苏静婉心中仅存的侥幸。她意识到,仅凭自己东躲西藏、隐姓埋名,根本无法摆脱苏文柏的追杀!更遑论报仇雪恨!她必须寻求更强大的力量!必须动用母亲留下的最后底牌!
深夜,万籁俱寂。宿舍里,张淑芬己经熟睡。
苏静婉悄无声息地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从床板下取出那个紫檀木盒。她颤抖着打开盒子,拿出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上面繁复的藤蔓纹路和古朴的“苏”字清晰可见。
她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空白处,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决心,蘸着特制的、遇水不化的墨水,写下一行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字:
“苏氏静婉,蒙尘明珠,今陷死局。仇寇环伺,命悬一线。凭此佩,求见‘藤下七叔’周伯安。告知:藤蔓缠身,静水将枯,明珠泣血,亟待归巢!”
写完,她小心地将纸条裁下,卷成极细的一卷,用一根特制的、极细的鱼线,极其隐秘地穿系在玉佩的挂绳结扣之内,确保从外表绝对无法察觉。然后,她将玉佩重新贴身藏好。
第二天清晨,苏静婉找到正准备去交班的张淑芬。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淑芬姐,”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能帮我一个忙吗?一个……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的大忙。”
张淑芬看着她眼中那深切的恳求和无助,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静婉,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苏静婉将贴身佩戴的玉佩解下,珍重地放进张淑芬手中。那温润的触感让张淑芬微微一怔。
“拿着这枚玉佩,去北平。”苏静婉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找一个叫‘藤蔓斋’的古董店,就在琉璃厂东街。店主人姓周,人称‘七叔’。你什么也别说,只把这玉佩交给他,告诉他……”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决然,“告诉他,玉佩的主人……快不行了,想见他最后一面。务必……请他速来沪上。”
“七叔?藤蔓斋?”张淑芬看着手中这枚显然价值不菲的玉佩,又看看苏静婉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恳求,虽然心中充满了疑惑,但她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好!我答应你!我这就去请假,坐最快的火车去北平!”
“谢谢你……淑芬姐……”苏静婉的声音哽咽了,深深地向张淑芬鞠了一躬。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张淑芬走后,苏静婉的心悬在了半空。她一边继续着医院繁重的工作,一边在极度的焦虑和等待中煎熬。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惕。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都让她神经紧绷。苏文柏的身影如同幽灵,虽然暂时消失了,但那巨大的威胁感却如影随形。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每一天,苏静婉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在深渊边缘行走。她强迫自己进食,强迫自己休息,只为了保存体力,等待那渺茫的希望。
终于,在张淑芬离开后的第七天傍晚。
苏静婉正佝偻着腰,在昏暗的锅炉房里吃力地铲着沉重的煤块。汗水混合着煤灰,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留下道道污痕。浓烟和高温熏烤着她的眼睛和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窒息感。她咬着牙,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只有胸中那团名为“复仇”的冰冷火焰,支撑着她早己透支的身体。
突然,锅炉房那扇沉重的铁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与锅炉房炽热污浊截然不同的、清冽而强大的气息瞬间涌入!那气息带着北地风雪的凛冽,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苏静婉猛地抬起头,手中的铁铲“哐当”一声掉落在煤堆上!
逆着门口透进来的、走廊里昏黄的光线,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看似普通、质地却极好的深灰色长衫,外罩一件同色系的马褂。身形如松,面容清癯矍铄,两鬓微霜,眼神却锐利得如同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首抵人心最深处。他手里,正握着那枚羊脂白玉佩,玉佩在他指间缓缓转动,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静婉那张被煤灰和汗水浸染、却依旧难掩昔日清丽轮廓的脸上。那锐利的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深沉的痛惜,最后沉淀为一种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复杂光芒。
“静婉……”一个低沉而威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真的是你……”
苏静婉怔怔地看着门口那个如山岳般的身影,看着那枚在对方指尖流转的、象征着母亲和过往的玉佩。巨大的酸涩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长久以来积压的恐惧、委屈、绝望、仇恨……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被巨大的哽咽死死堵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紧攥着的一块煤渣随之掉落。
“静婉——!”门口的身影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一步上前,快如闪电!
在苏静婉即将倒入肮脏煤堆的瞬间,一双沉稳有力、带着薄茧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单薄瘦削、几乎轻若无物的身体!
意识沉入黑暗前,苏静婉只感觉到自己被拥入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那怀抱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属于长辈的沉稳力量。还有一股极其熟悉的、如同松针混合着雪水的清冽气息……那是她幼时在母亲身边,曾短暂感受过的、属于那位神秘“七叔”的气息。
周伯安……他来了!
母亲……您留下的路……女儿……找到了……
一行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煤灰,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