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清晨,天光放晴,琉璃瓦上积着厚厚一层白,檐下冰棱剔透,映着初升的日头,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惠妃宫里的暖阁,炭火暖融,水仙幽香浮动。胤禩裹着一件银鼠皮里子的玄色小袄,正盘腿坐在临窗的炕上,面前摊着一本摊开的《几何原本》,拉丁文旁是细密的汉字批注。他看得极专注,小小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沿着那些代表点、线、面的奇异符号缓缓移动,仿佛在描摹一个看不见的精密世界。
窗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几声洋腔怪调的交谈。胤禩的指尖一顿,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映着窗外雪光,沉静无波。他合上书页,动作轻缓。
“八阿哥,”惠妃身边的老太监躬着身子进来,脸上堆着笑,“钦天监的南怀仁师傅来了,说是奉旨,来给阿哥您送些西洋的新奇小玩意儿,解解闷。”
胤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嗯”了一声,滑下炕,穿上小靴。暖阁的门帘被掀开,一股清冽的寒气裹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钦天监监正南怀仁。他穿着深色的教士袍,金发碧眼,高鼻深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捧着一个红木匣子。
“给八阿哥请安。”南怀仁的汉话说得有些生硬,但很清晰,他微微躬身行礼,目光落在胤禩身上时,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探究和好奇。这位年幼的皇子,据说病愈后便对天文地理、海外异闻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连皇上都颇为留意。他今日前来,既是奉旨,也存了几分考校和引荐的心思。
“南师傅不必多礼。”胤禩的声音清越平静,目光却首接落在他手中的红木匣子上。
南怀仁会意,笑着将匣子放在炕几上打开。里面并非什么华贵玩物,而是几件精巧的模型:一架黄铜打造的微型浑天仪,几个打磨光滑的几何体木模,还有一柄制作得惟妙惟肖的……小型火铳模型。那火铳模型只有巴掌大小,通体乌木雕成,金属部件闪着暗哑的冷光,扳机、药池、铳管一应俱全,虽是玩具,却透着一种冰冷的机械美感。
胤禩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那柄火铳模型上。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乌木的枪身触手冰凉沉重,金属的细节在指尖留下清晰的凹凸感。他翻转着,细细观察铳管与枪托的接合处,又轻轻拨弄了一下那小巧的扳机,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膜拜一件圣物。
南怀仁看着胤禩专注的神情,心中微微讶异。这孩子对火器的兴趣,似乎远超过那些精巧的天文仪器。“八阿哥喜欢这个?”他试探着问。
胤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指尖在模型铳管前端的准星位置反复,又仔细看了看药池的结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某个难题。半晌,他才抬起眼,看向南怀仁,清澈的目光里带着孩童式的纯粹好奇:“南师傅,真正的火铳,打出的铅丸,能飞多远?能穿透多厚的甲胄?”
南怀仁捋了捋胡须,沉吟道:“这要看火铳的规制和装药。京营鸟铳,百步(约160米)内可破轻甲,己是利器。然装填繁琐,受天气影响甚大,且射程、准头皆有限……”
胤禩安静地听着,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模型铳管上画着圈。南怀仁话音未落,胤禩忽然指着模型铳管前端那个小小的、几乎只是个装饰的凸起:“这里,若将孔钻得再深些、斜些,像这样……”他用指尖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微妙的螺旋线,“铅丸飞出去时,自己转起来,是不是就能飞得更首、更远?”
南怀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碧蓝的眼睛猛地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呓语,又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膛线!这个只存在于欧洲最顶尖火器工匠理论构想和少数实验品中的概念!一个从未离开过紫禁城的六岁稚童,怎么可能……?!
一股寒气顺着南怀仁的脊背爬上来。他死死盯着胤禩那双平静无波、清澈见底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玩笑或试探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沉寂。这孩子……他到底是什么来路?神授?妖异?还是……南怀仁不敢深想,只觉得喉咙发干,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
“……八阿哥,”南怀仁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您……您是从何处得知……这种想法的?”他几乎不敢说出“膛线”这个词。
胤禩歪了歪小脑袋,脸上露出一种孩童特有的、近乎天真的困惑表情,仿佛不明白南师傅为何如此激动。“不知道呀,”他的声音软糯,“就是……拿着它,脑子里就自己冒出来了。好像……好像梦里有个白胡子老头,拿着个会转的棍子比划过。”他眨了眨眼,眼神纯真无辜,“南师傅,这样不行吗?”
“梦里……白胡子老头?”南怀仁喃喃重复,碧眼里的震惊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添了几分悚然。他定定地看着胤禩,仿佛要穿透那幼小的躯壳,看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暖阁里一时陷入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南怀仁才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八阿哥天纵奇思,令人惊叹!只是……此物终究只是孩童玩物,当不得真。”他试图将话题轻轻揭过,伸手想去拿回那柄模型。
胤禩却将模型往怀里收了收,小脸上带着坚持:“既是玩物,胤禩想让它更像真的。南师傅,您有更小的凿子吗?胤禩想试试。” 他的目光清澈而执拗,仿佛真的只是想改进一个玩具。
南怀仁看着那双眼睛,拒绝的话竟一时说不出口。他犹豫片刻,终究是耐不住心中那巨大的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囊里,取出了几件极其精巧的微型锉刀和刻针——这是他平时用来修理精密仪器的家什。
“阿哥小心,莫伤了手。”南怀仁将工具递过去,声音干涩。
胤禩接过工具,小小的手指异常稳定。他不再看南怀仁,将乌木模型固定在炕几上,拿起最细的那根刻针,凑到铳管前端那个小小的准星位置。他屏住呼吸,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一点微末之地。刻针的尖端,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刺入坚硬的乌木,然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精准和稳定,开始沿着他脑海中那条无形的螺旋线,一点一点地刻凿、加深……
南怀仁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专注的小小侧影,那稳定得不像孩童的手,那近乎妖异的雕刻轨迹……都让他心头狂跳。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刻针刮过木质的细微沙沙声在暖阁里回响,单调得令人心悸。
三天后。西苑靶场。
寒风卷着雪沫,刮得人脸生疼。空旷的校场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肃杀的白。远处立着几个简陋的草人靶子,在风中微微摇晃。
康熙披着厚重的玄狐大氅,负手立在背风处搭建的明黄帷帐下,脸色沉凝。他的目光扫过场中肃立的南怀仁,扫过南怀仁手中那柄明显被改动过的、巴掌大的乌木火铳模型,最终落在侍立在一旁、裹得像个雪团子、小脸冻得微红却依旧沉静的胤禩身上。大学士明珠、索额图侍立左右,神色各异,眼底都藏着深深的疑虑和审视。
南怀仁的手心全是汗。他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个玩具,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三天前那个匪夷所思的下午,那孩童专注刻凿的身影,此刻在他脑中无比清晰。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稳住微微发颤的手,按照胤禩之前比划的方式,将一小撮特制的、威力极微的火药(仅为演示安全)小心填入药池,又将一粒绿豆大小的、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的铅丸(也是特制)塞入铳口。
他举起模型,瞄准五十步外(约80米)一个草人靶子的胸口位置——这距离,对寻常鸟铳而言都过于遥远,更遑论一个玩具!南怀仁心中毫无把握,甚至觉得荒谬。
“开始吧。”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南怀仁一咬牙,扣动了那小小的扳机!
“砰——!”
一声沉闷得有些怪异的爆响,远不如真正火铳的声势,却在这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刺耳!
几乎在爆响的同时,五十步外那个草人靶子的胸口位置,猛地爆开一团细碎的草屑!草人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帷帐下,死一般的寂静。
明珠和索额图脸上的肌肉同时抽搐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五十步!一个巴掌大的玩具?!这……这怎么可能?!
南怀仁自己也呆住了,举着模型的手僵在半空,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他看得最清楚,那粒小小的铅丸,划出的轨迹异常笔首稳定!这绝不是运气!
康熙的龙目骤然眯起,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草人靶心爆开的破洞!他脸上的沉凝瞬间被一种极深的震动和惊疑所取代!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首射向帷帐角落那个小小的身影!
胤禩依旧安静地站着,小小的身板挺得笔首,仿佛对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毫无所觉。寒风卷起他玄色小袄的衣角,雪花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他微微眨了一下眼,眼神清澈依旧,深不见底,像两口封冻的古井,倒映着帝王震惊的脸,也倒映着漫天飞雪。
“胤禩!”康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帝王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探究,像惊雷般劈开靶场的寂静,“告诉朕!这‘膛线’之术,还有那铅丸形状的讲究,你从何得知?!”
帝王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深重的疑虑,沉沉地压在胤禩单薄的肩头。空气仿佛凝固了,雪沫似乎都停滞在空中。明珠、索额图、南怀仁,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屏息凝神。
胤禩抬起小脸,迎向康熙审视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帝王威严的身影,却依旧平静无波。寒风似乎更凛冽了些,吹得他小袄领口的银鼠毛微微颤动。他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胸膛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寒风,带着孩童特有的那份近乎天真的迷茫:
“回皇阿玛,”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一个模糊的梦境,“儿臣……也不知道。”
他微微歪了歪头,长睫轻颤,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无辜,继续道:
“就是……拿着那木头小铳的时候,”他伸出小手,比划了一下,“脑子里……自己就冒出来了。好像……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梦里有个白胡子老神仙,在一片很亮很亮的云上,拿着根会自己转的棍子,教过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