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棠是在整理爷爷旧书桌时翻到那张泛黄明信片的。
背面用钢笔写着“铃木悠真 东京神保町”,邮戳是1998年3月,边角还沾着点漫画墨水——爷爷总说,当年在神保町旧书店淘《福星小子》单行本时,遇到个蹲在地上修《手冢治虫画集》的日本年轻人,两人蹲在榻榻米上聊了整宿分镜和糨糊配比。
“办展览吧。”她把明信片拍在谢砚舟正在补的《相聚一刻》原稿旁,“主题就叫‘狐影绘馆:从昭和到今日’——爷爷笔记本里夹过这西个字,应该是他年轻时的画室名。”
谢砚舟的镊子顿了顿,低头时睫毛扫过原稿:“需要我做什么?”
“策展。”苏清棠抽出爷爷的分镜笔记,翻到最后一页未完成的线稿,“用你修古籍的法子。”
于是接下来半个月,漫画馆成了战场。
谢砚舟搬来半箱桑皮纸,把每幅画稿背面都衬上薄如蝉翼的纸层,说“要让老画透气”;苏清棠翻遍仓库,找出爷爷压箱底的《机器猫》《相聚一刻》《猫眼三姐妹》原稿,甚至还有张1982年的《北斗神拳》试稿,边角写着“清棠百天快乐”。
小橘抱着平板来蹭空调时,正撞见谢砚舟踩着梯子挂展灯:“棠姐!我能画一组新画吗?就画你们修漫画的样子,还有老程讲奥特曼,林阿婆送绿豆汤——”她晃了晃平板,“叫《绘梦者之路》,当未来的部分!”
苏清棠揉乱她狼尾:“你这小鬼,倒会蹭热度。”
但三天后,小橘把画稿摊在茶桌上时,她盯着屏幕里穿围裙修画的自己、低头补纸的谢砚舟、举着旧刊比划的老程,眼眶突然发酸。
“龙女的头发我改成渐变茶黄了。”小橘戳着屏幕里扎马尾的少女,“像你泡的茉莉花茶。”
展览开幕那天,银杏巷飘着细而密的雨。
铃木悠真穿件藏青和服外套,提着个桐木匣站在门口。
他鬓角有了白,笑起来却和明信片上的年轻模样重叠:“苏桑的爷爷说,漫画是‘能跨过海的信’。”他打开木匣,里面躺着卷《怪医黑杰克》线稿,“这是我父亲当年和他交换的,说要等中国的漫画馆亮起来时,再带回来。”
展墙是谢砚舟设计的。
他用旧书纸做底,矿物颜料调了层淡赭,每幅画都像从历史里浮出来的剪影——爷爷的《福星小子》原稿旁,是铃木带来的《怪医黑杰克》;老程的《奥特曼》旧刊挨着小橘的《绘梦者之路》;甚至还有小夏爸爸还来的《相聚一刻》,书里夹着的三十年前的借书条,被封在玻璃框里。
老程举着放大镜凑在《奥特曼》前:“看这分镜,怪兽爪子抬的角度——当年我在车间画了三晚笔记!”
当年蹲在地上翻书的孩子们来了,现在抱着自家小孩:“我女儿非说要看妈妈小时候看的漫画。”
铃木悠真站在展馆中央,目光扫过整面墙。
他伸手碰了碰爷爷未完成的分镜稿,低声说:“苏明远说得对,漫画确实是写给未来的信。你看,未来的人回信了。”
谢砚舟在展馆最深处留了块空白墙。
素绢铺在玻璃展柜里,旁边搁着支新毛笔,笔杆上刻着“续”字。
“这不是终点。”他站在苏清棠身边,声音轻得像翻书,“爷爷的分镜停在这里,小橘的画从这里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人——”
苏清棠盯着素绢。
她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清棠,漫画不是画完就结束的。”
想起谢砚舟教她补画时说:“旧纸破了,补笔要顺着原有的纹路走,可补完的部分,得让后人看出是新的。”
想起小橘画里那个扎马尾的少女,眼睛亮得像灯。
她伸手握住毛笔。
笔尖触到素绢的瞬间,外面传来惊呼。
林阿婆举着盏红纸灯笼挤进来:“清棠你看!大家凑钱扎的‘绘梦灯’,说要挂在漫画馆门口——”
夜幕降临时,整条银杏巷的人都挤在漫画馆前。
灯笼是圆的,红得透亮,灯面上画着简笔漫画:戴竹蜻蜓的哆啦A梦,举头镖的赛文奥特曼,还有个扎马尾的女孩握着毛笔。
苏清棠踮脚挂灯笼时,谢砚舟在下面扶着梯子。
“小心。”他说。
灯笼升起来,光漫开,照亮玻璃橱窗。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幅新画。
画里两个身影并肩站着,一个执笔,一个持书,身后是无数卷未展开的画轴,边缘被灯光染成暖黄。
“谁画的?”苏清棠转身问。
谢砚舟笑:“可能是未来的人。”
晚风掀起灯笼的流苏。
有人轻声哼起爷爷常听的《樱桃小丸子》主题曲。
苏清棠望着满天星斗,突然想起爷爷笔记本最后一页的字:“漫画是画给未来的信,等你看懂它那天。”
她低头,看见素绢上刚落下的第一笔,细而有力,像条正在延伸的路。
第二天整理展品时,苏清棠在爷爷的分镜笔记里,发现张被茶水洇湿的小稿。
纸上画着间亮着灯的漫画馆,门口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孩,怀里抱着本古籍。
她盯着画看了很久,首到谢砚舟端着盖碗茶过来:“发什么呆?”
“没什么。”她把笔记合上,指尖轻轻压在封皮上,“就是突然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该把爷爷的旧木柜清一清了。”她抬头笑,“说不定能翻出更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