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棂时,简晴的指尖在门把上顿了三秒。
门内传来纸张摩擦的轻响,混着茉莉花茶的苦香。
她推门,看见父亲坐在藤椅里,母亲的日记本摊在膝头,封皮被得发亮。
他的白衬衫皱成一团,眼下青黑,却抬眼朝她笑了笑,像小时候她考了满分那天。
"我想参加你的职业表彰会。"他声音哑得厉害,手指抠着日记本边缘,"上个月社区王主任说你们殡仪馆得了市文明单位,我......"
简晴的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她第一次穿制服回家,他摔碎了她的工牌;五年前她拿优秀入殓师证书,他把奖状锁进了老木箱。
此刻他说这句话,像在剥一层又一层结痂的皮。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眼泪就砸在门框上。
转身时听见父亲抽了抽鼻子,又翻起日记本的纸页——是母亲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温柔的黄。
厨房的砂锅开始咕嘟冒泡时,林少安的电动车停在了院门口。
他拎着保温桶,刚要喊人,就瞧见简守仁踮着脚够吊柜里的瓷碗,简晴在旁边扶着他的腰:"爸,您上次摔了碗,我把常用的都放低了。"
"我又不是老糊涂。"简守仁嘴硬,却乖乖把碗递给她,"你说这小米粥要煮多久?"
林少安倚着门框笑。
保温桶里的酸梅汤还冒着凉气,他突然觉得今天不用送了——这锅粥的热气,比什么甜汤都暖。
"少安哥!"简晴擦着手跑出来,"街道的通知你是特意来告诉我的?"
林少安晃了晃手机:"生命记忆公园要动工,他们说你给逝者写的生平故事集最有温度,非让你当代表发言。"他顿了顿,"其实我就是想来看看......"
"看我们是不是还在吵架?"简晴低头绞着围裙角,"昨天我爸翻出我妈给我织的红毛衣,非说今年冬天我得穿。"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谢谢你,我之前总觉得要自己扛着,可原来有人愿意拉一把......"
"该谢的是你们自己。"林少安摸了摸后颈,"我就是个递话的。"他推着电动车要走,又回头补了句,"表彰会那天我调休,给你们占第一排。"
简越的黑色轿车停在巷口时,简晴正蹲在院角给紫藤花浇水。
他拎着公文包站在台阶上,手指敲了敲门框三次——小时候他闯祸,也是这样敲门。
"姐,我......"他把公文包往怀里拽了拽,"明天的表彰会,我能去吗?"
简晴首起腰,水管里的水溅湿了鞋尖。
她想起上周他还说"入殓师上台讲话多晦气",此刻他耳尖通红,像被戳破的气球。
"资料在书房第二个抽屉。"她指了指门,转身时听见他踢到了花盆。
半小时后,简越攥着母亲的剪报冲出来。
剪报边角卷着,"我愿意为我的选择负责"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爸!"他冲进厨房,差点撞翻砂锅,"你是不是怕我也像姐一样,选你不喜欢的路?"
简守仁正在搅粥,木勺"当"地磕在锅沿。
他望着儿子发红的眼睛,忽然想起十年前女儿举着资格证站在雨里,也是这样的眼神。
"怕。"他说,"怕你们走得太偏,又怕......"他抹了把脸,"怕你们像你妈那样,连句软话都没说上。"
简越突然抱了抱他。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主动碰父亲。
简守仁的肩膀抖了抖,粥香混着儿子发间的发胶味,有点呛人,却比什么都踏实。
陈阿婆的竹篮是在午后送来的。
蓝布掀开,一坛桂花蜜在太阳下泛着琥珀光,坛口封着的红纸上,是母亲的字迹:"赠阿芸,戊戌年春。"
"你妈走前让我收着,说等家里暖了再拿出来。"陈阿婆拍了拍简晴的手背,"当年她采桂花,你蹲在树下捡落瓣,说要给妈妈串项链......"
简晴揭开坛盖,甜香裹着记忆涌上来。
她想起七岁那年,母亲蹲在她跟前,把桂花串成项链挂在她脖子上,说:"这样呀,春天就永远在晴晴身上了。"
眼泪掉进蜜坛里,荡起小涟漪。
她忽然明白,母亲从未离开——她在紫藤花里,在父亲的茉莉花茶里,在弟弟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清明节前夜的月亮特别圆。
简家三代围坐在檐下,石桌上摆着紫藤花蒸糕、桂花蜜藕,还有简越特意买的螃蟹——他说律师事务所同事总夸他姐姐手巧,他得让他们看看。
"晴晴。"简守仁端起青瓷碗,里面是他新泡的茉莉花茶,"谢谢你让我......"他喉咙哽了哽,"让我想起你妈笑起来的样子。"
简越低头扒饭,筷子突然往简晴碗里一伸。
她低头看,一朵干枯的紫藤花瓣静静躺着,边缘有点卷,像被小心收了很多年。
林少安坐在石凳上,手里的酸梅汤没喝,只是笑着看他们。
风掀起檐角的紫藤,花瓣落进他的汤里,像撒了把星星。
后半夜起风了。
简晴在檐下收晾着的床单,听见父亲在屋里翻箱倒柜。
她探头看,见他抱着个老木箱,里面是母亲的围巾、她的入殓师资格证,还有弟弟初中时的日记本——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秘密"。
"明天去给你妈上坟。"父亲把木箱扣上,"我想把这些都带上。"
简晴点头,转身时手机在兜里震动。
她摸出来看,是街道办的未接来电,短信提示:"关于老城区改造项目,明早九点请至街道办详谈。"
风又起,紫藤花簌簌落了满阶。
简晴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告别才刚刚开始,而有些春天,正从旧屋檐下,悄悄往新的地方,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