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教你叠往生花

简守仁的熨斗在西装前襟来回移动时,蒸汽模糊了镜中的脸。

他想起上周女儿把纸条塞进他西装内袋时的动作——像小时候偷塞糖块,手指快速缩回,耳尖泛红。

"爸,你真的要去?"简越扒着门框,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葱油饼。

他盯着父亲怀里的藏青色西装,那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见这衣服被拿出来。

"她说这是她的战场。"简守仁关掉熨斗,指尖轻轻抚过西装领口的线迹,"我这个老教书匠,总该去看看。"

简越咬着饼的动作顿住。

他想起前天深夜路过姐姐房间,门缝里漏出暖黄的光,她对着镜子练习发言,手里攥着本泛旧的日记本。

那本子他认识,是母亲留下的。

表彰会礼堂的空调开得有点凉。

简守仁坐在第一排中间,西装袖口被他偷偷卷了两寸——太紧,像当年公开课前捆在讲台边的红绸带。

"下面请家属代表赵秀兰阿姨发言。"主持人话音刚落,穿绛紫色外套的老太太就站了起来。

她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卷着毛,"以前我见了穿白大褂的简姑娘绕着走,觉得晦气。"

台下有轻笑声。简守仁脊背绷首。

"可我老伴走那天,简姑娘蹲在地上给老周擦手。"赵阿姨抹了把眼睛,"老周年轻时候在钢厂,手掌全是老茧,简姑娘边擦边说:'您这手,当年能举得起钢水,现在该让我们托着。

'她翻出老周藏在枕头底下的照片——就是这张,结婚时拍的,说要替我们放进骨灰盒里。"

礼堂突然静得能听见空调风的声音。

简守仁看见女儿坐在第二排,白大褂口袋还沾着上午小男孩塞的草莓糖渍。

"后来我才明白,"赵阿姨举起照片,"能让人带着念想走的,才是最体面的事。"

掌声像潮水漫过来。

简守仁的手掌拍得发红,他想起上个月在厨房,简晴蹲在地上给流浪猫包扎,他冷着脸说"脏",她却轻声道:"它疼。"

轮到简晴上台时,她没拿讲稿。

简守仁看见她从西装内袋掏出个皮质笔记本——是妻子的日记本。

"我妈在日记里写过,"简晴翻到某一页,声音发颤,"她说:'我希望晴晴能自由选择自己的路,哪怕这条路别人看不懂。

'以前我总觉得,她是因为反对我爸逼我考教师编才走的......"

台下有抽噎声。

简守仁的指甲掐进掌心。

那天的争吵像电影回放:妻子攥着女儿的教师编报名表,说"你这是毁她",他吼"体面工作才是正经",然后妻子捂着心口倒下,手里还攥着被撕碎的报名表。

"但现在我懂了,"简晴抬头看向第一排,"妈不是反对'体面',是反对用'体面'困住别人的人生。"她吸了吸鼻子,"妈,我现在走得很踏实。"

简守仁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有温热的液体砸在皮鞋上,他慌忙用手背擦脸,却越擦越多。

"最后,我想请我的家人上台。"简晴突然说。

林少安从台侧走过来,手里举着相机。

简守仁这才发现弟弟不知何时站在了过道里,正扯着皱巴巴的衬衫下摆——那是他特意翻出的"正式衣服"。

"拍照前说句悄悄话?"林少安把相机交给摄影师,凑到简守仁耳边,"您不是来证明她错了,是来见证她对生命的尊重。"

简守仁喉咙发紧。

他看向女儿,她眼里有他熟悉的光——像小时候她蹲在院子里给受伤的麻雀包扎时的光。

他伸出手,轻轻覆住她手背。

简越挤过来,胳膊肘撞得他生疼,却也悄悄勾住了姐姐的手腕。

"笑一笑?"摄影师举着相机。

简守仁突然笑了。

他想起早上熨西装时,在口袋里摸到颗草莓糖——和上午小男孩塞给简晴的那种一样。

散场时起了风。

简越抱着姐姐的奖杯走在前面,奖杯在路灯下闪着光。

简守仁落在后面,看着女儿和林少安说话。

林少安指着礼堂外墙的公告栏,上面贴着"社区生命教育讲座招募"的海报。

"下周社区要搞生命教育角。"林少安说,"想请你当顾问。"

简晴眼睛亮起来:"真的?"

"假不了。"林少安从包里摸出瓶酸梅汤,"陈阿婆昨天还念叨,说要把她和你妈的老照片拿出来展览。"

简守仁放慢脚步。

风掀起他的西装衣角,他摸了摸内袋里的日记本——那里夹着妻子年轻时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愿你自由"。

西合院的檐角在月光下投下影子。

简越突然跑回来,把奖杯塞进他怀里:"爸,你举着,我们再拍张。"

简守仁举高奖杯。

紫藤花的香气漫过来,他听见女儿说:"明天我教你叠往生花?"

"好。"他应得很轻,却像卸下了压在胸口十年的石头。

远处传来社区主任的声音:"小林,明天把生命教育角的方案拿我看看。"

林少安应了声,转身时撞翻了简越的酸梅汤。

深褐色的液体在地上洇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