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冷杉树那处陷阱旁回到牛栏洞时,何山对田秀姑已经完全消除了疑虑。他感到又兴奋又疲倦,身上的伤又开始疼痛起来。
他确切知道田大榜已被陷在了坑内。当时他本来想把田大榜弄出来,押回牛栏洞的,田秀姑却觉得那样反而不好。何山身上的伤还没养复过来,田大榜万一反抗,黑天黑地的怕那老狐狸逃了。再说,把田大榜关在牛栏洞,还不如让他陷在陷阱里保险。索性过一夜,等天亮之后,把他弄出来便可以往山外带走。何山觉得秀姑的想法有道理。检查好洞口的封闭情况之后,便同田秀姑一道回了牛栏洞。
田秀姑进洞之后,又把那堆篝火生着了。红红的火苗从柴缝中欢快地窜了上来,映得秀姑的脸盘子红润润地有了一层光辉。
她其实生得很秀美,个头并不高大,也不觉得矮小。看上去有点单薄,却结结实实地挺着胸,显得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健旺。她低下头去吹那堆篝火时,何山看见了她的脖颈窝。那细腻的皮肤,丰富的曲线,让人看了心里发颤。也有点怪,她是在乌龙山长大的,肤色却那样洁白,莫非山里的水土与山外不同么?何山还看见秀姑有一双含着哀愁的、灵巧的而又沉稳的上眼皮。扑闪时,仿佛会说话。眼睫天生的那么长,那么粗。这样一个俊秀的女子,竟有那么多仇,受了那么多苦。世道太不公了,她竟让那土匪娶了去。
火燃得旺起来了,秀姑才直起身来,往对面的洞壁上靠了靠,沉重地坐了下去。
“伤还疼么?”她问了声。何山看见她问这话时用手掌挡了挡嘴唇,整着眉头强压住了一个呵欠。她显然也很累了。
“好多了。”何山说,“你的药很灵啊。”
“还没到时候哩。明天早上,伤就不再疼了的。”秀姑倦怠地说,“这不得错。山里人,有些好药方。”
“是吗?”何山有点心神不定了。
“歇了吧?”秀姑问。
“……什么?”
“你困觉,莫熬了。好么?”
“哦!……”何山很犯难,“那、你怎么办?”
“我么?你讲什么?”秀姑不明白地看了何山一眼,“我……怎么办?”
“我是说……”何山有点脸红.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怎么休息呢?”
“我也困觉。有事你喊我一句。不行么?”秀姑征求意见般地看着何山。她的眼睛中有点红丝,确实困极了。
“当然。可……可你睡在哪儿呢?”
“我就这样歇啊……”秀姑忽然明白了何山的顾虑所在,霎时间也有点窘,“我是不是……不合你们的规矩?”
“这个啊,……”何山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要不,我到外面去休息.你就在这里睡吧。”
“蠢哩。”田秀姑不高兴了,“外头露水那样重,困得觉?要出去,我去就是了。”
她说完便站了起来。
“不不,这怎么行?”何山很着急,他是不忍心让秀姑这样一个女子躺到露水里去的。女人总是弱者,让她一再去吃苦,何山感到自尊心忍受不了。但是他知道秀姑又绝不会同意让他睡到外面去。一时之间.他感到实在有些为难了。
“那……你困觉吧,我就坐在这里。”秀姑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我不困觉就是了。”
““不行,你很累了。我看得出来。”
“不怕的。实在困,我就闭闭眼。你放心困觉吧,我不得拗你们规矩的。”
何山根本就不同意她想的这个办法。想来想去,忽然脱口说道:“这样吧,你也睡下去。没关系,你睡火那边,我睡这边。真是,这有什么不行的呢?”
秀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行么?会不会……”
“行,他娘的,怎不行呢?”何山狠狠地打断了秀姑的话。他甚至没等秀姑把她的担心说出来.不知道她到底还有些什么担心。他知道,其实有顾虑的并不是秀姑,而是他自已。他担心的也不是怕秀姑怎么样,却是担心自已不知道会怎么样。“会怎么样,睡吧!明天早点醒.别让田大榜溜了。”
他再也不朝秀姑看,便歪下身子,面朝洞子的石壁躺了下去。
田秀姑心里最初没想过这样过夜会有什么问题。这样的环境,哪里顾得想那些呢?过去同父亲他们一起行船,一起上山同田大榜兜圈子,到夜晚,大家各自找个角落睡上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她习惯了这种游荡的生活。今天夜里,她也没想那么多。何山虽然是个陌生的男人,她竟没有戒备之心。细细想来,她是极信任何山的。没想到何山却有这么多疑虑,倒使她有点局促不安了。
何山躺下去之后,秀姑还坐在火堆后面想了一会儿。她忽然在心里很受感动。这样的男人是极少见的。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发狠地躺下了,可见他很为难。如果再推说要如何如何,就会让他感到更为难。不如按他的想法.一个在那边,一个在这边,抓紧时间歇一会儿吧。
于是,秀姑也背对火堆躺了下去。她其实困劲已经过去了,躺下去之后,好久没有睡着。她想到了自已的身世.想起了这一辈子的各种苦难遭遇,还想了很多很多。她想着想着,不禁热泪涟涟。
中间那堆柴火慢慢地熄灭了。柴棍燃过之后,变成了红红的炭块。那炭块不燃透芯子,是很难熄灭的。
洞内也暗了下来。炭块的余光轻轻地抚在柴堆两侧那遥隔着的两个人的背梁上,两人谁也不翻动一下身子。秀姑与何山,谁也没有睡着,但是他们就那样蜷曲着,生怕动一动而引起对方的不安。
后来柴堆里的那些炭块也燃完了,终于成了一堆余烬……
后半夜,野猪坳的风停住了。这个地方很怪,前半夜的风雨大,总在天亮前一个时辰停了风。正因为这样,山里蒸腾起来的雾气才会越聚越浓。在天亮之后,形成独有的那种“白罩”。几乎天天如此。
独眼龙赶到野猪坳的时候,天色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因为要避开“四丫头”赖祥健的耳目,他下山后,朝石城的那条路走了去。走了很长一段,确信山上的人不可能发现他了,这才折向另一条小路,朝野猪坳兜了过来。他的这个弯子兜得大,赶到野猪坳,天都快要亮了。天亮之前,野猪坳是最暗的时候。
他对野猪坳的地形也是很熟悉的。凭着长期练就的本事,他轻巧地找到了那坳口上的几裸棵冷杉树。
他本来想先去牛栏洞找猴老四的堂客。那女人很有些颜色,他曾经起过念头,想沾沾她,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听说她今晚在牛栏洞,独眼龙心里又起了邪念。后来他冷静地想了想,又放弃了那个念头。他知道那女人身上有功夫,并不那么容易上手。又听说她还有枪,这就更冒险了。万一被她弄一家伙,说不定会吃大亏的。而且,今夜晚重要的是搞掉田大榜,可别为那女人而节外生枝。再说,留她在牛栏洞,田大榜被搞掉之后,“四丫头”便会以为是那女人干的。这样就不会怀疑到自已头上。想来想去,独眼龙便撇下了牛栏洞,直奔那坳口上的陷阱而去。
陷阱上的石块压得很牢。堆上来,有半人多高。独眼龙很容易便找到了那个陷阱。他心里暗暗惊讶,那么大一块块石头,一个女人竟能搬动?简直像好几个人抬着码上去的。那女人果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么?
他定了定神,走到边上,运足了气,双手抱住了最上面那块岩石。他倒是能搬动那块石头,但是很费劲。他想尽快地做完这件事,便顾不上想那么多,搬完第一块,又接着搬第二块。搬得他气喘吁吁。
石块搬开之后,他扭开翻板的机关,用脚踏住翻板,从腰上拔出了驳壳枪。他估计田大榜在陷阱内一定是又困又饿,昏迷过去了。下面没有一点声音,几乎像是没人。老家伙机警得出奇,上面这样搬动石块,他睡得再沉也会惊醒过来的。怎么没动静呢?老家伙死了么?
为了谨慎起见,独眼龙把翻板稍稍地揭开了一条缝,将脸凑过去听了一下。他很快地便阴阴地笑了。他的面颊感觉到洞内升出来了一点热气。黎明前的野猪坳,空气清冷浸人。那点热气很能感觉得到。毫无疑问,老东西还在陷阱底下。他还没有断气。
独眼龙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准备朝陷井底下开枪了。本来开枪就是很冒失的主意。夜里,枪声传得很远,“四丫头”可能听得见。牛栏洞里那位女人也一定听得见的。
他把枪插回腰带上,猛地揭开了翻板盖。
“榜爷、榜爷!”他朝洞子底下轻轻地唤了两声,“你老人家还活着么?”
他从洞口边搬起了一块大的岩石:“榜爷,我独眼龙过去也对得起您老人家了。如今,我见您老人家活又活得难受,死又舍不得去死,索性由我来给您老人家送个终吧。这不是害您。是救您哩。”他狰狞地笑了一声,“嘿,榜爷,您老人家莫动,看我这就救你!”
他脸上的横肉使劲往两边一抽动,高高地举起那大石块,随着喉咙内一声闷响,将那大石块狠狠地砚进了陷坑。
陷坑的口子不大,里面的圈子却很大,象一个葫芦的形状。石块砸进去后,可以不受任何牵绊地砸向坑底。于是,坑底立即传上来很沉重的一声响。
独眼龙立即感到不对头。那响声,不像是石头砸在人身上发出来的。否则不会有这么焦脆。是没砸准么?
他于是不歇手脚,一口气搬过好多块大石头向坑下砸了去。他越加有点心慌。每一次传上来的声响,分明都是砸在坑底石头上发出来的。老家伙不在下面么?
人在心虚的时候,一点风吹草动也会令人魂飞魄散。独眼龙心里正发着虚,猛听得背后有一声尖利的冷笑。接着便听见枪栓拉得哗地一响。他旋即便朝下跪了去。像是被人猛地击了一棒。
他仓惶地回过头来。一霎间,他的脸上现出了极端恐怖的神色。
他清楚地看见,田大榜像个山鬼一样,端着枪站在了他的身后。田大榜的脸色那样阴森,仿佛像一个没肉没血的骷髅骨壳。在他的侧面,赖祥健斜挎着卡宾枪,也在冷冷地看着他。独眼龙感到赖祥健眼中射出来的寒光,象两柄利剑,逼到了他的鼻子面前。
他知道,不论怎样作出反应,已经逃不出一死了。他们藏在身后,清楚地看见了自已刚才的一切表演。独眼龙进退无路,一横心,忽地拔出了驳壳枪。
赖祥健虽是那样不做防备的样子,在关键时刻,她的动作异常敏捷。田大榜还没有对独眼龙采取行动之前那极短的一瞬间,赖祥健只是将肩头一偏,顺过卡宾枪,疾速地抡了过去。卡宾枪的枪杆横击在独眼龙的手腕上。独眼龙立刻感到右手整个地麻木了。手上的那条快慢机驳壳枪便当地落了下去。
独眼龙本来是跪在地下的,枪被赖祥健击落之后,他的反应也很迅速。倒没有继续反抗,而是将身体向前一扑,连滚带爬地抢到田大榜眼前,抱住了田大榜的双腿。像是落水的人抱住了一截朽木桩子。
“榜、榜爷,您饶我一条命,榜爷……”
田大榜的假牙还没来得及带上。他气得晕了头,骂起话来,呼呼噜噜地带着一阵风。
“狗杂种!你原来安了狼狗的心肺么?恨老子不死?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哪个杂种死在前头!”他脚下猛地使劲去踢独眼龙,但是没有踢动。独眼龙死命地抱着他的双腿不肯松手。他很有点小聪明,知道只要不松手别人就不好处置他。握一会儿算一会儿,涯久一点,也许就消了气,不会处死他了。
“榜爷,我的祖宗。我不是人,是豺狗哩。求您看在我替您卖了这么多年命的份上,只、只饶我一次,好么?榜爷啊……”
“狗杂种!是我求你饶命哩!崽!我活得吃亏哩!要你送终哩!”田大榜立在那里,再也不愿同他磨下去了。“绑!”他朝身后的匪徒喝了一声。
立即有三、四名强壮的土匪扑了上去,只一眨眼工夫,把独眼龙捆绑得直挺挺的了。
独眼龙动弹不得,便强硬着脖子吼了起来。脖子上,暴出了小手指般粗细的青筋。
“要得!老狗日的!你晓得我独眼龙的厉害了,你怕了我了!死就死!老子十几年里给你除了那多冤家对头,今天这样死了,到阴间老子也要同你作对。”
田大榜被他劈头骂了几句,本来要亲手杀死了他的,却反而不恼了。他走到独眼龙面前,踢了他一脚,说:“我个崽。听好了。老子平时总把你当儿子看哩!你个杂种造化低,要害老子也没得一点机谋。算了,老子也不杀你了。看你命大不大吧。崽!”
独眼龙一听,立即又变成了奴才的面孔。
“榜爷,你这话当真?榜爷宽宏大量,不要我的命么?榜爷,饶了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往后,一定以死报答您老人家!榜爷……”
“是心里话么?”田大榜问了句。
“是!是心里话!再要有半点歹心,天打五雷轰哩。”
田大榜奸诈地笑了一声:“好,我讲了不杀你。讲话算话的。”
“谢榜爷……”
“慢点谢!”田大榜突然将面孔一板,“老子还有一句话哩。我不杀你,也不放你。看你命大不大。崽,你碰运气吧!告诉你,猴四那个臭堂客,把老子陷在这个坑里,一定会去给东北虎报信。东北虎昨夜得了手,正在打哈哈哩。听了信,肯定会带人到这里来拿老子。”他阴险地笑了笑,得意地说,“这也蛮好。老子正好可以在这里等他们来。崽!老子划算得不错吧?”
“榜爷好划算。不错的。”独眼龙赶紧附和了一句。
“只是有个扣子还没扣牢哩,崽!”田大榜狠狠地盯着独眼龙,“要是猴四的堂客觉到这陷阱里头没有人了,她就不会去引东北虎了。怎么办哩?崽,你讲讲看。”
独眼龙这才明白了田大榜的打算。他突然打起了哆嗦。
“啊……榜爷,我可不能……要不,你杀了我吧。落到东北虎手里,我还有救么?”
“浑话!”田大榜喝了声,“你不是讲要以死报答老子么?你不是想将功折罪么?死不了的,崽!引来了东北虎,等不到他杀你,老子就杀了他。晓得么?”
“……榜、榜爷,那陷阱,会闭死人的啊。”
“闭不死你。老子还闭了一天呢!告诉你,要是给老子露了一点风,哼,那就由东北虎来发落你,老子可管不了你啊。”
独眼龙害怕得要命,还想求饶,田大榜却不耐烦听了。他挥了挥手,上去一名土匪,将一大团破布筋子死劲地塞进了独眼龙的嘴里。
几名土匪一齐上前,抬起独眼龙,走到陷阱旁边,把他塞进了陷阱。
盖板盖上了。赖祥健指导着土匪们,认真地把大石块一块一块地照原样压牢了翻板。
“我的人,都拉下来了么?”田大榜问赖祥健。
“在对面山坡上。”赖祥健淡淡地问了句,“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他们剿得了我?哼!”
“这里干完之后,你想怎么办?”
“听你的,上石城去。”田大榜有点凄性地叹息了一声,“唉,狗日的,到底上年纪了。老子这身骨头,只怕要散架哩。”
“抓紧时间,到对面山坡上去休息吧。”
“那是小事。传我的话,队伍在山上躲好,莫走了风。这一次,老子要亲手抓住东北虎!去石城,也要去得有脸有面哩。莫让我那两个杂种外甥小看了他们的老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