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一觉睡醒来时,发现牛栏洞外面已经天亮了。
他不记得昨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开始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感到浑身不自在。篝火渐渐地燃尽了,洞内显得越加静谧,田秀姑躺下之后,也一定睡不着。何山觉得自已很傻。秀姑是个女人,肯定想过夜里怎样回避的事。她没开口说,自已却问那些傻话干什么呢?一问破,秀姑便越发感到不好意思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一夜,身背后还有一个女子惶惶不安地躺在那里,何山的局促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很奇怪,他躺在那里并没有过太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象没有那回事一般。
好象睡着之后做了个梦。是个什么梦,何山不记得了。梦的内容显然很不连贯。他隐约记得好象梦见了自已的母亲。他一想起母亲的样子心里就很难受。母亲死得很惨。她过去是一个省立中学校长的女儿,那座学校遭了日本军队的炮火,母亲的一家人全都烧死了。何山看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那烧得蜷曲了的尸体,后来母亲把何山送去参加了八路军。
他时时想起母亲的样子。母亲是位身材很苗条的有知识的妇女。父亲病死得早,母亲平时一面教书一面供何山上学,终日操劳着。她又不显得憔悴,举止言谈温文尔雅。何山很小便以母亲为荣。参军之后,他总是想方设法给母亲写信。写得很长。给母亲写信是他唯一的精神享受。但是他却很难得收到母亲的回信。部队总在转移,一仗接着一仗打。有几次何山负伤住医院,总是每日每夜地想念着母亲。
终于有一个机会,部队奉命开到他家乡附近,去接受那一带日军投降。何山高兴极了,只想尽快地见到母亲。
但是当他终于能去寻找母亲时,街坊上的人告诉他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何山当时感到眼前发黑,耳膜震荡了好几天。
他的母亲是被日本军杀害的。一天.几个中学生到母亲那里补完功课,刚出门便遇上了三个日本兵。那三个家伙喝了酒,窜到小胡同行乐,看见中学生里面有两个女孩子,便发了。
何山的母亲听见呼救声,赶出门去,正好看见那三个日本兵揪住女孩子不放。她急了,不顾一切地上前去解救。日本兵大概本来就嫌那女学生太小,见了何山的母亲,便撒手放了女学生,却顺势抓住了何山的母亲。那三个家伙当时把她推进了屋,还关上了院子门。
第二天,街坊们破门进去,从梁上取下了何山母亲的尸体……
母亲把何山写来的信精心地保留着,装订成了厚厚的一只本子。她还做了一个硬皮封面,用毛笔写下了几个字——《唤娘集》。那字体同她人一般隽秀。
何山那天回去时,街坊们把那个集子交给了何山。何山失神地坐在院子里,一页一页地撕下那些信,虔诚地用火烧了。望着腾空而去的纸灰,一次又一次把母亲的面容刻在了自已的心底深处。
从那以后,何山便很少想起母亲来。仗越打越大,路越走越远。何山慢慢地当了干部,心思更多地用在打仗上头,并没有更多的牵挂。
但是昨晚上怎么会梦见母亲的呢?何山有点不理解。他设想是秀姑也在这个山洞里的原因。女性的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引发了他对母亲的思念?或者,是自已脑子里某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在作怪,借着母亲的幽灵,呈现在梦中了?
何山坐了起来。这时候,他看见秀姑昨晚上躺着的那地方已经空空不见人影了。
是她早早地出去了还是昨晚上没在这里睡?何山猜不出来。蓦地,他意识到这里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了呢?
驳壳枪还插在腰带上,没有被秀姑带走。这么说,倒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何山抽开梭子,看见梭子里压满了黄灿灿的子弹。
他将梭子压进梭孔里,站了起来。他忽然感到精力无比旺盛。昨天晚上身上的伤还一阵阵发疼,今天早上,竟奇迹般地消除了疼痛。抬抬肩膀,被田大榜砸了一下的地方也比昨天好了不知多少倍。田秀姑的药方子可真有一种药到病除的神功啊。
他走出牛栏洞,立即被那满山的白雾困惑住了,这里简直是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在这个地方,要是一脚踏空,摔到悬崖下去了,那可是连尸体也难得找到啊。他不禁很为田秀姑担起心来,这女人人大清早跑出去干什么呢?
虽然山里什么也看不清,何山却感受到了山的活力。不远处,有几只画肩鸟在欢快地嬉闹着。那悦耳的啼叫声传到何山的耳里,立刻便使他产生了一种安定感。秀姑大约是去那陷阱边给田大榜扔吃的东西了。也许她又是上山去寻野果子去了。反正,这女子是山里长大的。爬山走路,想必不会有什么闪失。不要紧的。
何山的心情轻松起来。田大榜被陷住了,等一下便可以把他捆上,押出山去。这件事让他非常高兴。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既神奇又令人兴奋。偶尔在山上被田秀姑救了,并且受到了她的精心照顾。这女子象山一样纯真,又生得那么令人喜爱。何山相信,昨晚那一番情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他正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子找田秀姑,却听见山洞上方有很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何山心里一紧,断定那绝不是田秀姑的脚步。昨晚同田秀姑去看那陷阱时,何山钦佩地发现秀姑走路时象只理猫。而现在那脚步声却没有一点章法。
何山没有慌张。他知道在这样浓密的山雾掩罩之下,不到面对面的距离时,谁也看不清谁。关键问题是不要发出响声来就不会暴露自已。于是,他握定手枪,谨慎地探着脚,向山洞口边退了几步。他心中倒有点佩服那个向这边走近的人。他断定那人不是凭视觉走过来的,而是凭一种很准确的感觉。一步也不踏空。
脚步声越来越近,何山听得更紧张了。他隐隐感到那脚步声有点不对头。好象有些慌乱。一步一步的响声也不均匀,高一脚低一脚,步子显然是踉跟跄跄的。
何山努力透过山雾向前探视,不久便看见了一条身影。他果然猜中了。那身影向这边走过来时,歪歪扭扭,几乎站立不住,却顽强地向这边走。何山忽然预感到那人是田秀姑。她怎么会这样走路呢?象喝醉了酒一样?
不好!她一定是摔伤了!
何山赶快迎上前一步,这时候,他认出来了那人正是田秀姑。秀姑的模样让人害怕,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头发散开着,脸色苍白。前额上挂满了汗珠。见到何山时,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朝前走了。身体往前一倾。几乎倒在了何山的怀里。
“你怎么啦?啊?”何山赶快扶住她,急切地询问道。
“是……是你么?”秀姑的眼神光一阵散乱,感到胸中的气都快接不上来了:“你,你是……”
“秀姑,是我。我是何山啊。”
“快,快去追……”
“什么?追谁?”
“追……”田秀姑心中一急,差点晕了过去。
何山被她这样子吓住了,见她身子发软,赶快用手去托她的膀子。托得鲁莽了些。田秀姑的身体猛一痉孪,痛苦地“啊”了一声。何山赶快抽回手,却感到手掌上粘糊糊的。低头一看,吃惊地喊了起来:
“血?你负伤了?”
秀姑疼得直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
“遇见土匪了?”何山追问道,“土匪现在哪儿?别急,慢慢说。”
“田,田大榜,跑……跑了……”
“啊?”何山的心往下一沉,“什么时候跑的?刚才吗?”
秀姑摇了摇头。她流了很多血,又硬撑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口干得要命。张着干躁的嘴唇,喉咙内火烧一般,象是要裂开了。使了好大的劲,硬是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急得要命,额头上的汗又涌了出来,滴在了何山的手背上。
何山脑子里疾速地转了一下,知道在这个时候着急是没有用的。情况还没弄清楚,田秀姑又负了伤。就是要去追田大榜,这弥天大雾遮得连路也看不清了,上哪儿去追呢?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替田秀姑包扎伤口。他负过多次伤,知道秀姑这种时候很容易休克过去。
他再也不敢耽误,将身子往下一俯,双手托着田秀姑的身体,一挺身站了起来。他感到受过伤的右臂猛一酸痛,象扭了筋一样,立刻便没有劲了,差一点就要连同秀姑一起瘫倒下去。他赶快蹲下身子,用膝盖顶着秀姑,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已肩头上,这才站立起来。
他把秀姑抱到牛栏洞里,平放在地上,然后满洞子去寻水,后来他寻到了昨天秀姑给他熬草药汤的土罐子,发现那里面还有半罐子草药汤。他急忙将那药汤倒在一只破碗里,端过去,往秀姑嘴边凑着。秀姑也还清醒,闻见那草药的气味,便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她太渴了,一口气便将那药汤喝了个干净。
她喝完药汤,觉得气顺了些。喘息了一会儿,她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啊,我急晕了。真是啊……”她喃喃地说,“幸亏你没去追。啊,真是,我怎么想让你去追呢?这儿……到处是陡坎。还有白、白罩子遮了路。好险。我……我糊涂了。”
何山见她渐渐平静了些,便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秀姑?”
“我早上,去给那老土匪送、送点吃的,打开翻板盖,那里坑,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怕那老土匪断了气,就砍了根竹竿子,伸到陷坑里戮了几下,还是没动静……”
“嗯?”何山想不明白,“那上面的石头没压牢?”
秀姑摇了摇头,说:“我看过,石头还压在上头哩!”
“那是怎么回事?按说他是跑不出去的呀。”
“我也好奇怪。正在那里蠢想,不防备,一个人陡然顺着那根竿子爬了出来……”
“是田大榜吗?”
“不是。那人怪叫一声,把我吓得腿都软了。不晓得怎么搞的,那个人是独眼龙呢。”
“独眼龙是谁?”
“田大榜手下的大土匪,专门杀人的。”
“哦?”
“我急了,就同他打了起来。……他的劲大,我打不过他。后来,让他砍了一柴刀……”
“是这样?”何山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现在呢?”
“他跑了。我看见他的手腕子上头破了皮,象是被人捆伤的。”田秀姑想了一下,“好怪,他慌得要死,飞起脚板往山上跑。好象有人会要他的命。”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把何山弄得摸头不知脑了。他怎么也想不清洞里的田大榜怎么会大变活人,变成了独眼龙。眼下,他还预想不出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但是田大榜肯定逃跑了。这种懊丧占据了他们的心,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秀姑自艾自怨地说了句:“唉!都怪我!”
“不,……这也不能怪你。”
何山心里感到很窝囊,“要怪,当然怪我,昨天把田大榜弄出来,就没这事了。”他粗粗地叹了口气,“别再说这事儿。后悔也没有用的。”
秀姑也就不再说了。她想坐起来,突然被身上的伤口牵得一咧嘴,嗖地吸了口凉气。
“哦.真是,我倒忘了。”何山赶快走到她身边,“伤在哪儿了,赶快包扎一下吧。”
“不……不怕的。”
秀姑推托了一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自已的左腋看了一眼,似乎有点为难。
何山发现了她的难处,想一想,便揭开自已的军装,拉出衬衣,使劲沿着衬衣的的下摆撕下了一圈白布。
“要不,你自已扎一扎伤口吧。”他把自布条放到秀姑的面前,“你自已扎,行吗?”
秀姑点了点头:“行的。”
“好。我出去替你弄点水来。”
他端着那只土罐子,向洞口走去。
“哎……”秀姑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何山回过头来;“怎么啦?”他关心地问。
“白罩子太大,走路留点心……”
“知道。放心吧,没事儿。”
秀姑并不放心。想了想,告诉他说:“洞口外头的左手边,有个滴水岩。就在那岩里接水,莫走远了。晓得么?”
“好的。我去了。你快把伤口弄一下,上点草药。”
滴水岩那眼泉水细细的,滴得很慢。何山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总算接了大半罐水。他一边等着接水,一边在心里琢磨着陷阱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昨天晚上,他同田秀姑一起去看过那个陷阱。他亲自验证了陷阱内确实是田大榜。揭开翻板之后,他点一个小火把朝下面照了照。那老土匪要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仿佛是一头圈在笼子里等待宰杀的老山羊。
独眼龙是他手下的一名心腹,去救田大榜,这倒是可能的。但是又是谁把独眼龙扔进那陷坑里去的呢?是田大榜吗?这简直是难以解释得通的事。
何山有一会儿脑子里忽然一亮,会不会是刘玉堂率领小分队到这里来了呢?水磨房那一仗打完之后,他肯定会从政委那里听见自已失踪的消息。田大榜没有抓到,他不会不想到自已单枪匹马追田大榜去了。主力入川以后,刘玉堂还要继续带领小分队执行剿匪任务。他一定会寻到这里来的。但是,昨晚上的事分明又不象是刘玉堂干的。如果是小分队带走了田大榜,为什么不把独眼龙一起带走?
他隐约意识到这里面有点名堂。但是有什么名堂,何山又想不清。是土匪相互之间的拼咬还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何山决定在山雾散去一些之后摸到冷杉树那边去侦察一下。只是满山的雾仿佛胶着在山皮上了,半天不见流动。
土罐子里的水接到一多半时,何山便不再耽搁。他提起土罐,向牛栏洞走去。这么长时间了,田秀姑说不定会着急的。
进了牛栏洞,何山突地愣了一下。他看见田秀姑将头歪在一边,哧哧地喘着大气。她解开了衣襟,却无法脱去右臂那只袖子。那景象让何山窘迫得不敢再看。秀姑脱衣袖时显然十分费力。而且十分痛苦。她大概急于脱下来,想尽快趁没人的时候扎好伤口。这样便猝然弄痛了伤处。痛得她几乎昏厥过去。她只好无力地歪着头,即使想把膀子缩回衣服也办不到了。何山之所以感到窘迫不已,是因为他看见了秀姑袒裸着的雪白而又光润的右肩。衣襟扯到胸前,几乎盖不住那结实而又的乳房。
他赶紧低下头,把罐子放到柴堆边上,转过身便往洞外走。
秀姑以为他没有注意到自已的困境,便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她很痛苦,希望有人帮帮自已。何山听见秀姑呻吟之后,步履迟疑了一下。继而,竟心慌意乱,头也没回地向洞口走得更快了。
“你,你这个人,怎么是一副石头心肠?”秀姑突然喊了起来。话音里伴着委屈的哽咽,还伴着疼痛的抽息:“我要是这阵子会死了去,你也……也不管么?”
“不不,我是……我……”何山站住了,他气短地慑懦着,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都这步田地了,你还……我昨天救你的时候,却没这样子。未必……”秀姑想得有点伤心,“未必我这样的人,比别人要轻贱么?”
何山心里一震,赶快回过头来。他意识到确实是自已的不对了。既然心里没有鬼,又何必那样畏畏缩缩呢?连人与人之间应尽的仁义也不顾,这让人家怎么想呢?反而显得心有鬼胎了。
他这样纠正了一下自已的想法,回过身去时,立即感到自已心里堂堂正正了。他无顾忌地朝秀姑的伤口看了一眼,倏忽吃了一惊。土匪那一刀砍得好险,柴刀的弯钩正好砍在秀姑左胸与左臂的关节处。他可以想象得出未,那一刀本来是朝她的头砍下未的。秀姑很灵活,偏开头躲避了那要命的一刀,却被土匪砍中了左胸。幸亏秀姑的胸部长得很,加上她当时可能后撤了一步,刀尖砍得并不太深。伤口处的白洁的皮肤翻开了,殷红的血糊住了那条两寸左右的刀口。何山看见刀口附近暗暗呈现出了一点青蓝的颇色。他知道,如果再不进行一些消毒处理,那伤口便会感染,化脓。
何山不敢怠慢.走到她面前蹲了下去。他一边在脑子里思考着怎样才能洗净她的伤口,用什么东西给伤口消消毒,一边伸出手去,迅速帮助她脱下衣袖,扒开那带血的衣襟。他做得很严肃,很自然。他的手几次触到了她胸前那柔软的皮肤,感到了那滚烫的体温。他却越发着总,以为她已经因为伤口感染而发起了高烧。
“这洞里找得到盐吗?”何山问。
“做什么?”
“煮点盐水洗伤口。”
秀姑想了想,说:“没有的。乌龙山缺的就是盐。附近也找不到。”
“是吗?”何山焦急地问,“这可糟糕了。怎么办呢?”
秀姑这个时候温驯得象一头躺在母鹿身旁接受舔抚的小鹿羔一子。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任何山悉心地为她处理伤口。她似乎对此相当满足了。至于用什么东西消毒治伤,相比之下好象并不很重要。
何山却一心只想赶快把那伤口弄好。他把秀姑的伤口完全敞露出来之后,知道这样敞露着更加容易遭受感染。于是,他焦急地抬起头来,盲目地朝洞子内看了几眼。
“哎,你不是懂草药吗?”何山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赶快问道,“你昨天给我是怎么弄的?今天全好了。”
“是么?”秀姑舒心地睁开眼睛,“全好了么?那可好哩。”她几乎又忘了自已的伤口痛,朝何山欣慰地望了一眼。
何山忽然感到很不自在。他感觉到秀姑那一眼很不寻常,碧亮的眼眸子里面分明含着一汪深情。她又是袒了脖颈和半个胸,这样的眼光扫到人的脸上,实在有点火辣辣难得抗受住。
“罐子里还有这些草药,可,可以外用吗?”何山仓促地问了句,岔开了心中的混乱。
“什么?外用……是什么呢?”
“可不可以洗伤口?我是说。”
秀姑笑了笑:“是哩。莫急,那药熬开了,又可以吃,又可以洗伤口。药渣子捞出来,敷在伤口上,几天就好利索了。”
“哦?好,我这就熬。”
何山从旁边抓过一把松毛枝,准备去生那堆夜里就熄了灭了的篝火。他猛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便站起来,解开扣子,脱下了外面那件洗得泛白的黄军装。他看见秀姑的肩膀露在外面,怕她冷,便用自已的外衣替秀姑盖上了她的部分。
他干这一切的时候,动作果断而迅速。眼睛却从不朝秀姑的脸上看。
然后,他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去吹那篝火。他看见那把柴草并不是松枝,而是冷杉树的枝丫。柴草很湿,架上去,冒出极浓的白烟。他鼓着腮帮吹了老半天也没有把明火吹得蓬起来。由于凑得太近,柴烟子把他的眼泪都熏出来了。
他感到自已在生火这件事上很无能。于是他有点负疚地看了秀姑一眼。秀姑并没有注视着他,只在默默地望着洞子顶部。她看上去很坚强,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发出呻吟来。
火烧着了,何山学着秀姑昨晚的方法,把土罐子架到了火堆旁。为了不使火堆熄灭,他守在边上.连续不断地往火堆上加着柴棍。
汤药熬开之后,何山把药倒出来,端到秀姑身边,准备给她洗伤口。
他这时才发现秀姑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两包泪水,开始他以为是柴草的烟户熏得她流泪了,后来觉得不象。也不是因为伤痛。
“……你哪儿不舒服吗?”他小心地问了句。
秀姑凄凄地说:“心里……不好过。”
“哦?”何山担心地看着她,追问道:“是伤痛引起的?”
“莫问。”秀姑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我替你洗伤口吧。”
秀姑忽然禁不住自已的感情,咬住嘴唇,苦切切地哼了一声,眼中的泪水象岩缝中渗出来的泉水,扑簌而下。
“我命苦啊……”
何山慌了。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是劝她还是由她哭,何山一点主意也没有。他猜想,这个女人是很不容易落泪的。听说人的心里若是有伤心的事,放声哭出来才能不落下病根。记得他回到家里,一听说母亲遭了毒手,当时心里的悲伤憋得他眼睛都发直了。有个街坊老大娘劝他说,“你哭出来吧,孩子。憋着,会憋坏身子的啊。”当然,他并没有哭。后来身体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他想这大概因为自已是个男人。女人不同。她们如果憋住悲痛,也许真会把人憋坏的。
“秀姑,你放心吧……”他等秀姑哭了一阵,才安慰她说,“乌龙山的苦根快要拨掉了。你的苦,也快到头了。”
秀姑并不无限制地痛哭。听何山劝了儿句,便止住哭声,点了点头。
“……是.我信的。”她低声说,“我的命也转好了。真是的,该转好了。”
“不是命。别信那些……”
“是命。”秀姑倔犟地坚持着打断了何山的话:“要不是命转过来了,我怎么会遇见了你呢?早一天,晚一天,还不错过了?是命哩,真的。”
何山的嘴张了张,不知怎么说好:“……当然,这也是碰巧了。”
“我这一辈子,尽受人骗。尽受人欺负。爹死了以后,我哪个都不相信的。可我昨天一见到你,就……”她抬起眼睛,看了何山一眼,“我从不认得你。但是我认得哪个是歹人、哪个是好人。这也是让人欺出来的本事哩。”
何山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有点受了感动。他不想打断秀姑的话,便默默地听她往下说。
秀姑的眼中透发出了一种质朴的情感,脸上也漾出了一种欣慰而又倾慕的笑容:“我晓得,我遇上好人了。你是个好人。你舍得跟土匪拼命。你同土匪又没得仇恨,到山里来,为哪一桩呢?我晓得,你们都有一副侠义心肠。这是为我们山里人哩。”
“不,你说得不全对。”何山笑了笑。他笑起来,有一种孩子般的稚气,又有一种憨厚的诚实劲:“我们队伍本来就是老百姓的。老百姓的仇,就是我们队伍的仇。再说,我也有仇啊。我们要解放全中国。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打反动派,剿土匪,都是为了这桩事。你听懂了吗?”
田秀姑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是显然懂得他的一片心。
“……我没得见识,不会讲话。莫见怪我。我只晓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你……对我一点也不起歹心。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你的。”
何山有点慌乱了:“这、这么说……不好。我只是,我其实也做得不够。”他低头看见了那半碗药汤,“哦.药凉了,我替你洗伤口吧。当心受了感染……”
秀姑便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