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山的救治(2)

何山和秀姑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松懈了他们的警惕性。野猪坳到处都在弥升着浓雾,像浸泡在米汤水里。这种迷雾的环境容易使人迟钝,既看不清四周潜伏着什么样的危险,也会因为有浓密的雾嶂而获得暂时的安全感。何山把秀姑弄进牛栏洞以后,慢慢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秀姑的伤口上。他再也没想到应该注意一下洞外的动静。然而,这个时候,洞外却刚好有一双狡诈而又充满了妒恨的眼睛象野猫一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何山开始俯下身去给秀姑洗伤口的时候,洞外那人恨得失去了自控力,一反手从腋下顺过卡宾枪,扣住扳机就要朝何山开火。

猴四是奉田大榜命令贴近冷杉树去监视陷阱动静的。夜幕拉上去之后,田大榜知道山雾会挡住视线,便派猴四贴上去侦察。猴四心中正为赖祥健打死了田秀姑而独自凄凉着,但他也不敢违拗田大榜的命令。田大榜觉察出了猴四的不痛快,在猴四怏怏地朝冷杉方向走去时,田大榜叫住了他。

“回来!杂种,你死了娘老子么?这副要死不落气的瘟相,还不给老子做漏了么?”

猴四这才清醒了些。他生性胆小,尤其惧怕田大榜,但这一次他竟没为自已辩解,只是将头耷拉着,不做声。明显地可以看出他有好些委屈。

田大榜火头很大,一见他不做声,心中更是焦躁,扬起手来就要朝他煽巴掌。这时候,赖祥健轻轻地说话了。

“你是惦念着那个女人吧?”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这是极少见的。田大榜不由得收回了手,侧过头去望了她一眼。

“……唉,看你长得这副吊颈鬼模样,倒难得有几份情义。告诉你吧,你的女人没有死。她还活着。”赖祥健又说。

猴四蓦地吃了一惊,抬起头望着赖祥健,张口结舌地问道:“还、还活着么?”

“该你们姻缘不绝吧?哼,”赖祥健淡淡地笑了声,“我那枪子从不跑空,这一次,却叫她躲过了。活见鬼!”

“四、四小姐啊,您大、大恩大德,我……”猴四扑地朝赖祥健跪了下去,“我是没出息。堂客恨我不死,我、我……我又死活丢不下那女人。谢四小姐啊……”

赖祥健心里陡地又升起一股厌恶情绪,掩去了刚刚那几分伤感;“起来!照榜爷的话做去!”

“是啰!我这就走起!”猴四的精神来了,从地下一弹而起。

“崽!”田大榜从赖祥健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意思,便又唤住了猴四:“你那堂客,差点要了老子的命,晓得么?”

“晓……晓得的。”猴四眨巴着眼睛看着田大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你杂种这么看重她,榜爷我也抬抬手。只一件,没有把东北虎引来之前,你杂种不准乱动。等榜爷把东北虎拿稳了,那时候看你堂客命大不大。老子心里舒服的话,还成全你这个杂种。”

猴四便捣蒜一般望田大榜磕了几个头:“榜爷大、大恩!大恩……”

“我个崽,你要想明白些!”田大榜脸色突然一黑,“这野猪坳,山前山后尽在老子的火力下头哩。你若给老子做漏了,先打你个马蜂子窝!听清了?”

“不敢不敢!我莫不想得个好么?榜爷放心,山下有事我立马就来报。”

他来得晚了些。冷杉树旁的情景使猴四大吃一惊,他看见陷阱大敞着盖,阱里早没了人影。周围空落落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细心在地下搜寻了一阵,发现一块石头上有几滴殷红的血迹。事情显然发生不久。

猴四知道出了漏子,他的脚不禁又在原地立不稳了。刚想返回对面山上去报告田大榜,一个疑团又堵住了他的胸口。这血迹是谁留下的呢?旋即他便想起了田秀姑。他的小眼睛眨了一阵,突然大胆地想顺着血迹去找找看。山上到处都是浓雾,田大榜是看不见这边的。

他颇费了些劲,终于找到牛栏洞来了。当时何山正从岩缝中接了半罐泉水向洞口走去,猴四长了个心眼,先把洞外观察了一阵,确信没有可疑情况之后,才贴着洞壁向里面摸了几步。他胆子极虚,动作却轻得没有一点儿声响。像一只爬壁虎。

洞内的情景全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田秀姑那煞白的脸色和痛苦的表情竟使他暗暗心酸了一下,而更使他心中发出刀绞一样疼痛的是他看见了何山与田秀姑的那种贴近。他看见何山想往洞外走.听见了 秀姑喊何山。然后,又看见了何山那么悉心尽意地替秀姑弄伤口。秀姑后来对何山说的那些话,尤其是她说那些话时的眼目神情,全被猴四看了个尽。于是,他顺过了卡宾枪。他脑子里嗡嗡地乱响,恨不得连秀姑一道全杀掉……

猴四终于在扣板机的一刹那胆怯了。他不敢动手。洞子里两个活人令他害怕,那两个人毫无防备,却有点像是庙堂上供着的菩萨,明明不会伤人,又令人望着生畏。猴四的心狂跳起来,庆幸自已没有糊涂,没有开枪。他深知田大榜的心有多么毒辣,坏了他的谋划,自已是绝落不下具全尸的。

想到这里,猴四越发紧张起来。冷杉树下的陷阱出事了,这意味着田大榜和赖祥健布下的计谋已经出了漏眼。他下山来就是负责监视那眼陷阱的,现在却泡在这里不回山去报告。过后田大榜查问起来,他纵然有八张嘴也讲不出所以然啊!如果老东西偏偏要认为是他猴四协助他堂客干的,那还不当做“溜湾”者被田大榜活剥了皮?

猴四越想越怕,只觉得背脊骨上寒嗖嗖的,双腿都发软了。他再也顾不上往洞内望一眼,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便蹑着手足,蛇一般地退出了牛栏洞。

洞外的白罩开始向上升了。升得极慢,四周仍然看不了多远。猴四退出洞来,透过草鞋感到了岩板上湿漉漉的,沁得脚板心发凉。他心慌意乱,匆匆辨别了一下方向,便颠颠跌跌地往沟下走。他打算取最短的路程回到山对面的坡地上去,越快越好。

眼看就要下到沟底了,猴四三步并作二步,看准了一块青石,抬腿踏了上去,他想以那块青石为跳板.跳过崖沟。这样就能加快些速度。

猴四的精灵在土匪中是出了名的。正当他一脚将要踏上青石的一刹那,他飞快地发现一个物件从草丛中弹起,横着朝他那只将要落在青石上的脚腕子疾扫过来。猴四差点吓飞了魂魄,但他却没有忘记躲闪。他那只脚已经快落地了,竟又往前一划,错开了青石,横扫过来的物件带着呼啸声落了空,猴四眼疾地发现那是一条长枪的木托子。他什么反应还没来得及做出来,前脚已经落了地。旋即,这只落了地的脚被人往前猛一踢,猴四立刻失去了重心,前后脚一个大劈叉,身子便摔倒了。他平素很有些应急的招数,哪怕摔下去。也能很快地逃脱危险。于是,猴四乘着倒地的一瞬间,身子猛一收缩,就地打了四、五个滚,估计离那人远了些,他一打挺便站了起来。他常常利用这一手。刚站起来就能像一只弹丸闪去很远,再凭着一双飞毛腿遁逃得无影无踪。很少有人能追上他。

这一次却不行了。几个滚一打,还没容站起身来,对面便飞来一脚,正好踢在猴四的下颚处。这一脚又准又狠,踢得猴四眼前一片金花,仰天又倒了下去。紧接着,他感到自已瘦瘪瘪的胸骨被人用脚踏住了。踏得他一丝也动弹不得,像被钉在了岩板上。

猴四知道来人的厉害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立即猜出了对方是谁。他想说句告饶的话,嗓子眼里却干得冒火。好半天,才嘶嘶地挤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红……五、五哥,独、独爷,”猴四使劲地挤着嗓子,“冤、冤主不……不是小弟啊。您,您晓得,是他——榜、榜爷……”

他忽然顿住了。他看见一只乌亮的枪管不偏不倚地直指向自已的脑门心,那个小小的圆洞里随时都可能飞出一颗勾人性命的铁豆豆。他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起来!老实点!”那个压着喉咙沉沉地喝了一声,“再耍滑头,别怪我不讲客气了。”

猴四听得耳生,往上仰脸一望,只觉得那人像尊石塔一样粗壮而又高大。他知道这人不是独眼龙,心里忽地一喜,感到有了生机。

“是、是哩。大、大哥好手脚,我猴四哪敢再生心眼?是、是哩……”

他一边说,还一边朝周围睃了几眼。他看见身边有三四双打着绑腿的脚走了过来。那绑腿打得紧紧凑凑,把小腿箍得精神百倍,直挺挺像铁桩子一样有劲。他知道这样的腿是绝难对付的,于是他完全死了心。

踏在他胸脯上的那条腿松开之后.他战战兢兢地坐了起来。这时候他才看清了身旁的几条高高大大的壮汉。壮汉们穿着山里人的服装,那服装并不褴褛,看来不像是哪一路的杆子。猴四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禁发起抖来。

“……爷,饶、饶命,我是不得已才……”猴四扑地往下磕起头来,胡乱告着饶,“榜爷那老杂种,用枪逼我上、上山的哩……”

把猴四打倒在地的那条壮汉,松开腿之后退了两步,一直在出神地打量猴四。他没有理会猴四的告饶,却冷不防喊了一声:“猴四!”

猴四愣住了:“……是,是哩。我正是叫猴,猴四。”

“知道你遇见什么人了吗?”

“啊……不、不敢乱猜……”

“你的记性怎么样?”

“……哎。记性还、还要得……”

“半年前你欠下东北虎,三十几条人命,没有忘吧?”那壮汉冷冷地问了句:“抬起头来认一认,东北虎向你讨账来了!”

猴四只觉得头顶上炸了个劈雷,身体一软便瘫了下去。那几名汉子中有两个人走近他,拽了好一阵也没能把他拽起来。

“这家伙,装什么死狗?”一名嗓音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汉子骂了几句,然后转向那名打倒猴四的壮汉,问道:“怎么办?队长?”

那名被他喊做队长的壮汉已经转过身去,仰头朝牛栏洞的方向观察着。他就是刘玉堂。

岩板溪战斗结束以后,刘玉堂和他的小分队稍事休整了一下,补充了粮食弹药,便往山里运动过来。临出发之前,他审讯了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土匪俘虏,对土匪的情况有了些了解。于是决定沿岩板溪而下,拐过野猪坳,直捣四丫头所盘居的匪窝。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白天一般不公开行走,夜晚也不匆忙上路,而是利用后半夜和第二天清晨到上午十点之前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是比较安全的。

今天刘玉堂带着小分队在天没亮的时候就接近了野猪坳,但是他没料到野猪坳会有这些厚重的雾罩。黑夜里赶路倒有几分安全感.身边的黑暗可以隐蔽住自已,但天一亮被白雾罩住之后,人心就有点慌了。虽然知道白雾也是一种掩护,终究身边是亮的。刘玉堂深深感到在乌龙山活动太需要一名向导了。

这个问题他并不是刚刚想到的,只是因为他曾有过血的教训。半年前,那一名叫做“幺佬”的年轻匪首就冒充过向导,使他蒙受了深刻的耻辱。从俘虏的供词中,他知道了那个“幺佬”叫麻老二,土匪们叫他“钻山豹”,是个十分了不得的家伙。俘虏们谈到他时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刘玉堂听得心烦。当然,他是绝不会轻视钻山豹的。这家伙确实身手不凡,更重要的是他有脑子,不比一般匪首。刘玉堂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决定耐下心来,好好地同钻山豹较量。

选向导的事后来也没定下来,现在看来是迫在眉睫了。这名向导并不好选,光认识道路是不行的,小分队里的田富贵、田石头也知道乌龙山的一些路,到底对山里的情况不是如指掌般熟悉。像这野猪坳的白罩,一般人就摸不准。

刘玉堂只好让小分队暂时隐蔽在沟底,无可奈何地等雾散去再说。他估计雾散之后也许就到了中午,那时候再走也是不方便的。不走,这一天就白费掉了。刘玉堂很着急,刚刚摸出来想侦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就发现有人朝沟底跑了下来。于是,便擒住了送上门来的猴四。

“先把他捆上。”刘玉堂吩咐了田石头一句,又继续朝上面瞭望。雾气开始淡薄些了,他隐约看见了牛栏洞的洞口。从洞口情况看,那里不像有大股土匪盘踞。

“刘喜。”刘玉堂没回头地轻轻唤了一句。

“到。”刘喜立即走到了他身旁。

“看见那洞口了吗?”

“看见了。”刘喜也在观察上面的情况,“这个土匪就是从那个洞子里出来的。”

刘玉堂想了想,叮嘱说:“你注意监视那个洞口,不要轻易开枪。”

“是。”

刘喜轻巧地朝上爬了几步,匍在一块岩石后面,用枪瞄准了牛栏洞。刘玉堂便回到了猴四的身边。猴四被绳索捆得疼痛,再也不敢装死狗。他坐在地下,一双猴子眼乱眨动着,显得又狡诈又惶恐。

“说,那洞里有什么人?”刘玉堂压低声音问道。

“洞……洞里么?”猴四极快地回答说:“那叫牛、牛、牛栏洞。关、关牛的洞……”

田石头不耐烦地用枪管戳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又耍滑!问你那洞里有什么人,没听见么?”

“听、听见了。嘿,这小、小长官,山里口音,熟哩。那洞里……”猴四将眼珠子突然定住,做神做鬼地说:“那洞里有……哦,有土匪哩!”

“有多少?”刘玉堂盯住了他的脸。

“有……”猴四被刘玉堂盯得发慌,“有不少,不少哩。”

“妈的,”田石头刷地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将刀尖顶在了猴四的左胸肋间,“再不老实,这一刀就顶进来了!”

“是……是,有两、两个。”

“是真话?”

“真话!真、真话!”猴四这次说得很肯定,“有假宰、宰了我个狗日的!”

“那是两个什么人?嗯?”

“两个……两个头、头目。哦,你们要去捉、捉么?”猴四忽然问道。

刘玉堂倏地盯住了猴四的眼睛,“你说呢?”

“什……什么?”猴四愣了一下。

“我们去捉那两个土匪吗?嗯?”

“要、要我说么?”猴四咬了咬牙,“捉!捉他个狗日的!”

“是吗?”刘玉堂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呢?”

“啊……我也是狗日的。可他是……是条野狗!”

刘玉堂忽然将脸一沉,再不同他兜圈子了:“说!你们在洞里干什么?”

“不不!长、长官,我本不在洞里的。我进到洞口,看见那野狗正在干、干见不得人的事哩!真话。你们快去捉!有假宰了我……”

“那你为什么又跑出来了?你想干什么去?”

“我么……”猴四睃了刘玉堂一眼,很认真地说,“我是想要捉那野狗的,可、可那两个家伙武艺高哩。哦,……他们还有一挺轻机关枪。真话,长官。”猴四眼中现出了凶狠的光.“你们莫留活根,会吃亏的。莫进去,只在洞口朝里头抛手榴弹。抛他七、八个,炸他个肉浆浆!”

刘玉堂站了起来:“田富贵,你留在这里,看住他。”

田富贵应了声,走到了猴四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