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替秀姑把伤口洗干净以后,直起腰来舒了一口气。他一直是屏住气息在替秀姑洗伤口,手脚极轻巧。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仔细过,不久便憋出了汗。他必里突然对田秀姑十分敬佩,觉得这名质朴的山里女子有一种坚韧的性格。伤口虽然不深,皮肉却翻开着,洗的时候,她竟一声不吭,反倒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在享受着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受欺凌,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照吧?她太可怜了。
洗完伤口以后,何山把药渣捞出来,照秀姑的法子把药捣碎,替她敷在伤口上,然后用衬衣布条把伤口包扎好。秀姑很配合他,一点也不娇羞做作。有两次,秀姑用眼睛很感激地看着何山,旋即便发现何山有意避开了那种目光。于是秀姑也不再朝他望,怕他不自在。
包扎伤口倒是何山的熟练功夫,不久便扎好了布条。
“紧不紧?”何山问了句。
秀姑活动了一下胳膊,满意地说:“蛮好。可以动,还不怎么疼哩。”
“那,把衣袖穿上吧。”何山在这个时候又有点拘谨了:“……要我帮你吗?”
“不哩。你坐,歇口气。我自已可以的。”
何山便站了起来……
突然,秀姑惊觉地拉了何山一把,“外头有人!”
何山吃了一惊,来不及转头往外看便抽出了驳壳枪;“你别动,我去看看。”
秀姑的动作很快,已经站了起来。一紧张也顾不得伤痛,早把手臂套进了衣袖。何山闪到洞子壁一块岩石后面,秀姑也急忙闪到另一面,两人的目光同时向洞口望了过去……
他们的动作并不慢,只是发现动静时太晚了。当他们的目光投向洞口时,洞口已出现了两条粗大的身影。那身影仿佛是两扇大门.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从洞内往外望,由于逆着光线,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脸,但是可以从他们站立的姿势看出他们都平端着枪。洞外显然还有别的人,否则他们是不会贸然进洞来的。何山忽然心慌了,扬起胳膊便要朝那人影射去。
“别冒失!何山!”有人吼了声。声音不大.却十分浑重,洞内发出了嗡嗡的回声。
何山愣了一下,没有开枪。他已经听出了那声音十分耳熟,但是他没有闪出身来。
“你是什么人?”何山下意识地问了句。
“刘玉堂!”那声音又说。听上去很威严,显然带着火气。
“啊!?副团长?……”
“出来吧,早看见你了。”刘玉堂把平端的手枪放了下去,但没有收进枪套:“现在躲来不及了,我的侦察英雄同志!”
何山陡地一阵兴奋,便一步跨了出来:“副团长,真是你呀!我可……”
“就站在那儿,别上前!”刘玉堂身旁的那条身影仍然平端着枪,狠狠地喝了声。
何山有点意外.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我让你别动!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
“你?”何山几乎感到有点可笑。他发现那声音很陌生,便问:“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不认识你?”
刘玉堂说话了:“何山,把枪交给田石头。”
“什么?副团长……”
“听见没有?”
何山陡地感到有一个硬扎扎的东西顺着呼吸道涌到了喉咙口,堵得他一时透不过气来。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委屈,差点就要大声嚷起来了。但是这种委屈情绪没有停留多久便消逝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刘玉堂在这种时候这样决定是正确的。换了他自已,他也会这样做。
“好。接住。”何山顺从地把驳壳枪扔了过去。他扔得准,田石头也接得准。看着飞过来的手枪,田石头只是稍稍一拾手便稳稳地接住了枪柄。甚至目光都没瞟过去,仍在牢牢地盯着何山。何山不禁在心中暗暗地喝了声彩。
虽然缴了何山的枪,田石头仍不把自已的枪放下。另一只手反倒将何山扔过来的枪也端平了,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向何山。
“小伙子,当心走了火。子弹在膛里。”何山轻松地朝石头说了句,“我就一条枪,已经给你了。放心吧。”
“还有一个人。”田石头一点也不松懈,“叫那个人也出来!”
“……哦,”何山猛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他知道刘玉堂已经在洞外把刚才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了,虽然心中明白,自已并没有什么说不清的事,在那一瞬间,他却感到一阵热血涌上了面额,滚滚发烧:是……是这样的,副团长,她,她是……“
“别说了。”刘玉堂不想听他解释,便打断了他的话。不过,刘玉堂的语气明显没有先前那么严厉,似乎压下了些什么东西在心里:“叫她出来吧。”
何山一边琢磨着刘玉堂的话。一边回过头去,准备唤秀姑出来。他在急切中并不知道秀姑是往哪个方向隐蔽的,正寻找着,忽然看见秀姑自已站了起来。她迎着洞口走了两步,何山这才发现她的脸色由于失血变得那样苍白。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却没有任何惊慌害怕的神色。仿佛有一种甘愿替何山受罚的坦然态度。这倒使何山心中重新感到委屈了。
“秀姑,没关系的。”何山生硬而又负气地对她说,“他们……都是我们队伍里的同志。这位是我们的副团长。你来见见吧。”
秀姑站住了。她其实早已从何山的态度中感到洞口进来的不是歹人,但她看见他们的态度并不友好。她在琢磨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何山以为她没有听懂自已的话,便补充介绍说:“别怕,秀姑。我们副团长,就是你向我打听过的东北虎啊。”
秀姑一听,眼中立即有了光亮。她的眉梢微微地抖动了一下,掩盖住内心的欣喜,大方地朝洞口走了几步,一直走到离刘玉堂很近的地方才停下来。
田石头却紧张了。他并不敢轻易开枪,一时又不知道该不该制止这个女人向前走。眼看她走到了刘玉堂面前,田石头心里一急,便向前跨了一步,用自已的身体挡住了刘玉堂。
刘玉堂伸出左臂,轻轻地拨开田石头的身体,同时,又将自已的快慢机装进了枪套。看着走上前来的田秀姑,刘玉堂平静地微笑了一下。
“你……吃苦了。”刘玉堂温和地对田秀姑说,“我们找了你很久。”
田石头首先对刘玉堂的话吃了一惊。他记得刘玉堂进山时在船上就打听过田秀姑,看来他刚刚说的并不是一句挖苦她的话。田石头很不理解刘玉堂为什么对这个土匪婆子感兴趣,但是在这时候石头不便插嘴说话,只好愤愤地站在边上看看。
何山对刘玉堂的话也感到十分意外。他也确切感到了刘玉堂的诚意。他知道刘玉堂那脸上的微笑是异常少见的,于是他心里陡地轻松下来,并且对刘玉堂产生了由衷的好感。
“副团长,她被土匪抓上山,后来又……”
“我知道了。”刘玉堂打断了何山的话。他对何山明显地表现了一种不满意,没有朝何山看,只是关心地看着田秀姑,问道:“你受伤了?厉害吗?”
“我……”田秀姑对刘玉堂的态度很难理解.不知道这位素不相识的汉子为什么要找自已.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对自已这样友好:“我的男人是……是土匪。”
“这个我也知道。”刘玉堂说,“他叫猴四,对吗?”
“对!这个该刀剐的!”田秀姑切齿骂道。
“其实他不是你的男人。”
田秀姑望了刘玉堂一眼:“……哦?”
“他是你的仇人。不是吗?”
“是!”秀姑肯定地答了句,眼中充满了感激。
“刚才他被我们抓住了。”
秀姑的眉梢立刻扬了起来:“把他交给我,好不?我……我给你跪一下。”
刘玉堂赶快拦住了秀姑:“别这样,我马上就会让你见到他的。”
何山想到多一些,便忍不住问道:“副团长,你们在哪儿抓住那个土匪的?”
刘玉堂将头侧过来,朝何山看了好一阵子,才压住火气,瓮声瓮气地说:“你命大!我的何山同志!他摸进了洞子,看见你们了。还看了很久呢!不知为什么他没开枪又出去了。你心里没有组织纪律,还这么粗心,象个革命战士吗?象个侦察排长吗?”
何山的嘴翕动了一下,便紧紧地闭上了。他感到刘玉堂严厉得出奇,一点情面也不留。但是他的话却句句有理,让人不得不服气。何山回想起自已到医院去接刘玉堂出院时,心里还很有点瞧不起这位遭过土匪暗算的副团长。他感到自已确实有很多毛病,盛气凌人,锋芒太露。进山剿匪,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不亲身体验几次,对这里面的错综复杂是很难得理解的。
“……副团长,我都明白了。”何山心悦诚服地望着刘玉堂,“你说得对。我……往后您再看吧。”
“往后的事,现在不说。”刘玉堂轻描淡写地了结了这个话题,转过身去,问田秀姑说:“你从山上逃下来多久了?”
“两天。”
“能淡谈土匪的情况吗?”
田秀姑蓦地看定刘玉堂,仿佛发现了什么问题:“不对,哦……”她张了张口,感到有点为难,“该怎么称呼你这位大哥呢?”
“同他们一样,也叫我队长吧。”刘玉堂信任地看着田秀姑。
“那……好吧。”秀姑略略有点不自然,很快又面色严峻地问:“猴四带了枪么?”
“带了。一条卡宾枪。”
“要坏!”秀姑紧张地愣了一下,“有名堂哩!”
“是吗?”刘玉堂注意地看着她。
“那家伙看见我们在洞里,晓得动拳脚是打不过的。他不是带了枪么?做什么不开枪?”
刘玉堂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很重视地问道:“依你看呢?”
“这山上,土匪做了圈套!”秀姑说得很肯定,“我懂得他们,不得错的。”
何山顿时悟到了很多事情:“对!副团长,田大榜本来被秀姑关进了陷阱,今天早上,她去给田大榜送吃的,发现有人救走了田大榜。还把另一个人当替身关在陷阱里。土匪想引诱我们上钩,周围一定有埋伏。”接着,他又把自已追田大榜和遇见秀姑的详细情况告诉了刘玉堂。
“猴四是下来探风的。”田秀姑紧跟着补充说道,“他想回去报告,让你们捉了。现在白罩子还没散,田大榜看不见冷杉树的。他怕是还在等猴四去报信哩。”
刘玉堂心里感到透亮了。他很满意田秀姑的机敏聪慧,觉得她肯动脑筋,也很有些见地。
“抓紧时间,马上审问猴四。”刘玉堂侧过头去,“石头!”
“在。”田石头的心绪却缠绕在别的问题上,并没有集中思想。
“去叫田富贵把俘虏带进来。再告诉刘喜,严密监视周围的动静。”
“……队长,”石头迟疑了一下,“你出来一下。”他朝洞外走了几步。
刘玉堂想了想,便跟着他出了洞子:“干什么?小家伙?”
“我有个情况报告给你……”石头终于开口说,“很重要哩……”
“哈,石头,”刘玉堂拍拍他的肩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么?”石头惊讶地问,“我还没说哩。”
“不用说了。放心吧,石头,何山这个人毛病是多,可他到底还是我们部队的好同志。”
“不,我是说那个女人……”
“知道。这个你也别乱想。”
“乱想?”石头认真地反问刘玉堂,“还记得那个假田嫂么?”
刘玉堂点点头,“这一位,是真田嫂。”
“真的?那也是个土匪婆子!”
“石头!”刘玉堂急忙止住了他的话。回头看了看洞口:“以后,不许你这样说话。要知道,她同土匪有杀父之仇。”
石头还不服气,嘟哝着说:“那,你怎么认定她是真的?”
“猴四让我们扔手榴弹炸死她,不记得了?”
“那,他讲洞里有野狗。他是咬酸牙,妒恨不过了才那么讲的。”
“这不更说明了她真是田秀姑吗?”刘玉堂不想再耽误时间,便挥了挥手,说:“石头,你很警惕,不错。有些事你慢慢就了解了。快去吧.时间很紧。打完这一仗再说。”
石头知道不能多耽误,只好转过身朝沟底摸了下去。
刘玉堂满意地看了看他的背影,然后转过身,疾疾走进了牛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