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乌龙山往事(4)

小分队驻进磨盘乡不久,石大爷便去山上召回了七、八十名老乡。磨盘乡本不大,昨天被麻老大掳掠之后,抓走了二十几名壮丁,剩下的人也就这么多了。

刘玉堂进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掩埋那名被麻老大杀害的石裁缝。石裁缝的尸体很难得从老槐树上弄下来,他背上的肉已经紧紧地粘在树皮上,浑身上下钉了八颗马钉,动一动就会弄坏身体。

从山上回村来的男女老少渐渐地围到那块空坪上,本呆呆地看着石裁缝的尸体被弄下来。他们昨天也在这块坪周围站着,亲眼看见石裁缝活生生地被钉在树干上,看着他是怎样地死去。那一幕惨绝人寰的情景,至今还令人心惊肉跳地呈现在眼帘之中。

后来人们慢慢地散去了。石裁缝的尸体掩埋之后,磨盘乡的老百姓默默地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他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啼嘘落泪。几乎所有的人表情都显得呆滞麻木,甚至对小分队的到来也没有流露出多少热情。何山不禁感到有些不理解了。

“……怎么回事?”他望着散去的人们,低声问身旁的田秀姑,“他们……是不是对我们不太放心?”

“不放心,人家会回来么?”秀姑的心情也很压抑,“山里人就是这样,不会讲什么话,更不晓得装假。人家心里不好过哩。”

何山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秀姑,我问你,咱们还有多少米?”

“米,”秀姑顿了一下,“问这个做什么?”

“这么多老乡回来了,家里都没吃的,怎么过日子呢?”

“小分队每人才带了十斤米哩!送给他们,还不够吃一天的。”秀姑有点不大情愿那么做,“未必靠我们的米就过得日子了么?”

“秀姑!”何山不高兴了,“你现在是小分队的队员,是名革命战士了。我们队伍是替老百姓打天下的,再有难处也不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你可要记住这一点,知道吗?”

秀姑见何山说得这么严肃,感到很欣慰,便轻轻地说:“……我听你的。”

“什么?”何山连忙一本正经地更正她的话说:“可不能这么说啊,秀姑同志。这不是听谁的问题,一个革命军人,必须要这么做。我不说,你也要自觉做到这一点。你明白吗?”

“噢,你这人怎么……”秀姑抬起眼来,直愣愣地看着何山,“你要是不讲,我怎么会明白呢?”她感到受了委屈,“你讲要怎么去做,我就听你的,这未必也错了么?……我晓得,你看不起人哩!”

何山想想她的话,觉得也有道理。只是讲不明白为什么自已听得紧张。

“好了,秀姑,其实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我想先打听一下,再去向队长建议,我知道他会同意的。米不多了,可以掺些别的东西熬粥,先对付几天再想法子。这些你在行,还得靠你安排呢。”

“那,你快找队长讲讲去。”秀姑很开通,已经完全同何山想到了一处:“莫急,靠山吃山,总有法子的。”

刘玉堂这个时候正在同石大爷谈些事情。他也有与何山相同的感觉,觉得磨盘乡的老百姓对待石裁缝的死好象并不十分地悲痛。他们似乎只被那惨状震慑住了,或者只对山里少了一名做衣的裁缝感到遗憾。刘玉堂也分析了山里人的性格,他们或许偏向深沉,并不把大喜大悲表现在外面吧。“

“石大爷。”刘玉堂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位姓石的裁缝是磨盘乡的人吗?”

石大爷朝裁缝的坟头瞟了一眼,淡淡地说:“殓了他,就是积了德。别的事……唉,不讲他了。”

“为什么不讲了?”刘玉堂不理解地问。

“讲起来,话长哩。”石大爷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如何讲这事才好。反正么,这是难得讲的。”

从石大爷这几句话里,刘玉堂联想到老乡们默默撤去时的复杂表情,心中更加产生了好奇心理。

“可他……明明是被麻老大杀死的,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事吗?”

“麻老大?是哩,麻老大那条豺狗,吃人肉喝人血,该千刀万剐!磨盘乡的人哪个不想咬他几口?”石大爷捋了捋胸前的胡须,“你若是讲这石裁缝么,……唉,想想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哪个让他去招那种事呢?招到麻老大头上,不是去扯虎须子么?麻老大个狗日的,那手也太毒了!你们是没见过哩,好吓人哟!山里人本是扮得蛮,胆也壮的,看见昨天的情景,再蛮的汉子也吓虚了。我活了七、八十岁,还是头一回见到哩。作孽。啧啧,好作孽哟!”

何山走过来,低声对刘玉堂说了些话。刘玉堂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让何山操办去了。他再回过头来时,发现石太爷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已。

“您接着说,石太爷。”刘玉堂朝他微笑了一下,“没什么事,他来问我队伍怎么安排。没事,已经安排好了。”

“当我年纪大,听不见?我耳不聋哩!”石大爷已经听见了何山的话,眼里浑浑地渗出了泪花。“是哩,乡亲们饿了两天,活不下去了哩。石匠让麻老大捉了去,乡里只有我做主了。我也没法子,山上的岩头当不得饭,我替乡亲们多谢你哩。”

“快别这么说,石大爷,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刘玉堂很诚恳地劝了一句,“我们到这里来,就是要把乡亲们组织起来同麻老大他们斗。放心吧,有我们就有乡亲们。”

石大爷点了点头,“队长啊,既是一家人,我也不怕得罪你。石裁缝的事,你心里也要有盘秤才好哩。要打麻老大,乡亲们没二话讲,要死要话也泼得出去的。只是莫讲石裁缝的事,我们这一带人信祖宗的章法理。搞得不好,让麻老大唆起浪子来,那个话阎王只怕还占了理去,事情就不好弄哩。”

刘玉堂听石大爷这么说,不由得琢磨了一阵。他拿不住是石大爷觉悟不高才这么说,还是这一带的民风民俗有自已弄不清的东西。他感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要想在这里扎稳脚根发动群众,很多事情不弄清楚是不行的。这也关系到对麻老大的斗争应该取什么策略的问题。一路上,他已经比较了解钻山豹的情况了。关于麻老大,他还有些模糊,感到弄不准这个匪首的秉性。不把这些情况摸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就是盲目的。小分队人少枪少,只能靠出奇制胜,任何盲目举动都只会造成更大的被动。刘玉堂暗暗下了决心,从现在起,再也不能有丝毫疏忽。一定要详细掌握土匪内部的情况,控制主动权。因此,他索性不急不躁,静静地在磨盘山潜伏下来,彻底摸清情况再决定行动方案。

“石大爷,您的话说得对。我们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该怎么行动,还得请您多出点主意啊。”

“这没讲的!”石大爷昂昂地挺着胸脯,响亮地说:“我这一辈子吃尽了土匪的亏,还不巴望着铲了那匪根么,磨盘乡,还有石城的乡民百姓,都巴望那一天哩。”

他回头看了刘玉堂一眼,又止住了心中的激奋情绪:“哦,话莫扯远了。你这阵子要是不忙,我还是给你讲讲石裁缝的事,你看要得么?”

“太好了,我正要了解这件事。”

“讲在前头,队长。”石大爷申明了一句,“我设见识,若是讲得不合觉悟,你只听着,莫见怪我老家伙。我呢,就只照实讲。有用没用,队长你自已择去。”

“您尽管说,石大爷。会有用的。”

“……咹。”

石大爷坐了下来。一根竹烟袋握在手里,装了烟丝却不点火,只在慢慢悠悠地抚摸着。那烟袋也有了年纪,被他摸得溜光了。

石裁缝的本名叫什么,这一带已经没人想得起来了。年纪大些的人只记得他的父母都是石匠,有一年运石器到山外头去卖,船走到岩牙处触了底,他的父母双双淹死在乌龙河,他也就成了孤儿。当时他最多七、八岁,生活绝了来源。

磨盘山的人看不下去,却又没一家有能力收养他,只能周济他一碗米饭。这孤儿不懂得世事,也就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有一碗无一碗地吃着百家饭。时间长了,他也长得大些了,乡里的老者们看他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便商议着把他送到山那边去学点裁缝手艺。在这深远的山沟里,人们穿衣是极艰难的。山里不生棉花,织布的人也就鲜少。后来有串乡的人做洋布生意,裁缝却成了俏货。磨盘乡更是几年难得请到一位师傅,吃尽了没衣穿的苦。只是人手紧,小孩儿从小就跟大人上山采石打磨,找不出一个闲人去学裁缝手艺。正好有这么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大家便凑了些钱。送他去拜了师。

三年以后他回乡来了。他带回一把裁剪一条尺,还带回了一身精湛的裁缝技艺,磨盘乡从此就有了自已的裁缝。

拜师三年。他学会了做衣,也学会了做人。回到乡里来,他极老实,见人没有一句多话。尤其见了姑娘妹子,他腼腆得气都透不过来。有人讲他跟了个好师傅,管得严,管怕了。还有人讲他的师傅也是个老实人,胆小怕事。他把他师傅的模子印在心上了。

重要的是他手艺好。人家把布料子送来,要他做衣,他伸手接过就放到笼箱里去了。隔了一阵,见人家还没走,他便小心地问:“还有事么?”

“裁缝,你怎不绐我量尺哩?”

“……明天来取衣。”他小声说了句,又忙别的去了。

做衣的人见他不仅不量尺,连看也没仔细看一眼。心里狐疑起来:“你个裁缝,做坏了衣,要你一件赔两件哩!”

“……嗯罗。”

石裁缝从来做坏过衣服。他的尺只在布料子上划线用,根本不去量别人的身体。这手绝招倒是他师傅传下来的,不接触人家的身体,可以免些是非。尤其给那些堂客们做衣的时候,让人放得一百个心。

很快,石裁缝便扬名四乡了。三十里外的石城也缺裁缝,那里人多,衣服做不赢,常常把石裁缝接去一做就是半个月。

二十三岁那年,磨盘乡的村民们给石裁缝说了个堂客。那乡里少不得裁缝,石匠们衣服容易磨破。给他立个家,是想留住他,怕他做野心了飞出磨盘乡。

第二年,他堂客生伢子时破了血胎,几个接生婆吓得呆了手脚,堂客和崽伢子双双死在铺板上了。石裁缝当时在外头做工夫,赶回来时晚了好多天,乡里的人怕死人发臭,等不及他便埋了他的堂客。石裁缝在屋里歇了七天工,七天道场一满,又做起衣来。工夫太多,他也顾不上再讨个堂客。

一个人做到四十岁。白天黑夜,连个讲话的人也没有。他倒不喜欢讲多话,好象生来只为做工夫,别的事既不招惹也不乱想,清清淡淡倒也过得心安理得。

后来他便离开磨盘乡再也不回来了。那是在一个阴雨天的中午,一顶四人大轿由一队苗兵监护着进了磨盘山。石城的麻老大听说了石裁缝的手艺,派人到乡里来,要接他到石城去。麻老大有很大一爿家业,人丁兴量。他起心要养一个裁缝在屋里,便打听到了石裁缝的大名。尤其听说他那手做衣不量体的绝技之后,麻老大格外满意。

到了麻老大家里之后,石裁缝觉得这碗饭也不难吃。一天三餐有些油水,工钱也不比外头拿得少。相比之下,平时工夫还不如在外头时重,常常还有点清闲的时候。只是苦了磨盘乡的人,他们要做衣时再也没有邢种方便了,好长时间之后,人们还常常念叨着石裁缝的好处。心中更加恼恨麻老大的霸道。霸山霸田还不够,竟将人也霸了去I

石裁缝在麻老大家做了三、四年裁缝,竟做出了一桩吓死人的邋遢事。那一次,他自已都以为话不成了。

原来麻老大家那个叫麻阳多的瘫儿子,死又死不了,活又活得不样,到了二十岁上头,忽然对他爹爹讲要讨个堂客。麻老大是极心疼麻阳多的,不晓得托人到大口岸去买回了多少补药给他治瘫腿。瘫儿子生得骄横,心大贪奢,麻老大也就尽量满足他,要什么就弄什么,从不让他失望。但一听麻阳多吵着要个堂客,麻老大第一次闷了嘴。他知道儿子瘫痪的位置很高,差不多胸口以下全是死木头一般,这样子也讨得堂客么?

禁不住麻阳多要死要活地吵闹,麻老大使想了一个万全之策。他当着麻阳多的娘对麻阳多说:“崽!当我是不想给你讨堂客么?老子是怕你这体子不中用哩!讨不讨,不听老子的,也不听你的,郎中来了让郎中讲。他讲讨不得,你就莫再提。他讲讨得,老子就给你讨一个来。晓得么?”

麻阳多人虽瘫了,心却不瘫。他暗地里求同他一般大小的叔叔钻山豹,让他软硬兼施打通了老郎中。老郎中惧怕麻家的势力,使昧着良心给麻阳多做模做样探脉查穴之后,告诉麻老大说:“讨得。”还讲麻老大讨了媳妇有一大发,必定会儿孙满堂。“

他讲得离了谱,麻老大一听就烦了。

“发个屁!”他顿顿脚大骂道,“你这老东西,欺我不懂么?我养的崽,我还不晓得,最多讨个堂客做样子,那东西是块养儿的料?鬼扯脚哟!”

老郎中被他骂得胆战心惊。但是既然胡说了个头,又不敢改口,便结结巴巴地告饶说:“老、老爷,儿孙满堂是,是老朽乱讲的。老朽想讨你欢喜,该死!该死!只是讨堂客的事,老朽想来,也未必讨不得……”

麻老大后来赶走了老郎中,在屋里闷了好几天。不久,他的院子里便多了一名年轻女子。麻老大不知顾忌什么,给儿子讨来个媳妇时,既不接酒宴客,也不封红送礼。媳妇进门好长时间了,外头的人竟然没几个晓得的。

那名弄来给麻阳多做堂客的女子,不是石城的人,也不是近处人家的女儿。她来得很远,连口音也有些与山里人不同。麻老大去那么远买来这女人做媳妇,也是怕石城一带的人骂他缺德。他倒还看重脸面,看重当苗王的那种威严。另外,他还极迷信,相信因果报应一类的事情。

媳妇买进门之后,他让家里上上下下的人你她做“七姐儿”,并不暴露少奶奶的身份。平时也只把她当做侍女,侍奉麻老大的堂客,也侍奉席阳多。人们只以为麻老大多添了个做长工的丫头,七姐儿过的也是与长工丫头一样的日子。

那个屎尿也只能靠人端的宝贝麻阳多,其实根本就不懂得讨堂客是怎么回事。只当是找爹爹讨来个玩艺儿,到了手,也就无所谓了。高兴的时侯,喊七姐儿过来捏捏她的脸,抓抓她的,又感觉不到多么有趣。不高兴了,劈面就是几巴掌,好多天不准她拢边。麻老大料想就是这种结果,反倒也放了心。由他高兴不高兴,一概也懒得管了。

但是这位远方来的七姐儿却是个熟糯糯的大女子。这女子生得不是十分秀气。她是在船板上长大的。经过了二十多年风吹日晒,显得皮肤黝黑,肌体结实,浑身上下弹性十足。虽然从小吃苦,有一副逆来顺受的性子,那心终究在江河面上漂大了。麻老大给儿子娶媳妇的事一时瞒了众人,却是早就对七姐儿讲明白了的。他派去的人给了七姐儿父母一百块光洋,一家人当时满心欢喜。知道七姐儿嫁了个大户人家。七姐儿还没来得及朝娘落几点哭嫁的泪水,就随麻老大的人进山了。

快到石城的时候,她看见一彪苗兵雄赳赳地站在路口,中间是一条凛凛大汉,脸上满是肉疙瘩,腰里交叉插着两条盒子枪。带她进山的人立即下跪,并且喝令七姐儿也跪下去拜见“公爹”。

那天。麻老大阴沉着脸训戒了她三件事。第一。不准反悔逃走。第二,不准伤风败俗。第三件让七姐儿好不明白。她的公爹恶狠狠地告诉她说,进门以后,任何时候都不准对任何人讲她是少爷的堂客。别人要问,只说是新买进来的丫头。

七姐儿很快就明白自已跌进火坑了。她第-眼看见麻阳多时,差不多吓得昏死过去。都天晚上,麻阳多的娘插上门栓,还吩咐外面的人落了一把锁。自已留在屋里,帮着按住七姐儿,让席阳多去蹂躏她。后来那老婆娘只好作罢,麻阳多根本不能动弹,也不懂得男女之事,还以为他娘要他帮着打人玩耍。

后半夜,七姐儿回到猪窝一样的屋子里,带着一身伤痕,凄凄地哭个不休。她知道这一辈子已经没有指望了,心一横,搭个竹凳子便悬粱上了吊。

那天晚上,石裁缝正打夜工给新买的七姐儿赶缝一套衣服。也是神鬼暗差,他竟忘了七姐儿的身材。麻老大家丫头多。石裁缝记不得是哪个丫头,于是他便出了屋子,想走过去再看一眼。

石裁缝胆子历来不大,一眼望见粱上悬了个吊死鬼。他的腿顿时便软了。本来他想大声喊人来收尸,慌乱中他没有喊出声来。他的脑子并不笨,知道这是件招是非的事情。若是别人疑心,他恐怕就难得讲清楚了。怎么迟不死早不死,你一来她就吊上头了?怎么别人都没发现,单单让你发现了?你不在屋里做衣服,寻到这里来做什么?

石裁缝庆幸自已没有冒失地喊人,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趁人没看见,赶快离开这里。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晓得。唉,死也死了,怪不得。莫让死鬼害了活人。

他哆哆嗦嗦地想抽腿往回溜,那腿却十分地不听使唤,半天拨不动,他太惊骇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清楚地看见楼上悬着的那个人有一只手还攀在绳索套上。那人大概挣扎了一段时间,身上渐渐没了气力。但是并没放弃求生的努力,这会儿又挣扎起来。这人好大的气性,一双腿突然蜷起好高。接着便使猛劲一下两下地蹬着。人想死的时候是横了心直直地奔绝路而去的,谁知到了绝处又悔之不及,奋力拼生;看哪人垂死之前那么死命蹬着腿,大概她想用猛力使身体崩断颈上的绳索吧?唉,当初你又何必想不开哟!

石裁缝那心里忽然生出了千百种可怜。是哩!人不可怜么,一世跟蚂蚁样地奔忙,说死就死了,也不过少了只蚂蚁。他想到自已二十三岁时讨的那个堂客,日子过得好好的,一阵污血涌出来竟没了气,实在是可惜。

霎时,石裁缝什么也不顾了。他弄开房门,扶起竹板凳,踏上去托住了七姐儿的身子。七姐儿那时候已经无力再挣扎,性命正从她嘴里抽身而出,差不多已经脱离了她的躯壳。石裁缝弄开了粱上那绳索,在最后一刻,衔住了她的性命。

石裁缝后来回到自已屋里来,一夜不敢台眼。他已经把七姐儿解救下来放到了她的铺板上,看见她缓过了一口气,才悄悄地离开了那间朝阴间开了个缝的屋子。她虽然还没有甦醒,但是不得死了。

他竖着耳朵,留神地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他不知七姐儿醒来之后还会不会再次上吊,虽然他收好了绳索,藏住了竹凳,七姐儿只要还想去死,也有不少办法的。石墙撞得破头,河水没有封盖,对受苦的人来讲,活命最难,寻死最易得。

直到天亮,也没有听见七姐儿开门奔出去寻死。她大概死过一次,心里明白了。明白了就好,世上受苦的人多哩。又不是苦你一人。何必呢?

别的动静也没听见,四处只有一些梦呓声,那是人世间最蠢最丑的声音。活生生一个人,各有各的心事。眼睛一闭竟不想他了。不想怎么欢乐一点,不想怎么少受点欺辱,也不想着做点什么事,麻麻昏昏地只发那一样的声音,发得那么畅快。明天醒过来,又去遭苦遭罪。唉!浑浑地活着,跟死又有什么两样,这样想来,倒不该去救七姐儿了。甚至石裁缝心里还突然涌起了好大一股冤怨,四十过头的人了,只晓得做着工,什么福也没享过。死之前回头想想,这么亏自已,不是太委屈了么?

天快亮之前,屋外特别暗。石裁缝听见远处有夜猫子哀哀地叫着。过去听师傅讲,夜猫子叫就有灾祸了。叫的声音近,灾在远处。叫的声音远,灾就在眼前。石裁缝不由得又瑟瑟地颤抖起来。他不知救了七姐儿会有什么报应,本是做了件善事,心里却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件事凶多吉少。后来天亮了,他的心也安稳了些。他决定把这件事吞在自已肚子里,让它慢慢烂掉。好在没有任何人看见,就连七姐儿醒过来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最多只晓得夜里被人救了,是哪个救的,她一辈子也莫想弄得清楚。

为了避得彻底些,石裁缝借口去买针线划粉,天一亮便向麻老大告假离开了石城。他回到磨盘乡打了三个日夜工,回石城时差不多把那天夜里的事忘干净了。直到进了麻家大院的大门,才记了起来。屋里正开夜饭,一些丫头老妈子穿梭般地往房里上莱,他使想起了那个悬梁的丫头,后来她没有再去寻死了吧?

石裁缝心地诚实,很得麻家大院的欢喜,他的衣服做得又快又好,上上下下都还看重他。进院以后,很多人跟他和气地打着招呼。他小心地到上院去给麻老大告了个回头,麻老大也对他一般客气。他放心了,知道都天晚上的事在大院里没有引出什么风波来。或许那丫头自已想通了,没讲寻死的事?是哩,那是不好自已讲的。一个丫头死了活了,在这里也算不得什么事,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他心里平静下来,早早吃了饭,到管家的坛子里添了些灯油,准备打个夜工,把误了的工夫赶回来。

点上灯,刚刚捡开案板,忽然门一响,鼓进来一阵风。灯芯子乱闪了几下,差点熄灭了。他抬头一看,门外进来了一个人。这人脸对着光,石裁缝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那天夜里要寻死的丫头。由于还没有弄清她后来到底死没死成?石裁缝很容易就把她当成了鬼魂。当即,石裁缝一屁股便墩在了地下。

那个还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女子,见石裁缝吓成了这样,不禁苦辛辛地笑了一下。然后,回过身去,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石裁缝木头桩子一样坐在地下痴望着她。他看见这女子脸色跟柴灶里的灰一个颜色。在她颈子和下颌交接处,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绳索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