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石裁缝的牙齿磕得咯咯作响,“你来做,做什么?”
“莫要怕,裁缝师傅。”那女子平平淡淡地说话了。她的嗓音发嘶,大概被绳索勒伤了喉头:“我等你几天了,今天才回?”
石裁缝在心里喊了声老天爷,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不管是人还是鬼,找上门来,绝不是好事!居然还等了几天?
“我,我的菩萨!求,求,求求你莫害我,好,好么?”石裁缝忽然朝她捣蒜般地叩拜起来,“我一个手、手艺人,一、一辈子本份,没、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我求你……”
“唉!”那女子一见他这种样子,仿佛有点失望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哩。”
石裁缝伏在地上,细细品了品她的话,觉得她不可能是什么鬼魂,胆子也渐渐地大了些。这么说她那天醒来之后没有再去寻死,她还是去当丫头了!屋里进来一个丫头,自已却无缘无故吓成这样,还叩拜求饶,这象个什么体统呢?假若这丫头不晓得那天被什么人救了,自已先做出这样子来,还不是不打自招么?
他忽然好懊悔,没等对方说什么,自已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想一想,也是羞躁无味,连头也不敢抬起,默默地坐在了木凳子上。
“我绐你还尺来了。”那女子低着头,轻轻地说。
“……尺么?”石裁缝这才发现案头上少了那条软尺。
他回磨盘山是讲去买针线划粉,并没有带尺。乡里还有一套行头,“你拿我的尺做用了?你……你也会裁缝手艺么?”
“我还要来谢你。”那女子只顾说自已的话,“你积了德,我也不想去死了。多谢你救了我。”
“什、什么?”石裁缝慌忙否认道,“你讲些什么哟?我,我哪里救过你?是……是弄错了人哩。”
“我开始也不晓得哪个救了我。早上醒过来,看见了这条尺。”她将那条尺递了过来,“我想,还不快些还给你,那不耽误了你的工夫么?就一直在等你。”
石裁缝这才想起那天夜里是因为裁衣想不起尺寸了去找的她。他有个习惯,软尺总爱搭在后颈子处。这么讲来,一定是去梁上给她解绳索时弄掉了尺。慌乱中一点也没有发现,现在还有什么好否认的呢?
他便不声不响地接过尺子,放回到案板上:“……唉!”他后来叹了声,劝她说,“再莫做那种蠢事了。我们这些做工的人,死一个又怎么的?只好自已看重自已哩。”
那丫头点了点头,“这话我记下了。”她抬起头,鼓着勇气看了石裁缝一眼,“……你救我不死,你…看重我么?”
石裁缝赶快转过身去,让背粱骨朝着她,慌乱地说:“你,你回吧。我这工夫做、做不赢哩。”
“……我叫七姐儿。”她迟疑了一下,“那我回了。”
石裁缝再也有有做声,用划粉忙急在案上没有章法地划线。他感觉到七姐儿在身后踯躅了好一阵子才离去。她大概还想讲些什么话,石裁缝却不敢听。他凭直感发觉这七姐儿身上有一股很强的东西,引得人直发晕眩。他怕自已抵不住那种诱引。
这件事本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后却是阴历三月三。苗民们有几年没有庆三月三了,这一年世事算还太平,麻老大传下话来,说今年可以热闹一番。三月三,是苗族传统的“跳花节”。到了那天,家家户户打糯米糍杷,烧擂茶,从一大早欢闹到深更半夜。这一带的人喜欢吹芦笙,前几年又打冤家又闹土匪,人们好久没听见芦笙响了。见麻老大传了话,以为今年是可以安稳的,便早早开始做起了准备。
石城里还搭了个台子,要请戏班子来唱苗戏。城外也引了几处歌场,供夜里烧起舞火跳歌用。麻老大计划在三月三那天派苗兵在外围拉警戒线,让石城一带的老百姓过好三月三。他知道这样一番庆贺,对收买人心,巩固他的苗王地位是大有好处的。同时,他也要借机抖一抖石城的威风,让其他地方的杆子们看一看他麻老大是个有多大气派的角色。
这样一来,院子里的人就忙得不亦乐乎了。最忙的要算是石裁缝,麻老大一家老小要做新衣,这就够他日夜睡不成觉的。还有麻老大的三亲四戚,他的跟班亲信,甚至连保镖的衣服也要新做。
眼看日子近了,石裁缝心里开始发毛。他仔细盘算了一下,知道无论如何也难得赶出来,只好小心翼翼地击找麻老大诉苦。再不讲,到日子误了事,他知道麻老大是翻脸不容情的。
“那,你讲怎么办?”麻老大的脸色果然不好看,“一口气,我还找得到别的裁缝来帮你么?”
“……是哩。”石裁缝只好退一步请求说,“要不,老爷给我派个人手。不会做衣,帮忙钉个扣子也是好的。请老爷……”
“嗯,我问问看。”
麻老大那段时间操办大事,把家院里的事一概交给他堂客管。抽个空,他找他堂客讲了石裁缝要人手的事。他堂客要准备在院子里接宾客,还要筹办几十桌酒席,请的长工短工一个萝卜一个坑,想了半天也拨不出闲人来。
“七姐儿呢?”麻老大不耐烦了,“她不是有闲么?让她去。”
“…也是,她倒空哩。”堂客想了想,“那多崽怎么办?哪个陪他玩?”
“鬼扯脚!一个个忙得要死,还要人陪着玩?”麻老大恼火地说,“不是有个老妈子专门管他么?莫罗嗦了,叫七姐儿去!”
七姐儿自从那次给石裁缝送了一回尺子以后,再也没有进过他的门坎。麻老大的堂客把她叫过来,训斥她说:“你清闲哩!去做点事,没得哪个不做事。你要过去了偷懒,我打断你的脚!”七姐儿埋头听着,听得满心欢喜。
石裁缝当然是做不得声的,只好安排些零碎事给她,两个人闷声不响地做工夫。赶得急了,天天都要守着灯盏熬油。这样,也就少不得有了你来我往的搭话。
开始几天,七姐儿只是到吃饭的时候先击灶屋里给石裁缝把饭端过来。这可以少耽搁工夫,石裁缝也不好再三阻拦。才做几天工夫,石裁缝忽然发现七姐儿心里很灵,手也极巧,看过的事,她竟不用叮嘱就做好了。有天吃了夜饭。石裁缝出门去看了几个人的身材,回到屋子里,看见七姐儿在案板前用划粉画了几块衣片子。他细细一打尺。那衣片竟与自已画的差不多。他从未教过七姐儿怎么裁衣,做手艺的人把这叫做“瞟学”。瞟几眼就能学到手艺的人,天资是极高的。画衣样这门手艺是裁缝工艺中最复杂最难学的。碰到呆笨点的徒弟,手把手教几年他也学不精。石裁缝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惊叹起来。
隔三月三只差五天的时候,石裁缝实在忙不过来,便掀开床上的棉絮,铺上一床垫单,把七姐儿叫到身边。
“这四件青布褂子,你来裁。我手脚忙不赢了。”
七姐儿到了真要她裁的时候,反倒紧张起来了:“我…… 我裁得好么?”她畏畏缩缩地看着那匹青布,不敢拢边。
“不怕的,千看万看,不如动手做一遍。”石裁缝鼓励地说:“先想好,慢些裁。画好片子,我看看再下剪刀。你裁得好的。”
七姐儿是个有勇气的人,没有多推辞,就俯下身子专心专意去做了起来。间或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抬头问一声,石裁缝过去耐心地指教她。小知不觉,两个人的身子逐渐挨近了。后来,心也近了许多。
没两天时间,七姐儿居然把一手裁衣工夫学得烂熟,能帮石裁缝顶半边天了。多亏这样,才没误工期。两个人紧赶慢赶,还赶到了三月初三的下半夜。
单看堆了大半边屋子的成衣,石裁缝悬吊着的心才塌到了实处。他直起酸痛的腰背,心里十分畅快。
“七姐儿,真是啊……”他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也好,从今以后,你也出去开得裁缝铺了。要不是你,这段日子还到不得头哩。”
七姐儿心里本也是乐孜孜的,听见石裁缝这么一说,那心间陡然黯淡下来。疲乏的脸上立即敛去了笑容,一缕阴云紧紧地锁住了她的双眉。
“……唉,怎么过得……这样快?”她垂下了眼帘。
石裁缝在那一刻里脸上的笑纹也僵住了。七姐儿的话讲得不甚透彻,他却全能听懂。他心中也有与七姐儿同样的惆怅,只是浮现得慢一些。经七姐儿一说,便浓浓地弥漫开了。
好一阵,两人没再说话。山里的后半夜寂静而又清凉,屋外,远远传来一些冬眠了很长时间刚刚复苏过来的石蛙的鼓鸣声,“咕呱呱,咕呱呱”地叫得他们心窍如猿马一般颠乱。
石裁缝毕竟是四十过头的人了,心里比二十来岁的女子要明醒一些。他不敢过多地享受那令人迷乱的宁静,便心灰意懒地站了起来,闷头去收捡案头上的杂物。七姐儿这时候打了一愣,望着石裁缝的背影,竟委屈地哭了起来。
石裁缝听见了背后的抽搐声,手脚略略迟疑了一下,接着又继续收拾东西。他没去问七姐儿为哪般事伤心,也没去劝她不要哭。甚至连身子也没转过去,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语说:“命哩,都是命。命中当有终须有,命中不该……莫强求。是这个道理。是哩……唉!”
他忽然听见身后“噗”地一响,不禁大吃一惊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七姐儿甩掉了一块角料子布,泪眼涟涟地站了起来。那样子看上去好倔犟。
“那你做什么要改我的命?你这么明事理,不是害了我么?”
“……我,我改了你的命么?”
“从到这里的那天起,我就晓得命该绝了。哪个让你去救话了我?救活了我又讲是命中不该,讲莫强求。你不是又让我掉火坑里上受罪么?”
石裁缝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隔了一会儿,他自暴自弃地说:“我不中用哩。你以为我……日后,我这把骨头还不晓得怎么抛,人活得都不易哩。”
“你出去开裁缝铺,我跟你。”七姐儿不知怎么就蹦出了这句话。
“你?”石裁鏠半天才转过弯了来,“你讲什么话?”
“我讲,我跟你去过日子。你裁衣,我打下手。你忙工夫,我替你弄饭。我们远些走,走到山外去。”
“这,这怎么要得?”
“有什么要不得?走到哪里,都是绿水蓝天。有手艺的人还怕没得饭吃么?”
“我是讲……”石裁缝在七姐儿的豪壮面前还真的设想了一下,“是哩,我要走也走得动的。只是……”他忽然盯住七姐儿问道,“你告诉我,你爹妈把你卖个什么价?”
“一百块光洋。”七姐儿心里也燃起了希望,“你……拿得出吧?”
石裁缝顿时凉了半截腰:“……怎么这贵?一、一百块光洋么?”
七姐儿猛然想到了自已其实不是个普通丫环。石裁缝别说拿不出一百块光洋,即使出二百三百,也赎不走自已的。她心里一片悲凉,泪水又汨汨地涌了出来。
石裁缝见她又落了泪,便向她走近了一步,说:“那我发狠做工,加劲攒。攒足了光洋,再……要得不?”
七姐儿连连点头,泪珠子落了一片:“要得,我等你就是了。”
于是他们俩仿佛松了口气。在心中,他们都明白这不过是互相哄一哄而已。石裁缝做工做到四十岁上头,省吃俭用,手里不过才攒了十三块光洋。照这样攒下去,做到五百岁才攒得齐那个数,这一辈子明明是没希望了。七姐儿更明白要想跳出火坑绝不可能,但是他们都说了句哄对方的话。在这时刻,他们知道对方需要这么哄,其实,是他们两个人自已需要一些安慰。管他日后有期无期,不寻些安慰,又怎么活下去呢?
第一天是三月三跳花节,天刚放亮,锣鼓响鞭就闹腾起来了。麻家大院里喝三吆四,唢呐吹翻了天。家人特意给瘫痪少爷扎了一架椅子轿,由七、八条汉子抬出门看芦笙舞去了。石裁缝从窗口看见轿子后头跟了好几个老妈子,七姐儿换了件蓝印花褂,也远远地随在后面。她的一双眼泡浮肿着,出门时,特意回头朝窗子这边望了一眼。
石裁缝在屋里迟疑了半天不知道该做什么。工夫全赶完了,案板上光溜溜的。想另找些事做,又没事可做。城外架起了十面大鼓,一伙野劲十足的青年哥哥手持短棒,在大鼓前跳跃着,低沉的鼓声贴着地面滚滚而来,闷雷一般震得满山满谷嗡嗡发响。石裁缝在屋子里被外头的花鼓声敲得心慌意乱,再也坐不住了:“春光撤了一山,莫非我就沾不得?”他出门的时候这样气虎虎地想了一下。
石城的人个个差不多都认识石裁缝,他一出门,立即被人扯住了。这个要他去喝擂茶,那个请他去喝米酒,东拖西拉,石裁缝糊里糊涂,不记得吃了多少家。到天煞黑了人家才放手,那时候,石裁缝已经朦朦胧胧有点走不稳路了。
城外石坡上的篝火烧红了半边天,石裁缝兴致正浓,不想那么早回麻家大院去睡觉,便沿着石板路出了城门。
走不多远,他看见篝火旁边围了几堆青年男女。火光在那些青年脸上跳跃闪烁着,把一张张青春丽质的脸映得红扑扑的。这些年轻人难得有如此欢快的一夜,他们大多数在上一次跳花节时还只是些娃娃。几年之后,一个个都人高树大了,成了跳花节的主要角色。
篝火堆子上添了第三道柴,青年男女们开始对起歌来。开始只有几个人生生涩涩地唱,往往只唱了个开头,便被同伴们嘻嘻哈哈的哄笑声淹了回去。不久,又有人起了头。于是,好些人认了真,也半路上附合进去,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男的唱了女的唱,一问接一答,空气顿时便热融融地活跃开了。
石裁缝不记得有多久没听见这种对歌了,他感到那些稚嫩喉咙唱出来的歌声飘忽在耳际时,好象带着一种什么气味。似乎有一群乳香未尽的孩童扑到他身边,将头紧紧地埋在他怀里,格格吱吱地闹个不休。一时间,石裁缝都被感染得年轻了二十岁。
他晃着半酣的身体,踏着苗歌的旋律向篝火走去时,浑身涣然,飘逸如履云端。
到了篝火旁,石裁缝一屁股便坐在了石板上。他打算今夜晚尽情地这样坐着,彻底陶醉到年轻人的氛围中去。背后有一丝凉沁沁的夜风拂过,胸前又扑过来暖烘烘的篝火的热浪,冷热夹峙之中,他不禁打了好长一个嗝。腹中的酒气涌出来,熏得他更增意兴了。
抬起头来,他忽地看见那熊熊的篝火背后有一张黑红的脸盘子。火苗忽高忽低,那张脸也忽隐忽现。石裁缝便站了起来。
“七姐儿!”他胆子很壮,竟大声隔着篝火喊了起来:“过来!这边哩!”他高兴地举起一只手,晃个不停。
七姐儿其实早看见他了。她在火堆那边急切地朝这边望个不停,就是希望被石裁缝发现。听得他唤,七姐儿便绕着火堆,走到了石裁缝的身边。
“哪去了?”七姐儿也报兴奋,问道:“一天也没见到你的人影。”
“问我?嘻!真是哩。”石裁缝不知从哪里溜出了一句话来,“你是贵人,陪瘫少爷玩耍,好荣耀哩!还看得见我?”
七姐儿一愣,朝他的脸使劲望了几眼,问道:“你晓得我是……”她不敢问下去了,“你今天遇见什么人了?喝了这多酒?”
“莫问,七姐儿,我今天心里欢喜。”他坐了下去,“肯陪我坐么?不怕的,三月三,不讲规矩,尽兴尽欢。坐。”
他伸出手去,拉了七姐儿一把,七姐儿便坐在了他身旁。
“我也欢喜哩。”七姐儿又恢复了笑容,“不晓得山里还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她望着篝火,眼里闪烁着水灵灵的波光。“
“是哩,是哩。”石裁缝连连地摇着头,“我今天才过出了人的味道。唉唉!真望这日子长久才好。唉!”
七姐儿看着石裁缝那期望的样子,心里格外高兴:“老爷讲……今夜里,也让我们下人出来玩个够。”
石裁缝蓦地侧过头来,他的眼里放出了坚定的光,仿佛有了豁出来的勇气。七姐儿感到他这目光很异常,便也鼓励地迎着他看。她真盼望石裁缝被烧酒壮了肝胆,在这样的夜晚把她带着逃出山去。
但是,石裁缝那点坚定的光亮很快就隐去了。
“……那好,老爷讲了就好。是么,……是哩,由不得自已的。”
七姐儿的目光在他身上呆呆地滞留了好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篝火两边又开始对歌了。只听见发歌声,却看不见唱歌的人,歌声隔着篝火抛过来,掷过去,悠悠如行云流水。
那歌的开口有好长一段“咿咿吔吔呀呀”的哼腔,七姐儿一句也听不明白。哼过那段套引子之后,歌词还是听不清楚。她看了看石裁缝,发现他正听得入神。七姐儿这才知道他们在用苗语唱着山歌,她不是苗族,当然听不懂的。
首先是一群女青年唱了几段,然后两边都哄哄地笑。男青年那边大约在商量着什么,下面该他们回答了。乘这个当子,七姐儿问石裁缝说:“我听不懂哩。刚才唱的是什么?”
“哦!她们唱得有味哩。”石裁缝正在回味着,便告诉了七姐儿:“她们问哩,想过河滩怕湿鞋,你讲我今夜来不来?想吃辣子又怕辣,哥哥你为我做了什么菜?鲜花生在七星岩,看你哥哥如何采得来。……嘿!这歌唱了几十年。我小时候就听过的。”
“那,你答得上来么?”七姐儿斜着眼睛望着石裁缝,故意问道。
“我么?啧,我当然答得出的。”
“答给我听听。”
“我答么?”石裁缝想了想,倒是有点嗓子发痒的意思了;“我……还是听那些后生子答。如今是他们的天下哩。”他又反悔了。
“你晓得我听不懂的。”七姐儿一点也不放松地逼着他,“答给我听听,我想听哩。”
这时候,篝火另一面的男青年扯着喉咙答唱起来。他们也用苗语唱着。石裁缝便跟着用汉话哼唱,哼得十分地有滋有味——
妹想过河不湿鞋,
哥哥打起花轿抬。
想吃辣子莫怕辣,
起个五更为你把猪杀。
哪怕你鲜花开在南天门
哥哥我是秤砣心。
脱一身皮也断一身筋,
也要把你寻。
咿呀,只怕你不领情。
这段歌词唱完之后,苗族女子那边竟发出一阵唏嘘之声。仿佛不相信男子们的誓言,男青年这边便豪爽地大笑起来。
又对了几段歌,也是唱了些旧词,人们渐渐松下劲头,不久便意兴阑珊了。七姐儿没有要求石裁缝把后面几段对歌讲给她听,石裁缝也没有继续跟在人家后面哼唱。他们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早早地沉默下来,各人去想着心思,好久没有说一句话。
篝火的柴棍燃透了,再也没有人往上添加木柴。那些柴棍中有些很硬的杂木,很耐烧。火苗子轻轻地舔着通红的炭头,半天也不肯熄灭。由于明火越来越弱,石裁缝开始感到了地面石板上的寒气。
“……你要是有个秤砣心,我就敢领情。”七姐儿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
石裁缝觉得她的话音很近,侧头一看,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挪到离自已不能再近的地方坐着了。
“你…… 唉,又讲蠢话。”他轻轻移了移上身,离她远了一点。
“不是你自已刚刚唱的么?”
“那是歌子。”
“歌子是人唱的,未必事情就不是人做的?”七姐儿说着也打了个寒噤,“冷哩,冷到心里去了。”
石裁缝闷了好一阵子,居然站了起来:“那就……回吧?”他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声音都被掏空了。
“三月三,尽兴尽欢,是你讲的么?”七姐儿也站了起来,眉梢竖立着,狠狠地朝他冷笑了一声,“你好绝,空长了这么一胚,我看错了你!”
石裁缝被她骂得哑了口。再一看时,七姐儿扭过头去,凄切地倒吸了长长一口气,哽咽着朝黑暗中疾奔而去。
他忽然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七姐儿身后拖着一缕长长的如丝如帛的金黄色的云霞。她怎么竟是仙女一般?石裁缝眼睁睁地望着她朝漆黑的的夜幕中消失着,心中立即惊恐得不能自已。她并不是仙子,仿佛是石裁缝身上的雾一般却又活灵灵的魂魄。石裁缝的身体软软地往地上坠着,他感到脖子上被套上了一条冷冰冰有千斤重的铁链子,石板底下隐匿着勾命的小鬼在狠命往下拖他的身躯。他看见过那勾命鬼的样子,钟馗常常把他们踩在脚下,头顶上有短角哩!
石裁缝蓦地在喉咙里发了声吼,“啊嗨!”他从来没用这么火的气力吼过,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豪勇,伴着一身虚汗,毛扎扎地填实了五腑六脏。
“又发蠢!又发蠢!你个不得脱的蛮婆哟!”他的心砰砰乱跳,“三月三,蛇出山,乱跑得么?看我追你个南天门!”
于是他提脚就去追。他的脚踏在山路上,觉得那路绵绵地发软,还有一种弹性。着地的时候,脚板心连同脚窝子都熨熨贴贴地吻合了柔软的地面。他的脚步因此也跨得极感享受,就象平素得心应手地用裁剪一下一下地推剪着布样子,他悟到了一种神韵。
追了很远,追了很久。石裁缝感到心跳匆促,喘气不匀了。他停下脚,往四下里看了一眼,这里尽是一人多高的荆棘丛,黑魑魑一点声息也没有。他这时候逐渐清醒了些,便回想了一下自已追的方向。他觉得今夜晚有些颠狂,只管野着性子追,一甩开步子竟然也不辨辨方向。这地方想必离石城很远了吧?七姐儿会跑到这里来么?他忽然怨恨起自已来。似乎不是追七姐儿来的,只是有一身邪劲憋不住了,身不由已地乱发一通出出多年的瘀气。还是应该寻七姐儿才是。她是个外来女子,不熟山路,若是跑失了,怎么得了哟?这日月也并不太平,夜里还有流匪作乱哩!
石裁缝想得心慌,便回过身子去寻七姐儿。这阵子他的脚泄了劲,大腿两侧的肌肉拉得好疼。他顾不得许多,拖着身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这个地方他没来过,荆棘丛高过人头的地方,什么都藏得住。他小时候遇见过土匪剪径的事,看见有路人被劫了钱财,还被割下了耳朵。想到这里,他惊悸地疑心着每一处荆棘篷,连寻七姐儿的事都吓忘了。
还没往回走多远,石裁缝只听见身旁嗖地窜出一个人来。这人早早地跟定了石裁缝,见他回头走,便隐在暗处一动不动,等他到了身边,才扑了过去。
石裁缝是个没半点拳脚功夫的手艺人。见黑暗中盖头盖脑扑过来一个人,一身早吓瘫了。又不会躲避,只是站在那里乱抖一气,于是便被那人满满地抱住了身子。那人也是收不住脚,石裁缝又没有一点站桩功,两人便一起倒在了地面上。
石裁缝倒地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身上没有带一文银钱。早上出门时走得恍惚,也是不必买什么杂物,这阵子他后悔得要命。土匪不比一般百姓,他们哪看重裁缝?要衣穿,随处抢得到的,他暗想今夜是保不住性命了。
他极快地感觉到了那人不象土匪。倒地之后,那人飞快地抽出手掌来托住了石裁缝的后脑,并且,毫不迟疑地将脸贴在了他的颧骨处。那张脸得不寻常,还辣辣地发着烫。石裁缝的左肩膀被那人的胸紧压着,他奇怪地发现在肩触到的是一堆鼓胀而又松松野野的东西。接着,那人贴着他的耳廓酣畅地、痛苦地喘息起来。喉管里流出了全身心汇聚成的一种声音,嘤嘤切切,象是呻吟。又象是凄泣。
石裁缝的大脑里嗡地响了一声,余音立即弥散到全身每 一个旯旮。这种声响铺天盖地罩了过来,使他与天地间的万物即刻隔绝开了。就象是九霄之上抛下来一顶天篷魔罩,牢牢地象一床蚊帐蔽严了这两条生灵。在这种时候,石裁缝浑身是胆,哪怕头上聚齐了一千道霹雳,身旁簇集着一万条巨蟒,石裁缝也只是勇往直前,绝无旁顾。
“……七姐儿,我的命啊!”
干柴遇上烈火,岩山都要烧化了。于是他们竭尽本性,亡了命一般将自已变成了山野中的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