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麻老大没有带一个保镖,只在身上插了两条冰凉的盒子枪,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一个山棚前站住了。
那看山棚建在半山腰,原先是山里人种包谷时怕猴子来掰,留个人夜里打梆用的。后来土匪蜂起,这里便是观望哨。一有动静就放鹞竿。麻老大屯兵以后,这一带成了石城的前沿警戒地段,那以后几乎没有闲人再到这里来了。
看山棚前闲坐着两条壮壮实实的汉子,一色的青布包头,一色的兽皮绑腿。左肩斜挂着暗绿色子弹袋,右肩都十分独特地挎着一条织锦布袋。看见麻老大走了过来,这两名苗兵立即起立,持着七九步枪向麻老大点着头说:“老爷,就来了么?”
麻老大的脸色酱黑,本是横生着的肌肉向下拉得歪扭了去,那样子可怕之极。
“有人来过这里么?”他不答理苗兵的问候,只在强压着怒火,发狠地问了句。
“回老爷,没人来哩。”苗兵小心地说。
“听好!”麻老大恶狠狠地指着他们吩咐道,“你们两个,一前一后,去看山棚一百步远守着。有人来,不问黑白,先给老子响枪放倒他再讲!晓得么?”
“是哩!老爷。”
苗兵端着枪,当麻老大的面把子弹推上膛才分头去把守路口。麻老大等他们走后,还用鹰一般的眼睛把看山棚周围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然后向看山棚走了过去。
看山棚是用一色的楠竹扎起来的。为了防野猪,棚底扎得离地面有一人多高,进出都靠棚子门里面那架竹梯子。麻老大生得比一般人高半个头,走近看山棚时,可以从竹门底下的缝隙中看见棚内的情景。他双手虎虎地颤抖着,握住腰前的两条盒子炮的枪柄,不想进那窝棚,只想拔出枪朝里面疯狂地射他个痛快。
在那看山棚内,有一簇灿灿的阳光从天窗投了进去。角落里,两条绳索将石裁缝和七姐儿牢牢地捆绑着。苗兵的手下得重,绳索深陷在皮肉里,周围的血断了通脉,发紫发青乌了好些道道。就这一手捆绳索的功夫,便将他们两个人捆得晕天黑地,人事不知了。
麻老大还没走到看山棚这边来的时候,石裁缝先自醒了过来。阳春三月,山里百鸟雀跃,很早便叽叽喳喳嬉闹个不休。石裁缝睁开眼睛,霎时感到浑身慵倦,绵绵无力。好一阵子他都回想不起自已到了什么地方,他的脑子里只留下一片放纵后的空白。仿佛爬一座抬头不见顶的高山,爬得那么狂呼乱叫,根本不喘一口气,旋风般爬到山巅上,然后向山岩中拼死命抛下去一件东西。东西分明抛下去了,他的手臂还不歇止。还在一下两下三下地甩着,甩着…
他昨夜终于弄明白了在追七姐儿时脚板踩在地下为什么那么松软。那是在他滚动时发现的秘密。是来了春哩!地面上尽是吐出嫩叶儿的毛狗儿草。那草没人来踩,生得密密茸茸,如毛毯子一样柔韧……
石裁缝混混沌沌回想那些片断,差点又昏迷过去。双臂忽然刀扎似地剧疼起来,他才陡然清醒了。他低头看看自已的双腿,裤筒子早已破碎,紧紧贴住了血肉模糊的肌肤。在他腿旁不远的干草上,七姐儿被横七竖八捆做一堆,任人抛做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从昨夜到今晨一直没有醒过来。她也是一身鲜血淋漓,倒在地下的样子又是那样难以伸屈,她却昏死得极平静。一头乱发丝盖住了大半个脸,只看得见一只眼角。这眼角十分好看,眼皮透明,尾角微微上挑,分明没有后悔、没有痛苦,只是甜甜地含着极大的满足。
她昨夜就是这个样子,石裁缝清楚地记得大约是下头遍露水的时候,一伙苗兵团团地扑了上来。按住他和七姐儿,用枪托子捣药一般往死里打。七姐儿被他们打得满地乱滚,火把的光闪在她脸上。石裁缝听得有人大骂道:“这个臭婆娘!她还笑哩!”“打死她个不要脸的!”……她那时候就是这样甜甜地笑着。石裁缝于是也咬紧了牙关,让人下死手去打。后来就昏噘过去了。
麻老大走过来同苗兵说话,石裁缝听得很清楚。当时他正张着耳朵往四处听,好象什么地方有淙淙的泉水声,他渴得要命。
猛然间,看山棚的竹门“哗”地一声巨响倒塌了。麻老大终于没有拔枪射击,手臂积聚了开山的力气,狠狠推翻了窝棚门。竹门倒在石裁缝的脚跟前还弹了两下,石裁缝看见七姐儿那只眼角突然一阵痉挛。她的脸朝下埋在干草里,惊醒之后,发出了一声痛切的呻吟。
石裁缝浑身被震撼了,他本能地朝后缩了缩脑袋,忽然看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景象。由于麻老大站在窝棚外面,从门口望出去,石裁缝只看得见一个硕大的头颅。那顶头颅酷似祭奠山神时摆在供桌上的肥大的猪头。山里人为了讨个吉利来年,把那六畜之首涂得血红发黑,胆小的人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麻老大气昏了头,一把拖过竹梯,架在门口便上了窝棚。石裁缝平日胆小如鼠,今天却有点反常。反倒不那么怕事了。大概他知道横竖只有一个结果,死是逃不脱的。既然如此,怕也没用。他于是痴痴地看着麻老大从梯子上走进来,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已逼近。他惊讶地发现今天麻老大的身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
“讲!畜生,要我怎么处治你?”麻老大将声气压得低低的,象堵着一河洪水。
“我只求一死,老爷。”石裁缝居然能平平静静地说出话来,连他自已也吃惊了。
“孽种!象你这样的东西,死一百个也填不满老子的牙缝!老子恨不得要……”麻老大抖着身子,不知怎么泄恨了,便飞起一脚,踢得石裁缝一头栽倒下去,象倒了一麻袋粮食。
石裁缝眼前尽是七姐儿那只含笑的眼角,倒下去了也无所谓疼不疼。他觉得自已的眼角这时候也是七姐儿那个样子。
麻老大踢倒石裁缝之后,没有再施拳脚。他竟回过身,去到那窝棚门口朝外看了几眼。再扶起那扇竹门,掩住了窝棚门,窝棚里的光线立即暗多了。
他返回来,一把提起了石裁缝。那张气歪了的脸凑得离石裁缝很近的地方,恶狠狠地指着七姐儿问道:“畜生,晓得她是什么人么?”
“晓得,老爷。你府上的丫头。”
“鬼扯脚!你个偷油的贼!”麻老大咬牙切齿地碎了他一口,“老子告诉你,七姐儿是老子给麻阳多讨来的堂客!”
石裁缝这才吓得瞠目结舌,身子直住下溜塌着。
“她、她……老爷,我,我哪晓得……”
“啪!”麻老大反过手背,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嘴巴,抽出了他嘴里的鲜血:“不准喊!你把老子的脸涂得还嫌不黑么?”
“是……是哩,老、老爷。”石裁缝知道这个祸闯得有多大,不觉委屈得哭了起来,“我一个牛马样的下人,要晓得是……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老爷,我实在是一点也不……祖宗!我怎么黑了眼哟!……”
麻老大这时候的火气却没有那么旺盛了。他手一松,让石裁缝的身体瘫倒在竹板上,自已却回过身去,狠狠地顿了一脚,那窝棚都被他顿得悠悠摇晃起来。
七姐儿在麻老大进屋的时候已经惊醒了,她以为麻老大是来处死他们的,便依然闭着眼睛,也是只等一死。她听见了麻老大对石裁缝说的每一句话。到这时候,她感到石裁缝也许有一线生机,于是,她侧转头来,轻轻地喊了一声:“老爷……”
麻老大象是害怕一样,被七姐儿喊得一愣,急忙走开几步,仿佛那是个瘟神。
“老爷,这事,都是我招的哩。”七姐儿勇敢地大包大揽着说,“我想招他,就讲是丫头。不是老爷不准我讲身份,是我自已不讲的。我晓得,若是讲明了就招不住他。他没那个胆子哩。老爷也看见了,他直到这时候才晓得我不是丫头。都是我招的,老爷要杀就杀我一个人。他做牛马的人可怜,放他一条性命吧。”
石裁缝听七姐儿这么说,也觉得或许能保得住性命,竟只顾挣扎起自已的身子,望着麻老大大喊冤枉。
“老爷,你听见七姐儿讲么?我好冤哩。我一世本份,无妻无小,工夫做腻了,想找个丫头下人玩一玩,哪晓得犯了老爷的上屋哟?老爷,你开一回恩,我石裁缝生生死死也给你做牛做马做狗。老爷……”
麻老大背对着他们,仿佛什么话也没听见。其是他那脊粱渐渐地塌了些,佝偻着现出了上年纪的那种苍老。
他是清晨被从床上喊起来的。家人报告他说,昨夜在野外放警戒的苗兵发理荆棘篷内有人。那地方石城的人不得去的,便以为是流匪。捉了一看,竟是一对颠乱着寻敢作乐的男女。苗兵中有人认出来了,那男的原来是老实八板的石裁缝。老实人尽干结巴事,他们便捆了他。
麻老大当时便喝斥了家人几句:“这屁大的事也叫老子听么?石裁缝一个没堂客的汉子,打点野食又怎么的?三月三没规矩。莫管,放了他。那裁缝也是个作孽人哩。”
家人朝屋里望了一眼,不肯离去,又不敢在这里讲,便探着问:“老爷,堂太太……也惊醒了么?”
麻老大觉出了蹊跷,便回过头来,说:“你只管讲!堂客们夜里不同老子困的,不在屋。”
“那,我就讲。”家人轻轻告诉他说,“你晓得石裁缝同哪个么?”
“哪个?”
“是……七姐儿哩!”
“你打狗屁!”麻老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事乱讲得?”
“老爷莫急,找找七姐儿看。她若不在屋里,这事……只怕老爷迟不得哩。天一亮,外人看见了,臭味就关不住了。”
这个家人是麻老大最相信的一个亲信,名叫麻三保。七姐儿的事,亲信随从中只告诉过麻三保一人。出山去买回七姐儿的,也是这个麻三保。麻老太听麻三保一说,不由得认起真来。暗暗一查对,果然不见了七姐儿。麻老大怒发冲冠,又不好张扬,急得一个人在院中不停地转着圈子,象一头困兽。
“老爷,你莫在这里想法子了。我让苗兵把他们关在了看山棚,不准人晓得。你快去处治,屋里这头交给我。严严地按稳了再说。”
麻老大这才火急火烧地赶到了看山棚。一路上,他想得脸上火烧火辣,好比被人在眼皮底下挖了祖坟去。这一带有个风俗,姑娘妹子出嫁之前乱一点没什么关系。尤其是三月三那天,几乎可以合法地去睡男人。开了脸嫁了人,那可是严严地不能乱来半步。这种事摊在哪一家,哪家就会遭人耻笑,何况麻老大在这一带八面威风,哪藏得这种黑泥?
既然事情出了,麻老大知道再火再燥也是没有用的。要处治也并不难,难就难在如何不漏出风去羞辱了门面。他脑子里想了很多办法,但是都觉得不妥当。杀了石裁缝和七姐儿两个人吧,这两个男女双双失踪,人家能不疑心么?这是不打自招哩。只杀石裁缝一个?也不稳当。他是这一带离不得的裁缝师傅,人们日后时常会记起他的。七姐儿同他做过一夜夫妻,嘴短舌长的难免也不漏风。或者只杀了七姐儿呢?这更不好办。光那冤孽儿子也不得依。
他就这么推前想后,板着脸一直到了这里也没拿出个主意来。他的手乱发抖,想杀人又不晓得杀哪个好,不杀人心中的怒火又实在难消。他竟在这种关头为难了。
七姐儿替石裁缝求情的话他听见了。当时他的心里象针扎一样极疼极痒,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已是个有面皮的人,那面皮在这时候不知往哪里搁。他深深地后悔当初不该答应给瘫儿子讨堂客,到现在是抛了钱捡了顶绿鸡冠。后来他又听见石裁缝也求他开恩,麻老大不禁在心里极鄙视他了。一个男人,在生死关头不及女人刚强,女人替他顶罪,他居然还乘机开脱自已?是哩,这个可恶的东西,同七姐儿也不过是玩玩而已,并不与他共生死夫妻哩!呸!一个软泡子!
忽地,麻老大心里透了光亮。经这一番思量,他脑子里生出了一个两全的处治办法来。他没有急于动身子,在心中还掂来复去地想了一阵。法子虽然有点让人不甘心,总是一个法子。急切中,也想不出更好的来了。
他回过身子,回得极缓慢。身后那一男一女正呆望着他。麻老大没有理石裁缝,先去七姐儿身边,沙着喉咙骂开了。
“贱东西!你做了好事哩!你有脸哩!如今这世道反转来了,你有脸,我倒没脸了!是哩,老子杀人从不眨眼睛的。今天倒是没脸见人了!你晓得么?贱?”
他骂了一气,也就不再骂下去了。顿了一下,竟叹了口气,怨起自已来。
“我是老昏了么?明明晓得麻阳多那瘫崽讨不动堂客,把你买来何苦哩?你一个正当年的女子,哪耐得住哩?是哩,你招了别人。这事哪个看得住呢?”他摆了摆手,忽然动慈悲了,“讲不得,这事是我养息坏了。今天我讲了,七姐儿,我不杀你。你莫怕。我麻老大在这一方打个喷嚏镇得住三方四路,讲不杀就不杀。不收回的。”
七姐儿一心只以为活不过今天,倒也不怕被杀了。听见麻老大说不杀她,一时怎么也没转过弯来。她那时候还不清楚是死了好还是不死的好。她是没有来得及去想。呆了一下,却急切地问:“那,老爷,他呢?”
麻老大闭上了眼睛。他胸口内隐隐作痛,对七姐儿的痴情痛恨到了妒火中烧的地步。
他好容易才按住了心中的酸腐之气,转过身来,两眼盯着石裁缝,那眼中放出了阴绿色的凶光。
“裁缝啊裁缝!你讲,麻老大平日亏待过你么?你跟老子使绊脚,未必不想想,老子会轻易放过你么?几多厉害的角色,抬枪抬炮来剿我,我怕过么?老子宰你不比宰只小鸡还易得么?你个崽,活得不耐烦了,这么会寻开心?踩老子的鼻尖给老子画个黑脸么?好!今天怎么处治你,由你自已讲!”
“老爷,我……我也想明白了。让七姐儿活,我去死也要得。我做这事情,自已把自已污了,也没脸活了。由你怎么弄死我,我石裁缝绝没二话讲的。”
“这是你讲的话?”
“是我讲的,老爷。”
“不讲二话?”
“不讲!”石裁缝挺起了身子。当时很奇怪,他脑子里忽然想到了那攒了一辈子留下的十三块光洋。“我没舍不得的哩,老爷。”
麻老大似乎认为他这时候的态度还讲得过去,便直起了身子,闷闷地吁了一口气。
“你未必就不想活?”他瓮声瓮气地说。
“不想。”石裁缝横了心,“犯了这事,乡里乡外哪个把我当人?不活了,老爷。”
“真不想活么?杂种?”
“……老、老爷。”石裁缝听得诧异起来,“你这么问,莫非老爷还、还……”
“是哩!畜生,老子还想让你也活下去。你听明白了么?”
石裁缝没想到麻老大会开这个恩,当时便目瞪口呆。心里正将信将疑时,七姐儿竟将脸扎进干草中,呜鸣地哭了起来。
麻老大见七姐儿这个样子,不禁又怒火万丈了。他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地往上一提,另一只手使劲一巴掌抡过去,将她打在了竹板上。
“贼东西!老子还没讲完哩!老子打落牙往肚里吞,这火还没消哩!讲了要你活,还讲得要你死哩!坐好,给老子听着!再做这贼相,莫怪老子讲话不算话哩!”
那两个任他摆弄的男女,不知他到底闷了一罐子什么药,便再也不敢乱动一下了。
“你!”麻老大伸出一支颤巍巍的食指,在石裁缝的鼻子尖上晃动着,恶气难消地说:“马上给老子回磨盘乡去,做猪做狗也好,做裁缝也好;老子放你的生,不管你!只是一件,你同七姐儿的事,只要给老子漏了一个字,看我活剥了你的皮!畜牲,记住了么?”
“老、老爷!我、我给你磕头了!”石裁缝噗地向前栽下身了,却又被捆了手脚撑不起来,便只把那额头不住点地磕得竹板哗哗作响:“老爷的话,我哪敢不记得哩!老爷大恩,我…”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老爷,只是昨夜你的那些兵……”
“这个不要你讲,老子会堵漏的。我的兵跟崽一样听话。你不讲,没得人讲。”
“是哩,老爷,要不我出山走口岸去,好么?”
“鬼扯脚!”麻老大立刻又变了脸,“你敢走半步试试看!日后,石城有人家请,你还要来做工夫。跟以前一样过日子,这还不晓得么?老子院里头有工夫,你也要来做。莫跟老子装出贼样子来让人看破了,你个畜生懂了老子的心事么?”
“懂哩,老爷。我懂哩!”
石裁缝这才彻底相信自已是免掉了那一死。麻老大不杀他,是为了自已的门面,而不是发善心。要不是这个原因,他早把自已宰掉了。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的。
这件事发生后,麻老大动了很多脑筋。他赏给那几名苗兵很多钱,让他们出大口岸做生意去了。那几名苗兵无牵无挂,做生意做发了,再也没有回山里来。
七姐儿回府之后,麻老大竟然张灯结彩,公开让她同麻阳多拜堂成了亲。他是想让七姐儿绝了念头,再不去招惹出祸事来。成亲之后,府上府下对她看得极严,七姐儿果然连半步也走不出去了。
石截缝便回到了磨盘乡。他被那件事折磨得衰老了很多,每日里只是闷声不响地做工夫,极难得听他说一句话。乡里的人们发现他脑子迟笨多了,衣也做得慢了。偶尔,还长长短短出点差错,少不得要赔人家衣料。他那日子也过得跟掉了魂少了气差不多。
麻老大把这件事锁得很紧,人们果然一点也没察觉到任何风声。后来,石裁缝大多在磨盘乡做工夫,很少去石城。七姐儿也出不了大门,更莫想到磨盘山来。时间一长,石裁缝也就渐渐地淡忘了那段是非。工夫又做得好多了,人也慢慢有了些起色。石大爷后来还同几名年长些的人合计,想给他再找个堂客。只是物色了好久,一时没有物色到个合意的人。
一年之后解放军的部队开进了乌笼山。剿匪的队伍压到石城这一带,麻老大又带着他的苗兵退进了苗山。
石裁缝有一天夜里正在桐油灯下打夜工,忽然听得有人轻轻敲门。他打开门一看,七姐儿蓬头垢面地站在了门外。
石裁缝张惶了一阵,竟二话不说就要关门。他恐惧得要命,想把七姐儿拒之门外。七姐儿慌忙往门里头抢,却慢了一步,只伸进来一只手臂。门把她的手挟住了,她没有叫喊,石裁缝也没发现,用身子靠住了门。后来感到门没关严,侧头一看,这才发现挟在门内的那条手臂。七姐儿那手臂被荆棘划得满是伤痕。她是从苗山逃出来的,她几乎丧了性命,经过几天几夜,才撞到了这里。石裁缝看着那条手臂,心忽然酸疼了。于是他打开门,一把抱住了七姐儿。
七姐儿什么话也设说,吊着石裁缝的颈子,身体软塌塌地往下垮。她的泪水把脸上的灰垢洗出了一道道槽沟,却甜甜地望着石裁缝,贪婪地笑着,她把石裁缝的心都要笑碎了……
天亮之前,石裁缝带着七姐儿来找石大爷。他们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石大爷,石大爷听得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们,想成亲。”石裁缝最后鼓起勇气问石大爷,“你讲,要得么?”
石大爷是磨盘乡最有威望的长者。过去磨盘乡的后生伢子结亲,只要是经过石大爷点头就算是合了乡规。听得石裁缝这么一问,石大爷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心里也正琢磨着这一对苦命人的结局,有很多难处。
“嗯……这样的,”他后来说:“如今,多里成立了农会,还要建乡政府哩。我去给农会的石匠说说,看你们这事……到底做得做不得。”
天一亮,石大爷就去找了农会主席石匠商量。石匠是个烈性子人,但对石裁缝与七姐儿的亲事也犯了犹豫。他想了想,便带着石大爷一起去找当时驻在磨盘乡帮助建乡政权的部队一位连长。
那位连长比较年轻,一听石匠说完这个情况就表了态。
“我看,可以让他们结婚。这是反封建压迫的活教材啊。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乡里搞一次反封建教育,让乡亲们看清封建土匪的罪行。你们说呢?”
石匠一拍大腿,说:“要得!今天夜里就成亲,搞热闹点。”
石大爷当时犹豫着没吭声。他总觉得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乡里从古到今,有一种自然的东西规住了人们的心。这东西怕是冲不缺的。
晚上,石大爷还是出面当了证婚人的角色。火光之下,他看见来的人很多。他是个细心的人,从人们的眼神中,石大爷感到人们多半是来看看热闹的。不少人只是看了一眼便悄悄溜回去了,还有人窃窃私语着。那晚上的气氛一点也没热闹起来,石大爷感到自已的心一直是虚的。
从那以后,磨盘乡的乡亲们变得谨慎了。乡政府门前比过去冷落了不少,石匠有时候召唤个什么事,人们也不是那么响应。石大爷也觉得有时候走在路上,打招呼的人不象过去那么多。一些年长的人,甚至还慢慢地回避起自已来。
“他们是害怕变天嘛。”有一次,驻军的连长听完乡农会的汇报后这样说:“这要靠我们去做工作,打开局面,让乡亲们彻底放心。”
石大爷沉思了一阵,谈出了自已的想法:“我们这乡里,虽然恨麻老大,讲要把他的儿媳妇弄过来同石裁缝成亲……这事还是不合祖宗章程的。”
连长一听便笑了:“呵,我明白了,关键问题还在我们农会几个头。什么祖宗章程?现在要闹翻身,解放了。石大爷,可不能让旧东西捆住自已的手脚啊。我们自已都有这样的顾虑,还怎样去做多亲们的工作呢?”
石大爷仔细琢磨了很久,觉得连长的话也很对。不管怎么讲,石裁缝同七姐儿是应该配成夫妻的。麻老大依仗暴力权势,害了不少人。七姐儿也是被他害了。他后来不杀石裁缝和七姐儿,不也是心中有愧,怕天理报应么?乡里的人们只是没那高的觉悟,还看这是件邋遢事。农会应该多做些工作,提高乡亲们的觉悟才是。这事还很紧要,不抓紧去做,乡亲们的心就会离农会一天天远去的。
虽然这么想了,但是这工作怎么去做,石大爷却没想好。石匠一天到晚忙着建自卫队武装,也没心思去管这件事。拖挨了一些日子,解放军部队接到命令,留给农会一部分枪支弹药。不久便开走了……
石大爷说到这里,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已的大腿,眼中放出了仇恨的光。
“麻老大这条豺狗,把所有的苗兵都带到磨盘乡来,一夜之间就打进了村子。……唉,石匠还没来得及抵抗哩。才八十几条枪,哪抗得住麻老大?还不是碗里的一筷子小菜么?那老豺狗,来得好凶哟!跟发了洪水一样哩!”
刘玉堂听到这里,心情沉重地吁了口气:“乡亲们损失大吗?”他轻轻地问。
“大哩。”石大爷摇了摇头,后悔地回忆着说:“也怪我没有抓紧去做好工作,害得乡亲们散了心。过去磨盘乡抗土匪是舍得性命的哩,这一回……唉,麻老大围了磨盘乡,在外头喊了好多遍。他讲,他麻老大这次来,只寻七姐儿。冤有头,债有主,与别人不相干。他这么一喊,乡亲们竟让他喊得信了真。好多人当时就散去了,我拦都拦不住哩。麻老大破竹子一样打了进来,石匠没跑脱,让他捉走了。他还捉了好多农会的人,后来当着乡亲们的面放回了。只是不放石匠,讲他是一个冤主,要带到石城去。……唉,他八九也是活不成了的。”
“石裁缝和七姐儿也被他抓住了?”
“是哩,麻老大红起个眼珠子,就是抓他们来的。那老豺狗,把没跑得脱的乡亲们赶到那坪里,当面往槐树上钉住了石裁缝……。他要人拿马钉,钉在石裁缝的手掌心里,那树都钉得打晃哩。……麻老大是怎么剥他的皮哟?我的菩萨!他自已卷起袖子干的哩!他用匕首围着石裁缝的皮肉划破了好多圈,挑起一块皮,插进击一根铁杆子,就那么用劲绞……。人皮长得紧,他脱了衣裳,亡命地绞哩!……一开始还听得石裁缝泼命地惨叫,后头,就只听得见麻老大攒劲地喊,那皮剥下来,血只往外标,吓死人哟……”
石大爷唏嘘地不再往下说了。刘玉堂的目光凝视着空坪尽头那棵老槐树,心情异常沉重。从石大爷的叙说中,他逐渐对麻老大这个人有了一个大体上的轮廓。他脑子里在思考着,觉得麻老大不是个一般的匪首。他这个人占着苗王的位置,虽然心狠手辣,却牢牢地统治住了这一方土地。不仅有强大的武装统治,还深深地依靠地方与民族的习俗统治了乡民的心。他杀了石裁缝,杀得那么惨,这一带的乡民心中却多少认为石裁缝是自已招的事。就连农会骨干石大爷,也说过他是“拔了虎须子”呢。在这样的有着特定习俗的地方,如果呆板地用过去在解放区斗地主、忆苦、烧地契的办法,看来是不容易解决根本问题的。石大爷说到的那个连长。看来就是犯了性急简单的毛病。老百姓觉悟不是一两天能提高的,尤其在石城这个特殊的少数民族地区,更不能用过去的老办法急于求成。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眼前的形势十分严峻,田大榜、钻山豹、四丫头都开到石城来聚齐了。小分队人少,敌我力量悬殊得无法相比较。土匪们结集起来,很快就要反扑出去侵吞那些被解放了的地区,小分队必须在最短的时问内把土匪们箝制住。而现在,他们刚刚赶到磨盘乡,连脚根还没有站稳。怎祥才能打乱土匪的部署呢?
刘玉堂感到心里压上了很重的一饼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