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众匪首聚会(2)

黑牛夺到这批枪栓是个很意外的收获,他和六耳猫一心只想快点赶到宝笼山来,路上走得急,也走得非常机警。过乌龙河的时候,渡口上只有一条很小的竹壳子船。兵荒马乱,过河的人也极少。黑牛和六耳猫看开周围没有什么危险,便一前一后上了那条小船。

船上的艄公是一个极年轻的后生伢子,年纪不大,却极拿大架势,高傲得很。一看只上了两个客,便又坐了下去,不肯摆渡。讲是要再等几个客了一起走。

等了一阵,居然也没有客来。黑牛性子急躁,便气粗地说:“这兄弟,莫等了。我多出些钱,好么?”

那后生看也没朝他看一眼,反而将头扭了过去:“当我指靠这竹壳子发财么?不等满十个人,我是不得渡的。”

“你这船,装十个人还不翻?小哩。”黑牛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小船,“兄弟,我的事急哩。求你帮个忙,好么?”

年轻的艄公这才抬头端详了黑牛一眼。黑牛的魁伟身体令他吃了一惊,而黑牛的好性情又使他疑惑不解。略略思考了一下,他站起来拨起了竹篙。

“你这大哥,一句好话当得许多钱财,我渡你过去,也不要你的摆渡钱,江湖上,讲的就是义气这两个字哩!”

“好兄弟,对路!”黑牛为人倒憨直,心里没多少弯道,“留个名字,黑牛日后还要来会你的。”

“名字好记,喊我石头就寻得到的。”那年轻艄公说着话已将船撑到了河中心,“去哪里?黑牛哥?”他很随意地问了句。

“晓得榜爷么?”黑牛脱口便说了出来,“兄弟,我是要去……”

六耳猫的心跟比黑牛多得多,这时候突然插上话来喊道:“黑牛,这船漏水哩。坐稳了,当心翻了船。”

黑牛明白了,便没有再说出什么来。六耳猫很精,他看见那自称是“石头”的青年伢子听见自已喊船漏,当时便探过头往舱底望了一眼。他没有发现哪里漏水,眼光中有那么一刹那疑惑,接着便明白了六耳猫为什么要喊这句话。当然,对黑牛和六耳猫是什么身份这个问题也就一清一二楚了。

石头倒也并不害怕,只是也不再多说话,闷闷地撑着船。行到河中间时,竹篙已探不到底,他便放下竹篙,抄起了浆片。河水啪啪地拍打着船帮,船走得慢了些。

“喂!小兄弟,你快些划!”六耳猫故意朝石头喊了句,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划船的时候乱想些什么嘛?想讨堂客的事么?”

石头望着他,毫不遮掩地笑了:“这位大哥讲得不错,我正要讨个堂客哩。只是手头差一笔钱,还讨不回来,活活馋死人哟。”

黑牛听得当了真,刚想说话,六耳猫朝他暗暗使了个眼色拦住了他。然后顺着石头的话说:“是哩,小兄弟,快些挣钱讨回来,那味道才好哩,让你开开荤,你会快话得赛神仙。快摇,过去了我多给你几个钱。箅是不冤枉认识一场,帮你一把,晓得么?”

“兄弟,要帮,大帮一把。要得不?”石头忽然停了浆,问道。

六耳猫警觉地站了起来,“小王八,你莫不是想来名堂?”说着便抽出了盒子枪。

石头仍然一点也不惊慌,只是平平淡淡地笑着:“看出来了的,大哥。要不是,怎么喊二位帮忙?晓得你们是吃这一行的哩。我手头有一批货,肯出个好价钱么?”

黑牛也站了起来,但是没有象六耳猫那样拔枪做威风样子:“石头兄弟,你好眼力,好胆量,我不为难你。货我是不想要的,过了河,黑牛我好些谢你。”

“黑牛,你不后悔么?这种货你还不要?看都没看,晓得是什么货不?”石头得意洋洋地问。

“好,货在船上么?”黑牛便有了看一看货的意思。他其实还是想好心帮石头一把,管他什么货,胡乱买一些,让石头多收点钱,到岸后再把货也给石头留下,“要是不在船上,就怪不得我黑牛了。”他说。

石头没再说话,走到船中间,翻开两块船板,取出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自已看,不信你们不眼馋。”他说完把那东西往船板面上一放,发出了哗拉的声响。

“不看了,都买下了。”黑牛痛快地扬了扬胳膊,“好多钱?讲。”

“黑牛!”六耳猫高喊了一声,平端着枪指着石头,朝黑牛说:“打开看看。”

黑牛想了想,这才感到那东西放到船板上时声音有些不对,分量也有些不对。他这才警觉地看了石头一眼,蹲下去解开了那个包。包里滚散出来一堆步枪的枪栓,顿时把黑牛和六耳猫吓了一跳。黑牛便站起来,也从身上拨出驳壳枪。

“兄弟,听好了!黑牛我可是没得耐性的,讲,你是哪湾子的?”

“这又是何必呢?未必我有恶意么?”石头低头看了看左右两只逼向自已的枪口,胆子开始发虚:“我哪个湾子都不是,哪个湾子的人也不伤我。我只管摆渡哩,认钱不认人的。哪个不晓得渡口有个石头艄公?不信随便去问,都晓得的。”

“我看你这艄公不善哩,船上收了这些家伙,也是摆渡的人做的事?”

“大哥,我也不瞒你,这东西是我从乌龙河里捞上来的。没本事也捞不上来,不信你下水试试。”石头指了指河水,告诉他们说,“昨天快黑的时候,几个外乡人从这里过河往山外去了。是他们自已撑的船,我躲起来了。怕他们拿我当土匪哩。船走到河中间,他们看看周围没人,就往河心沉了这包货。以为没人看见,不晓得我就在河边那苇子里哩。他们一走我就泗下去捞,还以为是什么财富哩,死重一包。想是他们走不动了才甩的。”

六耳猫听得有点相信了,便进一步核问道:“共是几个人,”

石头想了,说:“有八、九个。还有个堂客哩。像是有伤,两三个人抬扶她。”

在到达渡口之前,六耳猫已经探到了钻山豹袭击小分队的消息,石头的话,更让他的消息得到了证实,而那消息也证实了石头的话。他数了数,枪栓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十只,当即他便乐滋滋地笑了。

“石头伢子,搞得好。这批货,我们要哩。你出个价,我们一齐要了。”

“那好,一块光洋一条,要得么?”石头开了个价,仿佛心中早已想好了的。

黑牛一听,当时便有点为难了:“价倒也公道,只是我身上……”

六耳猫立即抢过话头,满口答应道:“要得的,要得。”他又暗暗地朝黑牛使着眼色,“黑牛,给他光洋。把你身上的一齐给他数数嘛。”

黑牛明白了六耳猫的意思,可他一时竞下不了这个手。这家伙手很辣,但是心还没毒到这种程度。正犹豫着,六耳猫又说话了。

“那,我来给他光洋吧。反正都一样的。”他一只手去解解肩上的布袋,另一只手朝石头招了招,“过来,小兄弟,来数光洋。”

石头大概是急于要光洋去讨堂客,竟忘了防备,被六耳猫一招手便走了过去。刚走到他身边,六耳猫插入布袋的手迅速抽了出来,握着一柄雪亮的匕首,闪电般朝石头的胸口刺了过去。

六耳猫于这种事是毫不手软的,更不怕热烘烘的鲜血污了他的手。他只是怕血溅到自已的脸上,拔出匕首时总是一步闪开。这差不多成了他的固定的操作程序。当然,所有程序中第一道是很重要的,而他恰恰在这道手脚上功夫极熟练。由于出刀速度相当快,总是能刺中对方的心脏或咽喉部位,往往一刀致命。他原以为刺死这么一个一心只急于讨堂客而毫不戒备的小艄公是万无一失的,一刀下去,竟然胳膊抡了个空。偌大一个目标,他却没有刺中。那一瞬间,石头全然不见了。六耳猫立即出了身毛毛汗。

当他准备仔细看看石头在哪里的时候,突然感到跨下受到了狠命的一击,连五腑六脏也在那一刻被震动了。一阵剧烈的绞痛迅速从小肚子扯到了心尖尖上,他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便仰天倒在了船板上。

黑牛在这种时候变得格外地凶猛,他见六耳猫倒了下去,便一跺脚,象只黑鹫一样射了过来。石头早防备了他,便下蹲半步,想避开他的势头,从下三路掀翻他。黑牛的功夫极好,身体又稳健,乘石头抱住他的右腿的那刹间,没容石头用劲,一抬脚便把石头踢出去一丈多远。石头的身体落在船头上,几乎跌下水去。则刚落稳,黑牛又冲了过来,横着一个扫堂腿,石头再也攀不住身子,张手张脚地坠入了河水中。

黑牛突然有点后悔,觉得不应把他打入水中去。这后生既是撑船摆渡的艄公,水性一定不错,打到水里,岂不是放了他一条生路?

石头入水后果然半天也没有冒出头来。黑牛扳开驳壳枪的机头,站在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河面。时间越长,他心里越发来了火,咬住牙关要打死石头。

六耳猫这时候才缓过劲来。他看见了黑牛与石头的格斗,只是痛疼准忍,做不出声。看见黑牛扳开枪头,急得连连摆手。

“莫……莫响枪。”他终于说出了声音,“惊了别人,我们……跑、跑不快的。还要背这些枪栓呢。”

黑牛被他提醒了,便收回枪,从口袋里取三角形岩石片子。就在这个间隙时间里,石头从水里冒了头。还没等黑牛取出岩片,他又沉入水中了。他已经换好了一口气。黑牛恨得跺了一脚船上的船板,更加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水面,等着石头第二次冒头。

石头终于又冒了头,但他已经到了岸边。黑牛看得准准的,小臂一挥,手腕一抖,那岩片高速旋转着笔直向石头射了过去。

石头早也看见了这边的动作,竟回手一抓,接住了那镖一样飞过来的岩片。然后往水面上一掷,那岩片贴着水面打了好长一串水漂之后悄悄沉入了河底。黑牛不觉呆了一下,心中很有几分佩服。能接住他打去的岩片,这还是他遇到的头一个人。

眨眼之间,石头已隐到苇子丛里去了。黑牛正发着愣,就听见苇丛中“砰”地响了一枪,同时头上方“嗖”地划过了一颗流弹。接着,苇子丛中又响了第二枪,第三枪……

“快!黑牛,快上岸,赶紧走!”六耳猫象只惊兔子,仓惶地喊道。

幸好周围没其他人,石头的手枪射程短,打不到河对岸,黑牛和六耳猫才背起枪栓下船逃离了那个渡口。

田大榜听完六耳猫的叙说,侧着头想了一阵,觉得事情有些奇怪。这个石头显然不是钻山豹的人,也不会是东北虎小分队上的人。想来想去,只以为是山里的一名有几手本事的老百姓。如今山里乱得很,枪也很多很散,不晓得哪里就会冒出个有本事的角色。于是他也懒得想那么多了。他回过身,望着黑牛和六耳猫,忽然高兴起来。

“好哩,我个崽!你们两个后生,一文一武,结个弟兄如何?榜爷我今夜给你们两个掌结拜酒。要得么?”

黑牛点了点头:“听爹爹的。”

六耳猫当即便朝田大榜跪了下去:“榜爷这么看得起我,我从今日起就是榜爷的亲儿子了。让我随黑牛一起,生死都是榜爷的!”

“崽,该老子不绝!”田大榜从面前两个后生和一堆枪栓那里获得了一身气力,心里顿时来了主意:“把枪栓收牢了,嗯,老子这些队伍,明天由你们两个管。我嘛……嘿,看来可以走走人家了。”

吃过夜饭之后,田大榜反倒主动地走到了赖祥健的洞子旁。赖祥健下午歇足了精神,正在洞口散步。她这处洞子朝西,下午晒热了,她便只穿着一件米黄色丝绸衬衣,下襟扎在宽宽的军裤皮带里面。每踱一步,丝衬衣便随风摆动,一副飘逸的样子。

田大榜眼瞪得大大的,仿佛今天才发现她有那么好的一副身材。她一点也不显胖,宽皮带扎在腰上,腰肢是那么纤细。同时又衬出了前胸那一对高耸着的乳峰和那得恰到好处的。她有了空闲,便在脸上略略施了点脂粉。这样,皮肤的颜色比平日更白更嫩了。田大榜看得心里痒痒的,却又自知无福消受,便咽了口唾沫,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赖祥健侧目看了田大榜一眼。她早已看见了田大榜,侧目再看他是表示他可以走过来。没有这种表示,田大榜和别人一样,绝不敢轻易靠近她。而等田大榜走拢来时,赖祥健又不答理他,反而悠悠闲闲地踱开了。

田大榜被她这不冷不热往洞口边一晾,心里的火又冒了起来。

“好心境哩。”他朝赖祥健的背影狠狠地说了句:“哼!”

赖祥健站住了,却没回身:“你说谁?”

“谁都有个好心境,以为天下太平了,可以享清福了。这地方好香,你不怕熏翻了别人?”

“轻贱!”赖祥健狠狠地骂了声。

“你、你骂哪个?”

赖祥健蓦地回过身来,朝着田大榜劈头劈脑地发起火来,“还问我骂哪个?你们山里这群目光短浅的草包,谁都一样轻贱!还说天下太平了?哼,一群不成器的东西!捡了芝麻大个便宜,可以喜得三天三夜不睡觉。吃了芝麻大个亏,又象是死了娘老子一样,棒都打不起身!人家刚刚撤走,又你争我夺,狗咬狗!呸!你老皮老脸不发烧,我都嫌丢人!”

挨了赖祥健一通骂,田大榜反倒没有气了。隔了一会儿,还嘻皮笑脸地凑过去,说:“是哩,我老不中用哩。这……山里!未必都不成器?钻山豹那小子,恐怕是成器的哩。”

“你只在这件事上还算有跟力,算你说对了。”赖祥健一点也不隐瞒对钻山豹的器重,“我干脆给你摊开了说吧,”她将双臂抱在胸前,严正地望着田大榜,“如果你还去石城同他们会合起来一起干,我一如既往还给你撑腰。明天清早你如果还是现在的主意,那我就对不起了,我自已去石城。”

“咦!四丫头,这话我没听明白呢。”田大榜做出惊讶的样子,反问道:“你讲我还是现在的主意,现在我是什么主意,你晓得了么?”

赖祥健知道田大榜这老东西十分地反复无常,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他又有了新的想法。她不愿意跟他兜圈子,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好,明天一见亮就去石城。我今晚上就发报,告诉我的上峰。就这样吧!”

“嘿,四小姐,你好性急哟。”田大榜狡猾地笑了,“明天去石城,我同你去。要发,就这么发报。不错的。”

赖祥健敏感地盯着田大榜,追问道:“你同我去,队伍呢?”

田大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话音变得又冷又硬:“还有个屁的队伍!就这么三五个兄弟了,他们喜欢这里,不肯同我去石城。”他的眼中放出了阴阴的绿光,“四丫头,你是个再明白不过了的人,我就不多讲了。歇吧,明天见亮就走。”说完,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就离开了这里。

赖祥健望着田大榜的背影,没有叫住他,任他离去了。她倒是没有料到田大榜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但是在这种时候要改变他的决定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她知道田大榜这样去石城必然会生出一些龃龉的事情来,而他又事先作了个不想去的姿态,是自已劝他去石城的。这老东西可是算尽了机关哩!

夜里起了风,赖祥健感到身上有点冷了。她回到洞子里,半天没有动弹。寻思了很久,她那对丹风眼内渐渐露出了可怕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