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众匪首聚会(3)

太阳出得比往日早,而且,满天是血一般的红颜色。在这明朗而又充满了杀气的光线下,石城的轮廓显得硬梆梆的,让人望而生畏。走近些了,可以发现那一块块垒成墙垛的岩石乌黑透亮。城门张着狰狞的大嘴,两边各站着六名彪壮的苗兵。这道门给人的感觉不啻于鬼门关。

约摸在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钻山豹带了八个人,大步向那座门走了过去。这群人高高大大,一身的筋骨硬扎扎的,走起路来一阵风。没听见脚板踏得响,却听得身上的武器摇曳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来,显出一种寒冽清冷的气氛,走到哪里,哪里便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一行人呼呼拉拉刚到城门边,守城门的十二名苗兵突然一声吆喝,并做一排挡住了去路。他们手上的钢枪端了起来,枪尖上伸出白晃晃的刺刀,直指向了钻山豹和他带来的八个人。于是,钻山豹他们只好收住步子站下了。

“发颠了么!”钻山豹身后一名汉子高声朝荷枪实弹的苗兵吼了声,“眼睛让鹰叼去了?这是二爷回来了哩!不认得?闪开!”

苗兵中间,一个领班的汉子也粗声粗气地回敬了一句:“麻大爷有话:各道卡子,凡见到二爷,只管挡在城外头。没有大爷的指令,不敢放进城。二爷,这就怪不得哩。退后几步!不退就放枪了!”

钻山豹的马弁们历来不可一世,哪受到这种架势?在那一瞬间,没有任何人下令,八条汉子叽哩咔喳同时拨出了枪。

倒是钻山豹在这时候既冷静又大度。他回过身去,轻轻地喝道:“莫发昏!把枪收起来!”他额头上的伤结了痂,那乌红一道竖印子正好嵌在双眉中间,倒是给他苍白的脸上增添了英俊和威严:“大哥既然有话,怪得这位兄弟么?退几步!”

于是,他的八条大汉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但他们没有把枪装进枪套,只是提在手上,任何时候都可以举起来射击。

钻山豹也退了几步,然后对那领班的苗兵说:“那好,我不同你为难。你去通报大爷,就说我回来了。现在就想见他。”

忽然,钻山豹后撤一步,一抬头便望见城楼上果然有一张铁青的面孔。麻老大正站在城墙上,不知怎么被钻山豹发觉了。

“大哥,怎么不准我进城?”钻山豹朝上仰着脸。望着麻老大拱了拱手,“莫不是有人在哥哥面前讲了我的坏话?”

“你带了好多人来?”麻老大冷冷地问。话音中丝毫没有以前的兄弟情份。

“让我进来吧,大哥。这里不是讲活的地方。”

麻老大想了想,厉声说:“让那些人退远些,你一个人进来!”

“是哩。”

钻山豹回过身去,对那八个人中的一个交待说:“七雷子,我进去了。不要紧,大哥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在这里等着。多长个眼睛,当心有人害他。”他指了指站在八个人中间的那个黑汉子。

七雷子侧眼一看,心里明白了。那人是刚刚归顺钻山豹的独眼龙。

“晓得了,二爷。”七雷子应了声,“交给我就是。”

钻山豹点了点头,向城门内走去。

他随着麻老大去麻家大院时,一路上都感到这座城突然变得陌生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城内的一石一木他都是相当熟悉的。从他记事的时候起,这座弹丸小城几十年如一日,一点变化都没有。现在更谈不上有什么大兴土木的事。清清冷冷一条直街,怎么越看越不是是原来的样子了呢?

其实钻山豹心里明白如镜,城里没有变化,变了的是他自已的心。麻老大对他十分戒备起来,这愚兄,现在戒备已经晚了。他到今天,翅羽已经,手中的势力已经可以同别人抗衡了。这样再回到石城来,必定会把石城看得与以往不同的。

麻老大带着他穿过街道时,只顾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又不回头看他。他跟着麻老大,身后是一群膘勇无比的苗兵。这些苗兵恶狠狠地监视着钻山豹,大有一口吞吃了他的架势。钻山豹却视他们如草芥,如一群蝼蚁。他望了望哥哥的背影,麻老大同他一般高,而且比他壮实一些。算算年纪已快五十了,他仍然雄健无比。钻山豹心里也很看不起这位亲哥哥,但是快到麻家大院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不应该这么快就同哥哥翻脸。仿佛现在还不到时候,“无论怎么讲,是他把我养育大的哩。嘿!”他暗自在心里笑了声。

麻老大把钻山豹带到堂房里坐定之后,突然一拍桌子,喝道:“老二,你这些日子,在外头背着我做了哪些事?嗯?”

钻山豹脸上明显地露了一些困惑的神色,然后镇定地望着麻老大,说:“大哥,我就是晓得有人想伤我们弟兄间的和气。我做了什么事?哪件对不起你呢。大哥,你明讲就是了。”

’哼,你在外头拉杆了,招买人枪,当我不晓得?“

“是哩,我本没打算瞒大哥嘛。事先不对大哥讲,这是小弟的不周到。”钻山豹很诚恳地望着麻老大,话语中充满了感情,“大哥从小把我扯大,我心里不明白么?你向来把我看得重,怕我在外头吃亏。我要是事先告诉你了,大哥绝不放心我一个人出去的。你心里又丢不开石城。这年月,再不拉些人马,日子恐怕更撑不住哩。大哥,我这份心,你该晓得才好哩。别人做什么要生是非离间我们兄弟?还不是想打石城的主意?人家怕我们有势力哩。大哥,那些人心毒,你万不要上当才好。你想想,这些话未必没得道理的。”

麻老大确实听人说过钻山豹在外面扩展势力的话,田大榜还给他写过信提醒他。起初他有点不相信。不是不相信别的,而是认为从小被自已视为亲生儿子一般的弟弟总不致于对自已反目。后来他心里渐渐有了疑窦,再一想这弟弟的为人,不禁重视起来。越重视,便越加不安,终于成了心中的一块岩石。

近半年时间里,钻山豹出没无常,什么事也不讲,只在眉宇间流露出瞧不起自已的神色,麻老大便警觉起来,并且开始暗中防范。他派人去察访过,发现弟弟果然拉了队伍,而且训练得非同一般。只是不晓得有好大个数字。这一次,麻老大一回到石城,立即在城里做了布置。他再也不敢对麻老二这个小弟掉以轻心了。

他原以为自已拍案发火逼问这件事时,钻山豹会一口否认拉队伍的事,没想到这个小弟竟痛快地认下来了。他后面的话,讲得入情入理,麻老大有一阵还听到了心里去。他毕竟不工于心计,脑子简单些。听完钻山豹的话后,竟再也不晓得问什么好了。

“……哼,”他心里狐疑着,话却温和得多了,“你今天从哪里来,吃过饭了么?”

“大哥,饭吃过了。只是吃咸了些。”钻山豹也适时地转过弯来,“想喝点水哩。”

麻老大便朝下喊了声:“来个人,给二爷上茶!这些木脑壳!”

佣人端上茶来,钻山豹伸手去取那白底蓝花的小瓷盖碗。麻老大清楚地看见弟弟那手腕处粗大的骨骼,感到这样的手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于是心中又出现了疑虑,觉得自已这样快地松懈了戒备心是要不得的。

等钻山豹呷了两口茶后,麻老大又把脸往下沉着,冷冷地问:“那你讲讲看,到今天为止,你究竟拉起了好多人马?”

“都在这里。”钻山豹放下茶碗,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条,用指尖夹住纸条的角,轻轻地将纸抖开递了过去:“大哥,请你过目。”

麻老大接过纸条,看地那上面密密地写着一些人的名字。他无心去看那些名字,只是依次在心中数着数目。很快他又数了第二遍,于是他惊愕了。

“一百二十人么?”

“是哩。还余下了一些枪。”钻山豹很坦然地补充了一句。

“……哼哼,一百二么?”麻老大禁不住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数字:“ 一百二十人……哼!”

“大哥,”钻山豹望着他的背影,不轻不重地问,“你是嫌少了呢还是嫌多了?”

“狗日的!”麻老大猛地转过身来,“人呢?都在哪里?”

“大哥刚才看见了。就在城门口哩。”

“放屁!那不是才八个人么?”

“是哩,就八个。”钻山豹平淡地笑了笑,“余下的,平日看不见的。这不好么?别人要来搞我,连个目标也没有。到我要动的时候,唤一声就冒出来了。大哥,这是我的一套战法。你看如何呢?”

麻老大听得冷汗都出来了,“畜牲,讲真话,老子这城里也有你的人么?”

钻山豹显然很着急,便站了起来:“大哥,我怎么跟你讲才好呢?……哦,”他想到了一个有力的佐证,“我把名单都给了你,请大哥细细看吧。那上头有名字有地方,大哥看了自然放得心的。”

麻老大便急急地去看那名单,钻山豹却大叹一口气,狠劲坐了下去。

“唉!大哥。你如今这样委屈我,叫我心里怎么好想哟?古书上有句话叫做兄弟阋墙,莫非应在你我身上了?”他说着,突然狠狠地跺了一脚,切齿骂道:“好个居心险恶的东西,居然把我们兄弟挑唆到了这种地步?好,我记着你!有一天撞见了我,叫你头上穿一百个眼子!”

麻老大已经看完了那些名单,心中的疑虑顿时消除了不少。想到弟弟这样呈上名单来本是对自已的信任,于是对自已的怀疑态度感到很不过意了。接着便听见钻山豹叫屈的怒骂声。一时间,他很愧恨自已伤了亲骨肉,又不会解劝别人,只好呆呆地看着钻山豹。等他骂完了,他也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上的名单递还过去,说:“是哩,老二。哥哥我是个粗人,免不得也有吃亏上当的时候。你读过书,明事理些。算了,莫同哥哥计较。这名单你收起来,我不管哩。”

钻山豹却高低不肯收:“我还有一份。大哥,这份是抄给你的。小弟我明人不做暗事,我的事就是哥哥的事哩。只是哥哥不要疑心小弟才好。哥哥的事,不也是小弟的事么?”

麻老大推不过了,也就不再推。收好名单,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又朝下喊来了一个马弁。

“去城门口,请二爷的八个弟兄进来歇息。再跟灶上说一声,整酒!”

“是罗!”马弁转身就走。

“等一下。”钻山豹急忙唤住了那名马弁,然后回头对麻老大说:“大哥,我召来的这些人马,今后断不让他们进城来的。”

麻老大有些不解:“做什么不进来?”

“还不晓得那些角色做了些什么手脚哩。万一我的人进了城,同大哥的苗兵踩了脚背撞了肩膀,这不伤了和气?”

“老二,这话不顺听哩。还分你的人我的人么?”

钻山豹知道讲漏了嘴,但他飞快地补住了这个漏洞:“大哥不晓得我的算盘哩。我是想日后,大哥率苗兵扎在城里,外头的事,交给我去跑。我把外围扫得清清静静,石城才稳如泰山哩。两只人马各做各的用,莫搅在一起扯麻沙。怎么个用法,全听大哥的指派。这不好么?”

麻老大没有再说什么了。但这一次他没有全信钻山豹的话,总觉得他这种解释难得圆满。因而又勾起了刚刚消失去的那些疑虑。当然他一时无法想得清楚。也懒得去深想了。

“……以后再讲这些吧。不进来,也要得。”他便对马弁改口吩咐道:“那你就对灶上讲,劈半边猪,抬一坛酒,给城外那些弟兄送去。”

钻山豹本来不打算在家里多停留的,因此才没让麻老大把他带的八个人引进来。后来他准备告辞的时候,麻老大却高低不让他走,要留他一起吃饭。他想想多留一下也不要紧,便没有再坚持要走了。

饭还没做好,兄弟两人使有一句无一句地聊了起来。

“大哥,听讲你把磨盘乡搞了一家伙?”钻山豹问道。

“嗯?”麻老大一听便鼓起了眼睛,“你听哪个讲的?”

“这么大个事,哪个不晓得?”钻山豹本是很随意说的一句,并没有特别问什么,“满处都有人讲哩。”

“外人还讲了什么话?麻老大一百个认真,紧紧地问道。

钻山豹明白了,这位大哥还十分地夫子气,于是他轻松地笑了:“大哥,麻阳多的堂客那事,你莫怕别人讲。怕也没得用的。你剥了石裁缝,把那七姐儿怎么处置了?”

麻老大提到这件事心里就疼痛不已。他皱着浓眉,想了一阵,反问道:“依你讲,怎么处置那骚婆娘才好呢?”

“沉塘。”钻山豹想都没想,轻飘飘地说了两个字。隔了一会儿又说:“伤风败俗,姑息不得。再讲嘛,莫让人以为麻家手软。留着她,你这当公公的也会背黑锅哩。”

麻老大沉默着,好一阵子没有说一句话。这件事他一直下不得狠心,只是把七姐儿看押着,事一多,也就拖下来了。

钻山豹也不在这件事上多讲什么,便将话题又换开去,“磨盘乡那石匠,关在哪里了?”

“马棚那岩屋里。”麻老大也不去想七姐儿的事了,告诉钻山豹说,“这杂种,跟老子死硬着当对头。明天当众宰了他。”

“哥哥,莫急。我也捉来了一个,是东北虎手底下的人。先关在你这地方吧。还不晓得东北虎上哪里了?探到消息再讲。”

麻老大抬起头来,关心地问:“怎么的?东北虎还没走么?”

“我想他不得走的。”

“他们的队伍都走了,他莫非还敢来这里?”麻老大本能地有点紧张,“你探到消息了么?”

钻山豹未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大哥,我讲了的,你只管守在石城。外头的事,交给我去搞嘛。”

“老二,你的心是大哩。”麻老大心情本来并不轻松。听钻山豹说到东北虎的事,心里更加沉重了:“好,我不管你。只是一条,不许你把东北虎往这一方引。你要是不听我的,到了城边我也不会帮你一枪一弹。晓得么?”

“好,我不去引他。”钻山豹脸色渐渐严峻了,“要是他自已寻到这里来了呢?”

“他有那胆量?”

“大哥,要不怎么得了个东北虎的称呼?”

麻老大脸色铁青,牙关也咬紧了。

“莫怕,大哥,我只是这么乱猜的。”钻山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来就来嘛,别人怕他,我却偏偏喜欢他哩。老熟人,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