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组建小分队(1)

半年以后,刘玉堂出院了。

来接他出院的,是一位年轻的侦察排长。这个人给刘玉堂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报告!”门外有人喊了声。

“进来。”刘玉堂正在病房里整理东西。东西很简单,除了牙具,还有两本油印书。

门外的人进来了。进来后,半天没说话。刘玉堂回过头,看见他正用一种研究的目光打量自已。

“你是谁?”刘玉堂问。

“我是团部侦察排的排长。我叫何山。”

“你到医院来干什么?”

“接您出院。副团长。”

刘玉堂想起来了。一个星期前,师部下了道命令,命令他担任这个野战团的副团长。

“好。你等一下,医生马上来给我办手续。”

侦察排长何山没有回答,还是那么看着刘玉堂。

“你坐吧。”刘玉堂显然很不喜欢他这样地打量他的上级。

“是。”何山还是没有坐下。

刘玉堂不想同他说什么了。正整理挎包,何山却开口问了一句很不合适的话。

“副团长……”

“什么事?”

“就六个人吗?”

“你问什么?什么六个人?”

“当时吃掉你们的那股土匪,总共才六个人?”

“嗯?”刘玉堂冷冷地打了个顿:“是的。六个。”

“……真够意思的。嘿!”

“你说什么?”刘玉堂心里非常不高兴:“什么够意思?”

何山将驳壳枪挪到身前,走到椅子旁坐了下去。他的语气是那么不客气,充满了讥讽:

“地形不熟,民匪难分,这当然是客观理由。可要是遇上我……真够意思的。”

刘玉堂不想多说这件事。何山是他的下级,他并不计较这个人的直率。但无论如何,当面这样嘲笑,刘玉堂的心里是冒火的。

医生进来了。他已经给刘玉堂办好了出院手续。

“走吧。”刘玉堂接过出院证明书,看也没看何山一眼,便向门外走去……

“等一下。”医生喊住了刘玉堂。

“还有什么事要办?真够麻烦的!”

医生走到他身边,打开一只装针头用的小金属盒,递到他面前。

“动手术的时候,我从你身上取出了五颗子弹头。三颗轻机枪的,两颗手枪的。”医生把子弹头取出来,托在掌心上:“留着,做个纪念吧?”

刘玉堂一把抓过子弹头,握紧拳头,摸得那子弹头“哗哗”作响。

“子弹头取出来了,伤疤却留在我身上,取不掉了。哼,这就够我纪念一辈子的了!”

他一扬手,将那子弹头扔出了窗外。

“哦,别扔!”

何山站了起来。但是已经晚了,子弹头已扔了出去。何山看了一眼窗外,口气中没有多少惋惜,倒像是有意取笑。他说:“应该留着。副团长,我去替您捡回来吧。您不好带,我替您保管着……

“走!回团部!”

刘玉堂怒气冲冲,大步跨出了病房……

剿匪部队驻扎在丘陵地带一个小村庄里。经过半年多的围剿,土匪伤亡很大。剩下的顽匪,都缩到深山里去了。沿交通线一带,已经比较平静。

大清早,刘玉堂就到部队来选他的小分队队员了。

团政委比他大了十来岁,从外表看,比他显得沉稳一些。

“你还是昨天那个主意?”政委忧心忡忡地问。

“政委,团部不是已经通过了吗?”刘玉堂一步一步地往小坡上爬,“就这样吧。”

“那么,你的小分队,准备选多少人?”

“六个。”

“什么?”政委吃了一惊,“不不,六个,怎么说也少了。”

刘玉堂的脚步没有停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少了。半年前,田大榜打我的时候,不也是六个人吗?”

“喂,我说,你的对手是山林的惯匪啊。”政委跟了上去,抢在他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你再想想吧。这可不是一件赌气的事。”

“赌气?”刘玉堂停了下来:“是啊,政委,要说赌气,也真有一肚子的气。”

他侧转身,向远处望了过去。

“你看看这山,多大,多深?住院的时候,我反复想过。大部队进山,去追那些土匪,那可真是费劲不讨好的事。围也没有办法围,打又打他不着。你想,田大榜六个人吃了我一个排,我带六个人去,怎么样也比他强吧?”

政委也看了看远处的丛山,没有说话。

“放心吧,兵不在多。打这样的土匪,只能用小分队和大部队相结合的办法。”刘玉堂轻松地笑了笑:“得了,别操心了。到时候,我们多通气。有大股土匪了,我一定请你赶来会餐。这可行了吧?”

“唉,你这个人哪!”政委摇摇头:“走吧。选几个强一点的,武器尽管配备齐全点。我只能这样帮助你了。”

“那就很不错了。就怕你不肯把强的给我哟。”

“哪里的话!”

走了几步,政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哎,老刘,我给你推荐一个人,行吗?”

“谁?”

“别问,保你满意。”

“那不见得。”刘玉堂斜了他一眼:“我选的人,都要亲自过目。不是不相信你,我有我的设想……”

“知道知道。我说的那个人哪,高小毕业,大小是个读过书的人。心眼灵活,点子特别多。军事技术也很过硬,没说的。”

“谁?”刘玉堂来了兴趣,停下脚,期待地看着政委。

“你不认识。团部侦察排的排长……”

“何山?”

“是啊,你怎么……哦,对了,他去医院接的你。”

刘玉堂完全失去了兴趣,又向前走去。

“喂,怎么样?表个态。我还舍不得把这个人给你呢。”

“那你留下这个宝贝吧。”

“你不要?”政委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这个人,你还不要?”

“这个人?是啊,这个人,算了。”

“奇怪,那你还要选什么样的人呢?咱部队上,象何山这样的人,不多啊。”

“政委,是这样的,”刘玉堂很认真地说:“我总不能把好的全选走吧?部队还要执行任务,我可别太自私啊。”

“你看看,刚刚还说怕我不肯把强的给你。这会儿……你这个人倒让我有点闹不明白了。”

刘玉堂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想不明白自已到底是为什么不肯收留何山。明明知道不应该凭一时的印象看待一个同志,但感情上就是转不过弯子来。一想到将要同一个敢于当面取笑自已的人相处,心里总感到别扭。另外,他也隐约感到何山这个人可能真有点心眼。担心他以后在下决心时,会受到一些制约。反正,他已决定不考虑何山了。“以后再说吧。”他想。

刘玉堂挑选的第一名队员,是名说不出来由的普通战士。无疑,他要求他的队员有很强的战斗力。要有过硬的军事技术,要有清醒的判断力,要能在必要时独挡一面,能完成艰巨的任务。而他选的第一名队员,在这些方面是否具备这些能力呢?连政委都有些担心。因为在选这名队员时,大家对这位战士都一无所知。

当刘玉堂和政委来到山脚下那个连队时,连队正全副武装演习山地作战的战术。

连长一听说要选剿匪小分队队员,心里就转了好几个圈子。终于,他开口了。

“副团长,你看……我怎么样?”他很不好意思,像是在要求一件非份的事,“让我参加小分队吧。”

刘玉堂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要求,说:“走,到连队看看去。”

政委心里明白,刘玉堂不愿意抽走连以上的基层指挥员。他是考虑部队的建制完整。昨晚的团部作战会议上,刘玉堂就强调了这一点,使大家很感动。

连长把全连指战员集合起来,没有宣布选小分队队员的事。只是告诉大家说,团首长来视察一下训练情况。

野战部队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们一个个笔挺地站在草坪里,身上的装备既齐全又简练。

刘玉堂和政委挨个地打量着战士们,从他们的列队前走了过去。政委暗暗观察了一眼,发现刘玉堂并没有对谁发生格外的兴趣。刘玉堂走到队伍尽头,停留了一下,又折回身,从队伍的背后走了回去。这一次,他走得很慢。他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战士们本身,而是细心观察着他们的装束。背包,子弹带,手榴弹袋,刺刀鞘等等,他都一一观察着。

又快走到尽头时,他眼睛忽然一亮,加快脚步,走到一名战士背后,站住了。

那名战士,身上的装束同其他战士没太多区别,只是稍微显得更紧扎一点。不同的是,在他的背包带子里面,插着一把山里人剖竹子用的蔑刀。那篾刀的锋口雪白发亮,看得出每天都被主人细心磨了一次,磨得寒光闪闪。刀背凹进去了些,是一个老蔑匠的得心应手的好器具。再仔细看看,刀柄处,篆刻着“富贵”两个小字。

连队的战士们都感觉到刘玉堂停下来的位置了。不知为什么,队伍中有人悄悄地忍住笑,好像被首长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

“带这个东西干什么?”刘玉堂问那个战士。

那战士并不紧张。本来就挺得很直的身体又紧绷绷地挺了一下,声音不太高地回答说:

“报告首长,带这个东西……”他犹豫了一下,鼓足劲说:“这个东西,蛮有用的。”

“有什么用。”

“打土匪用。”

队伍呼动了一下,有些战士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安静!”连长大声喝了声。他的语气中,有两种成份:对自已未被入选而产生的牢骚;还有因这名战士背蔑刀出了洋相,心中感到有些窝囊。

队伍安静下来。

刘玉堂感觉到了其他战士笑声中含藏着的一种看不起这战士的意思。他再次打量了这名战士,发现这个战士个头并不高,皮肤是一种酱黑色的。额头比较宽,嘴唇比较厚,并不象北方人。

“你是本地人吗?”刘玉堂问。

“是。土家族。”

“哦?”刘玉堂很注意这一点:“什么时候参的军?”

“半年多了。”

“以前是干什么的?”

“篾匠。我们家,几代都是蔑匠。”那战士一点也不感到别人会看不起自已:“参军以前,一直在乌龙山做手艺。”

“现在你参军了,你的任务是打土匪,为什么还要带着这个做手艺的篾刀呢?”刘玉堂觉得他的蔑刀也许有些来历,便这样问。

“报告首长,篾刀有用。比钢枪、手榴弹,还要管用些。”

队伍中分明又轻轻哗笑了一下,但慑于连长那威严的目光,很快便安静了。

刘玉堂倒不觉得他的回答有什么愚昧之处,反而有了兴趣。

“是吗?比钢枪、手榴弹更有用?”

“报告首长,钢枪、手榴弹,是有用。我是讲……”那战士想了一下,说出了他的道理,“我们做蔑匠的,带着把好蔑刀,钻在老山里头,半年一年,饿不死也冻不死。出了山,一把蔑刀,养得家糊得口。用处多哩。钢枪、手榴弹,比起来就差些了。”

刘玉堂脸上露出了笑容。政委发现那是一种很满意的笑容。

“你什么名字?”刘玉堂问。

“田富贵。”

“嗯,田富贵。”刘玉堂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大步走出队列。

连长看着刘玉堂朝自已走来,便迎了上去。刘玉堂很干脆地说了句:

“记一下这个名字。”他从连长身前走了过去。

“……是。”连长应了声。不觉朝政委望了一眼。

政委点了点头。他心中感到没什么把握。但他也感到刘玉堂选中田富贵,其中有些不一般的原因。他看了看刘玉堂,刘玉堂却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头也没回。

政委没有急于跟上去,却悄悄问了连长一声:“田富贵的军事技术怎么样?”

“很一般。”连长回答说:“参军才半年多,怎么可能很好呢?”

“哦……”

“政委,副团长怎么选了他?要说军事技术,我们连里……”

“别说了。”政委制止了他:“他有他的道理,错不了。你们继续操练吧。”

政委再没说什么,朝刘玉堂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刘玉堂挑选的第二名战士,倒让政委放了些心。

“我要选一名神枪手。”刘玉堂对政委说,“团部挂上号的特等射手,能召集起来让我挑挑吗?”

“这不难。来一次射击比赛?”

“不。既然能评上特等射手,想必都有些枪法的。比赛嘛,总有些高低。这比不出真正的本事来。”

“那你打算怎么选呢?”

“我考考他们。”刘玉堂仿佛胸有成竹,“我吃过土匪的亏。打土匪,光有好枪法,恐怕还不行。”

政委集中了二十几名神枪手,把他们拉到野外。刘玉堂打量了他们一眼,觉得这些神枪手们都差不太多。能成为神枪手的人,都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外表上,一个个都显得非常精明强干。

“你们看见靶子了吗?”刘玉堂指了指二百步以外的一个小山坳:“那儿,就有靶子。”

神枪手们朝小山坳那边一望,不觉感到奇怪。那边,光秃秃的黄土,什么靶子也没有。

刘玉堂看见他们互相望着,还有人交头接耳,便宣布说:“那边有靶子。现在,你们走过去看看吧。”

神枪手们走到小山坳前时,的确看见了靶子。那是一个用稻草扎成的草靶。套着一件青色破布衫,像是立在田里轰麻雀的稻草人。

看见这个靶子,神枪手们更加惊奇了。那个靶子放在一个土坑里面,土坑有一人深。从平面看去,根本看不见那草靶。

一名神枪手回过身来,间道:“副团长,这靶子……就放在坑里吗?”

“对。”

“不露出来?”

“不露出来。”

“那……那怎么打呀?”另一名神枪手犯了难,“枪法再好,子弹也不能拐着弯往坑里钻哪。”

“我把条件说一说吧。”刘玉堂朝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望着神枪手们,“这是土匪的一个狙击点。天一亮,就有土匪的神枪手在这里朝我们开枪。土匪隐蔽得很好。就跟现在这样。我要求你们想办法打掉这个狙击手。”

政委看了看神枪手们,心里暗暗思忖着。刘玉堂的题目很绝,这个距离,手榴弹是够不着的。而且,不允许你站起来扔手榴弹。一站起来,就可能被土匪射中。

神枪手们想了很久,一时间,没有人想得出好办法来。有几名神枪手摇摇头,望着刘玉堂,无能为力地笑了笑。一名神枪手说了句玩笑话:“副团长,哪有这样打靶的呀?嘿嘿,我还没打过这种靶呢。”

“应该这样打。”一名神枪手,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他出列了,“土匪不是死靶子,哪会站在那里等你瞄好了再打呢?”

“得了吧,”另一名神枪手看来同这名神枪手很熟,“你打死靶子,比得过我吗?”

那名神枪手受到了奚落,也不是很在乎,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打死靶子,不动脑筋,没多大意思。”

政委走上前来,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么说,你想出办法来了?”

“我还没想成熟。”他转向刘玉堂,询问道,“副团长,你是说,天一亮,土匪就进入了狙击坑?”

刘玉堂想了想:“那倒不一定。有时候,晚上也有土匪的狙击手。”

“反正,总有离开狙击点的时候吧?比方说,睡觉、吃饭、拉屎……”

“哦?你是说……”刘玉堂注意地看了看这名神枪手。他眉清目秀,很有几分文雅气。

“让我来试试吧。”他望着刘玉堂。

“好。现在,大家散开。”

这名神枪手回到射击点,取了一小包炸药,匍伏在地下,非常隐蔽地接近了这个小土坑。看他那动作,既灵活又轻巧,像一只附在地面上的蜥蜴。到了坑口,他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取出炸药包,飞快地将炸药包固定在小土坑后面的山坳上。他掩藏炸药包的技巧很高超,连一根小草也让它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然后,他敏捷地回到了自已的射击位置上。

他端起了步枪,没有急于瞄准,只是用眼睛盯着小山坳。炸药掩埋得太好了,反而不容易辨认准确位置。

“为什么不射击?”刘玉堂问他。

“我等着你的命令。”

“好。现在,土匪到了狙击点。”

话刚落音,这名神枪手顺过枪身就是一枪,像没瞄准一样。还谈不上瞄不瞄准,简直像还没做好射击准备,枪就走了火一样。

但是这一枪是那么精确,分毫不差地射中了炸药的引发雷管。从地面,传过来一阵颤动,紧接着一声巨响,小山坳那边,升起了一股浓烈的烟雾。那个稻草靶子,被炸起两丈多高,又摔跌到地上。爆炸之后,再看那小土坑,已经被填平了。

硝烟散尽之后,人们从隐蔽处站了起来。野外显得特别安静。

政委满面笑容,走到那神枪手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政委,我叫刘喜。”

政委转过身来,想询问一下刘玉堂,是否收下刘喜。刘玉堂却笑盈盈地先说话了。

“这名字好记,跟我同姓。”

政委什么也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