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石城惊魂夜(1)

田富贵是在太阳落山之前被扔在这座石块砌成的房屋里。接连好多天了,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土匪们把他携进来,狠命的往墙角一扔,他的头撞上了坚硬的岩石,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甚至还没感到剧痛便昏死过去了。他完全失去了知觉,死人一般卧在石板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后来,昏昏蒙蒙中感觉有一滴水珠滴在了左耳上。那水珠冰冰的发凉,使知觉又移到了身上,好像水珠早就往他耳根上落,他觉得左边的半个脖子处都是凉些些的,耳中嗡嗡的发冷,便以为是外面在下雨。

清醒一些之后,田富贵努力的将脸侧过来,这时,他看见小石屋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夜空中就挂着一颗亮闪闪的小星星。既然没有下雨,这什么水珠漏了下来呢?田富贵继续困难地翻动身子,向屋顶上方看了看,借着栅栏门口外一盏马灯的微光,田富贵看见了一个吓人的景象。在离他鼻子尖一尺多高的地方,就有一双硕大而又粗糙的双脚,一些腥味的血水慢慢的往外渗,随着脚流下来,汇聚在那脚的大指尖上,汇聚成了一滴便往下落。田富贵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血滴朝自已脸上掉,便赶紧一闭眼,那血滴便“啪”的落在他的眉毛角上,田富贵只好再次动了动身子,浑身的骨头像是彻底散了架,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朝边上挪了过去。

剧痛使他喘息了好一阵,他渐渐缓过劲来。他终于看清,在这间岩屋的横梁上,悬吊着一位肌肉健壮的男人。田富贵看不清他的脸。顺着往上一打量,就看见一个男人一身的皮肉被打的翻角。想象不出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有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有的伤口处的血凝固了。田富贵回忆了一下,那血滴滴落在脸上冰凉的感觉,猜想这人大概是断了气了。血滴还在有一下无一下的,顺着那人的脚指尖往下落。周围像坟山窝子一般寂静,连声狗叫都没有,田富贵耳内的轰鸣现象渐渐消失之后,便亲切的听见那血滴“吧嗒”掉在地上。

自从被钻山豹抓住之后,田富贵知道,想逃脱是不可能了。他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逃跑的念头。有一次,他被土匪反剪着双手扔在草地上,凭着手指尖灵敏的触觉,他摸到了一棵三棱形的太阳草。他的手在背后撕破三棱草茎,回过头去看了看。草茎撕破以后,居然撕成了一个方形的图案。过去在家里做手艺的时候,在挑着竹器出山去卖之前,他经常同菁妹子撕断太阳草碰运,如果撕开之后不是方形,菁妹子就“唉唉”的叹气,倚在他肩上,叫他不要去。田富贵知道,妻子并不相信这能碰出运气来。好多次撕成了方形,竹器还是卖不出手。她只是笃笃的念着田富贵,舍不得他离开半个时辰。如今手被反剪着,就把太阳草茎撕成了方形,看来是逃的出去。一定要,只要还有一口气,决不断了这个念头。

“啊,菁妹子如今在哪里呢?她要是还活着,也会暗暗去寻些太阳草,用她纤弱的手指,虔诚的撕那草茎。”

田富贵记得,她每次撕草茎时,总是颤颤的伸出小指,把她心里的意思,弯弯的说个明明白白。

一想到菁妹子那柔弱而又娴静的样子,田富贵的心里就像被刀子划了一样疼。

“逃吧,为了找到菁妹子,必须要逃出去。”

那可怜的妻子正巴巴的望着他去救呢。

田富贵急切的朝岩屋外面望了望,好像立刻就能找到一个缺口,好像那天撕太阳时撕成的那种方形缺口。

他果然看见了缺口,心中顿时狂喜,猛一翻身,才发觉手和脚都被指头粗的麻绳捆绑着不能动。在看那方形缺口,原来是屋外那盏马灯从门口投到岩墙上的一束方形的光。

田富贵失望地闭上了双眼,养了养神,忽的,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走过来。

门口的角落上,蹲着一名抱着步枪的看守。他也听见了脚步声,便把那步枪的枪栓拉得“哗哗”作响。田富贵看着,一颗黄灿灿的子弹从枪膛里弹了出来,落在了岩屋的门槛内,他心中禁不住嘲笑:

“蠢猪,子弹早上了膛,你还拉个屁的枪栓,尽是些乌合之众。”

“莫慌。”走来的人也是土匪,而且有两名。“今夜加哨,来陪你的。”

外面这名看守便放了心,

“陪我吗?来两个堂客们还要得。你们两个胡椒饼子,陪我有什么酸菜味。”

“哎,当我们喜欢陪你吗?麻大爷有话,今夜要防严点。”

“还防严点。不是讲,天下太平了吗?”

“你晓得过烧麦,后头宝龙山来了榜爷的队伍,城外二爷的人马到处都有,这些角色都不是吃斋的和尚,麻大爷心里明白呢。”

“狗日的,外头打了屋里打,还不晓得打到哪年哪月去了。”

三名土匪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着。田富贵听出了,他们是后山的口音,从装扮上看,像是些是苗家寨人。

白天被土匪蒙了眼,看不清这里是什么地方。趁土匪扯着闲话没注意,他往门外打量了一眼。外头星光闪烁。田富贵看见了黑乎乎的城墙垛子。

“石城。”他心里骤然一阵狂喜。“刘玉堂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往石城开。这么说,自已得救是完全有希望了。只是在小竹林被钻山豹打了一下,队长的主意会不会改变呢?”

“不会的!”田富贵坚信刘玉堂的意志。“无论困难有多大,他都绝不会改变决心的。”

“哎,里头关的角色还在吗?”

后来的两个土匪问先前的那名看守。

“在呢,一个捆得像粽子,另一个吊得像一条腊鱼,跑得脱吗?”

“麻大爷讲了,这里头关的角色,跑脱不得,也死不得。出了点差错,我们三个的脑壳只怕安不稳呐。”

于是,那三名土匪紧张起来,端起枪走到门边,举过马灯往里查看了半天。

“跑是没得跑的。”一名土匪说:“只是不晓得还活是没得活呐。”

田富贵静静的闭着眼,心里希望这些愚笨的家伙开门进来看。他有点后悔,应该早些想办法弄开身上的绳索。

土匪见岩屋里没有声音,心里有点不安稳,另一名土匪便朝里面大声说:

“哎,二位兄弟,我们不背枪也是做工夫的人,不难为你们,你们也别难为我们。要是还有气,你应一声,听见吗?”

田富贵听出了,这名土匪就是刚才在门外抱怨说“还不晓得打到哪年哪月去”的。听他讲话,还不是个死心塌地的惯匪。田富贵心里一动,便喊出声来:

“瞎了眼吗?没看见梁上那个人早吊断了气,还不弄下来,看你们怎么交代。”

门外的土匪一听,果然慌了。于是,他们手忙脚乱的开了锁,抢进门来,惊动那梁上的汉子。

这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三名土匪一点经验也没有,居然没有在门外留一个人监视,“呼啦啦”全涌进了屋。更令人振奋的是,那扇栅栏门大敞开着,门外不几步远,就是一常用喂马料的石槽,奔出门去,借助石槽的掩护,很快便能窜入夜色中。

但是,对于这个办法,田富贵只能仰天长叹,那条该死的麻绳,把一切设想都打破了。他恼恨得直咬牙,便想起了重不离身的篾刀。

“啊,篾刀呢?”如果篾刀这时候还在身边,田富贵可以抵的过千军万马,可现在他却奈何不了一条小小的绳索。

土匪们大概正是知道了这点,才放心大胆的走进来,他们七手八脚弄开梁上的绳子,把那皮开肉绽的汉子放了下来,试一试他的鼻息,又十分没把握了。

“咦,真没气了。”

“没气了吗?身上怎么还有点热?”

“管他呢,只是再吊不得了,等下再来看看。要是活不转来,要赶紧找麻大爷去呐。”

“那不晚了吗?让开,我再看看。”这名土匪大概有点经验,蹲下去以后,先是摸摸那汉子的人中,伸出指头掐了一下。见那汉子没有反应,便低下头,想听听他还有没有鼻息,接着,便飞快的扑向了门外。

那仿佛将死了的汉子忽然诈尸一般将头往上一顶,正好顶中了那名土匪的鼻梁,他那一瞬间,根本不想什么,只觉得魂被勾走了,“嗷”的一声嚎叫,三名土匪一起抢出门外,死死的关住了栅栏门。

“石…石匠…,你,你没死吗?”一名土匪缓过来在门外战战兢兢的问。

“就是,气劲还大的很呢。”那汉子沙哑着干枯的喉咙,怒火冲天的说:“老子死了,哪个来宰你们这些狗日的。”

“哎,石匠,冤有头,债…债有主,不关我们的事呢。”

那名被土匪唤着石匠的汉子毕竟吊的太久,遍体鳞伤,气也尽了,吼了一句,便接不上气来,使劲的摸着胸口,一口一口的换气。

“好,好,石匠,你莫乱动,今夜好好歇着,只要不走脱,我们三个人都不为难你。”

那几个土匪,不知为什么这样害怕石匠,反倒不住的给他讲好话。

“只是我们这枪还要朝着你,今夜莫逃,外面到处加了哨的。熬过这一夜,明天任你怎么办。”

石匠根本不理,仍在鼓着胸膛出气,田富贵听见他喉管内发出了“丝丝”的响声,不由得十分敬佩这个汉子。

“他气魄啊。”于是田富贵慢慢的将身体朝石匠那边挪了挪。

石城的名字很气派,其实并没多大。团团一圈青石城墙围不了多大地盘,仅麻老大一家人的大院就把石城内的地面占据了三分之一。

但是,麻家大院又是相当大的庭院。从布局上看,分为前院、中院、后院。前院光是苗兵就住了八十,其他佣人,也住了五六十。中院比前院略微小一点,麻老大一家就住在中院。这里是整座院落最清静的,一般人进不去。后院最大,麻老大养的苗兵,几乎都驻扎在后院。方方正正四合院,共有四十几间大屋子,多的是。这后院住着七八百人。

天色渐渐黑下来,麻老大吩咐家人麻三保在中院清理了几间房屋,分别给田大榜、赖祥健、钻山豹三个人去住。

“多派些哨,晓得吗?”麻老大今天的心情坏得要命,脸色一直跟猪肝差不多:“狗日的,有一点风吹草动赶快告诉我,老子今天晚上不得睡觉的。”

麻三保刚要去布置,麻老大又说:“哎哟,宝龙山那边布置好了吗?”

“哎,老爷放心,朝那边安排了六十个人,三挺机关枪。”

“嗯,大意不得。”

麻三保小心的看了看麻老大的脸色。

“老爷,你莫急,榜爷虽然占了宝龙山,也不过四五十人,搞石城是搞不动的。眼下还用不上宝龙山作啥用,你老人家退一步,给榜爷点好处,他也不得在宝龙山长居的。”

麻老大暗自思忖:“麻三保心眼活,他的话一般都有些道理。”

过了一会儿,麻老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日他妈,里里外外难为我一个人。”

他无奈地挥挥手:“你去吧,我晓得怎么做。想不到我堂堂一方苗王,如今只好埋起脑壳做干孙子。”

“那我去了。”麻三保不敢多说:“酒席已备好,你老人家也赶些去,莫让他们起了疑心。”

中午没料到田大榜、赖祥健这顿饭吃的差些胃口,麻老大便打发人好好准备了晚饭,他想在酒席上摸摸底,顺便缓和一下几方面的紧张关系。

宽敞的堂屋里,今夜加了十几盏马灯。麻老大平时很节省,佣人们还从没见过堂屋在夜里这样亮过。

一张漆黑发亮的八仙桌摆在堂屋中央,上面放好了丰盛的菜肴。麻老大注意到,赖祥健吃中午饭时频频皱眉,不知往哪里下筷子才好,便要厨子晚上做几样精细的菜,还特别关照不要加辣的。

一切准备就绪,麻老大亲自去请田大榜和赖祥健他们入席。田大榜靠着一张藤椅,仿佛在闭目养神,麻老大进屋来请他吃饭,他便麻利的起了身,好像正等着吃饭。

赖祥健寻不见,她身边那名贴身女警卫留在屋子里,没有随她去。

“四小姐哪里去了?”麻老大问。

女警卫跟赖祥健一起,一样成了好大一副架子,她爱理不理的瞥了麻老大一眼,反问了一句:“问四小姐作什么?”

麻老大忍住了不快:“请她去吃饭。”

“晓得呐。”赖祥健的女警卫懒洋洋地说:“你们先去,她等下就来。”

麻老大实在看不得别人做大,便发了性子:“你去请,我在这里等她。”

田大榜却心平气和,竟劝麻老大说:“算啦,莫等,我们先去。”

从赖祥健的屋里走出来以后,麻老大想到,还要去喊钻山豹,便向钻山豹那间屋走过去。

“老二,吃饭呐。”麻老大在门边喊了声。屋里没人应,他便推开了门。奇怪的是,钻山豹也没在屋里。

“咦,他也不在吗?”

田大榜在他身后“嘻嘻”地笑了,阴声阴气地说:“明白了吧?找不到的时候,一个也看不见,嘿,找到了,喔……”

“哦?”麻老大暗暗一惊,觉得这件事有些来头,随口问:“有这样的事吗?”

田大榜没有再说,只是阴阴的笑了。他已经把这件事在心里盘过来,转过去,想了老半天。

赖祥健为人阴险毒辣,但是却有销魂蚀骨的容貌,皮肤白皙的像玉塑,表面上看似冷冰冰的,以田大榜那历尽春色的眼睛看来,他知道赖祥健心里有一股放荡不羁的欲望,这女子是绝看不上田大榜的,只是不得不奉她上司的指令,跟随在自已的身旁受煎熬。可见那上司的指令是违逆不得的。眼下,钻山豹的锋芒越来越露,那孽种的本事又十分的了得。要想制服,显然已经力不从心了。若是不制住那孽种,将来坏事的必定是这孽种。

田大榜绞尽脑汁想了很久,便想到了“四丫头”赖祥健。他早就知道,赖祥健对钻山豹是倾心已久,为这一点,田大榜常常恨得直咬牙。事到如今,看来哪怕赖祥健是心尖尖上的肉也只好割舍。如果能让赖祥健和钻山豹结成亲,她可能会控制住那孽外甥。田大榜知道,只要自已不死,赖祥健和她的上司就不得不支持他,在这乌龙山区,别的人还没那个声望。剿匪的大部队开走,乌龙山少说也会平静半年。只要钻山豹不捣乱,田大榜绝对可以养护起来一切,这就叫做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田大榜最后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看来赖祥健和钻山豹总要勾上,还不如主动的给她牵条红带。他准备主动同赖祥健讲讲,在这之前,她再用电台找她的上司要些枪支弹药,赖祥健名义上还是田大榜的干女儿,这件事是亲上加亲,钻山豹那里,他也打算尽量的宽容,给他些甜头,稳住他再说。先稳一段日子,实在不行了,再另作打算。他相信赖祥健的手段,那样的女人,既可以把人迷的神魂颠倒,又可以毫不心慈手软的置人于死地。把她同钻山豹连在一起,两个厉害角色,关起门去斗吧。田大榜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心里又解恨又舔恨,一股邪火在他心里慌乱的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