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灯火通明,八仙桌上腾腾的冒着热气。正中间,有一只黄铜火锅“咕咕”的翻滚着腊狗肉汤。佣人已经在火锅中心加了两次木炭。
石城的人有句谚语,叫做“千火滚豆腐,万火炖狗肉。”
尤其是腊狗肉,炖的时间越长,香味便越浓烈。
这是一道十分可口的菜。麻老大家那口黄铜火锅对于别人不同,那是他十年前下个狠心请人特制的,专为炖狗肉用。因此,火锅的外围上龛了几只形态各异的花狗,十年里大概只用过几次,拿出来依然黄灿灿的,跟新的一样。
田大榜说得一点都不错,正当麻老大和田大榜在八仙桌旁坐下,还没决定是不是再等一会儿时,就听见门口的卫兵大声的通报道:“二爷和四小姐到。”
麻老大赶紧站了起来:“赶紧进来,再晚一步,我和榜爷就要动筷子了。”
他以不多见的热情,亲自迎到堂屋门口。
顺着灯光看,钻山豹和赖祥健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赖祥健今天的样子格外光彩,她除去了那套美式夹克军装,换上了一条亮闪闪的翠绿色的旗袍。旗袍本来是可以把女人身材的各种妙处一起勾画出来,她这一条更是别有讲究,那腰、胸和比一般的做工精细的多,绝不是一般裁缝做的出来的。更让人看得眩晕的是,袖子极短,几乎没有袖管,这便露出了她整条的手臂,直至到肩膀以上。旗袍下方的两侧,那摆口开的很高,走动时,两条而又迷人的大腿时时露出来,又时时被旗袍的前后摆片遮掩了去。
田大榜被这时露时掩的大腿撩拨得心猿意马,就故意不去看。那股邪火又开始舔烧着他的心。
钻山豹也是生着张白蜡般恬静的脸,他只爱穿一身黑衣裳,仿佛从来没有花过心思在衣着上变换,却时时刻刻被那随心所欲的黑衣衬衫衬出一股俊秀,有一种自然天成的威力。
经田大榜先前提醒,麻老大心中已经把那件事思考了一遍,现在再看钻山豹和赖祥健,麻老大惊讶的发现,这一对人太相配了。
“入席吧,四小姐。你是客,难得到我石头寨来,你上坐,来来来,坐。”
麻老大居然不按祖上的规矩,让长辈田大榜坐上座。他找了个很好的借口,把赖祥健让在了正对大门的位置。
其实,麻老大的心有时候很细,晓得今天这样让赖祥健,田大榜是没得什么话说的。随后,他又招呼钻山豹说:“老二,你坐四小姐右手边,好给四小姐夹菜。”
钻山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高兴的表情。
麻老大的好心并没有得到反应,钻山豹仿佛微微的皱了下眉头,对赖祥健又没有什么兴趣。
“大哥,你招呼客人。”钻山豹冷冷的说了声,走到下口边,径直一个人坐下。
这样一来,赖祥健左边和右边两个位置,就只能由田大榜和麻老大。
田大榜没有起身,只是朝麻老大看了一眼,麻老大便走到钻山豹跟前:“老二,你这家伙怎从不长进,一点规矩都不晓得。起来,坐那边去。”
“大哥,你就别白费心机了,坐你的去吧。”钻山豹毫不客气的挥了一下手,那手挥得很有力,一点也不含糊,麻老大一时就不知如何办才好,正尴尬。
赖祥健倒是大大方方的:“你们这山沟里,穷规矩还有不少,算了,我弄不清那么多,坐吧,随便坐。”
“我讲嘛,老二,你就坐过去。”田大榜拿着长者的腔调,半取笑半认真:“一起来的就坐嘛,难得四姑娘这么有心。”
钻山豹斜着眼睛看了田大榜:“老舅,这么讲是我这外甥不知情理了,这就怪不得我,大哥晓得的,这把背门椅,我从小坐到大,换个方位吃不下饭。哥,你讲呢?”
麻老大还想说什么,赖祥健站了起来:“我有个主意,这个上席还是长辈坐,幺佬不能换方位,这也好办,我坐过去就是嘛。”
说完,没让别人再说什么,她便落落大方走到靠近钻山豹的位置,欠身理理旗袍裙,端端正正坐下来。
田大榜也哈哈大笑,起身走到上席位置一屁股坐了。
“我是个粗人,听别人讲,恭敬不如从命。”他抄起筷子,在桌面上戳了戳:“老舅今天要是再客气,那不就见外了吗?”
“这就好了。”麻老大也在空着的那张位子上坐了下来:“吃,吃,火锅炖腊狗肉。”
麻老大现在是一门心思想把钻山豹和赖祥健结在一起,他已经在心里掂量清楚。
今前听田大榜说了此事,他一时还没有转的明白。
对于田大榜,麻老大是一百个防备。这老舅,突然把人马拉到宝龙山,来个先占后应,弄得麻老大窝了一肚子火发不出来。
他知道,田大榜每走一步,都是先算好了。赖祥健和钻山豹,看来也可能是老鬼的计谋。什么计谋呢?左右不过是想把钻山豹挖过去,来拆散他们兄弟的力量。老家伙山穷水尽,想打石城的主意。
麻老大突然想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他心里觉得很瞧不起。看来老舅上了年纪,人糊涂了。他显然是错看了钻山豹,以为那玩孽伢子会上他的钩。麻老大明白,这个小弟心野,哪里只盯着石城,他若是同“四丫头”赖祥健攀结,不吞了这个枯朽的老舅。钻山豹人大心大,早也不同他这个亲哥哥在一起了,不如让他和赖祥健连成一对,到外头去称山大王,凭赖祥健和她的上司打天下。这样,他就顾不上石城了。或许到那个时候,他还要留下石城亲哥哥这条退路呢。
想到这里,麻老大心中豁然开朗。他毕竟比田大榜了解钻山豹多一点。打定了主意,又有些担心,钻山豹这犟老弟,向来对女人是不放在眼里的,他眼睛长在脑壳顶上,心又长在眼子上,只是一门心思去拉队伍,别的一概是毛。赖祥健即便是一枝花,钻山豹说不动心就不会动心。这门亲事拼的成吗?
想到吃饭之前,双双找不到这对男女,又见到他和赖祥健同时进堂屋来吃饭,麻老大心里暗暗欢喜。他知道,这对于钻山豹来说是极难得的。
在钻山豹二十岁那年,麻老大劝过几句:“老二,二十岁了,找个女子做堂客不?”
钻山豹说:“大哥,我不比你,日后小弟要走山过河的,讨个堂客做什么?”
“小弟,你晓得女人吗?”麻老大笑了:“你好不知事呢。”
“是吗?”钻山豹极其淡漠的说:“实讲给你听吧,大哥,我从十六岁起就晓得那事了,一晚上提着短枪,睡五、六个女人,这事没说吧?女人贱呢,大哥,莫说此事了。”
麻老大惊呆了,再仔细观察,发现他果然是个异类。三年之后,钻山豹手下的七雷子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带人到前山,抢来了一个女人,讲那女子赛过天仙,是山前山后最好看的女子。七雷子那伙人对钻山豹是忠心耿耿,说若是钻山豹不要那前山女子,就是瞧不起七雷子,大伙索性散了伙。钻山豹拧不过他们的好意,说:“留下,派人看守。这是我的压寨夫人。”
留下是留下,钻山豹却从不去碰一下,据说,那女子内心刚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钻山豹倒是心安了:“由她去,我不见怪。”从此他再没有提过女人的事。
有一回,钻山豹回来,麻老大见过那前山女子:“是七雷子送的?”麻老大当时确实为那女子的容貌吃了一惊,他活了五十来年,倒是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子。那天夜里,他吩咐麻三保为钻山豹备好了房间,屋里架了一个双人大床。第二天早,麻老大发现,钻山豹在地板上睡的,不得暗暗惊奇。他实在不懂,这个弟弟是怎么回事。莫非他在守意念想修得仙体吗?
黄铜火锅炖狗肉本是一味好菜,不知是炖的太多还是差了什么料,四个人半天也没吃下去。田大榜戴着一副金牙,吃腊肉却毫不松,他一个人吃的比其他三个人吃的还要多得多。那么健壮,让人简直不可理解,他是个年逾八十的老人。
“幺,幺佬……”他打了个嗝,问钻山豹:“今年快三十了吧?”
“啊!人家都讲,娘不亲舅亲。”钻山豹话里带着话说:“我这老舅倒是亲的外甥的岁数都记不清了。”
“老二今年二十五。”麻老大赶紧帮田大榜圆场。
“哦,好年纪吧。”田大榜故意赞叹到:“二十五,出山虎。”
“老舅,又不记得了?我叫钻山豹。”钻山豹轻蔑地笑作:“乌龙山里,钻山豹才是百兽之王,是吧?老舅,这是听老人说的呢。”
“不错,幺佬。”田大榜居然一点都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直筒筒的随着自已的话说:“年纪不小了,老二,舅爷给你提门亲事,赏舅爷的老脸吗?”
这一次,钻山豹倒是没有急于拒绝,只是神秘莫测地笑了笑,然后,望向手中的牛骨筷子。从桌上拿过锡壶,不慌不忙的往面前的小酒杯里斟着酒。
麻老大趁这时,悄悄地瞅了赖祥健一眼,看见赖祥健的脸色异常的平静。她似乎没有听见田大榜的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小瓷碗里那把银汤勺。
麻老大开心极了,看见她微微向上的双眼皮,轻轻的煽动着,她也在等待着钻山豹开口。
“老二,听见舅爷的话吗?”麻老大便催促了钻山豹几句。
“不是讲到提亲的事吗?”钻山豹放下锡壶:“大哥,这件事,还是你对老舅讲讲的好。”
“我讲吗?”麻老大以为他动了心,便高兴的把筷子往碗上一搁:“老舅的意思,我当然是过猜的。老舅,你这亲提得。”
“大哥,你好糊涂。”钻山豹突然恼怒起来:“这话你讲得出口吗?”
钻山豹的话,使在座的人都惊住了。
“怎么的?老二,我讲不出口?”麻老大忽然感到脸上很是哇啦哇啦:“这未必不是为你好吗?”
钻山豹紧紧的绷着脸,毫不含糊地说:“你们都是好意,当我看不出来吗?大哥不讲,我来讲吧。我是有了堂客的人,老舅也不必再动心思。”
赖祥健的眉梢顿时向上一动,心中显然受了一振,但她极会掩饰,索性拿起面前的骨筷,漫不经心的观赏那上面雕琢的龙凤图案。
田大榜倒是沉得住气,稍稍顿了一下,仍“呵呵”的摇头笑着,又用筷子去那黄铜火锅里夹里头的腊狗肉,夹了一块又一块。
偏偏急坏了麻老大,他竟敲着桌子,发急的盯着钻山豹:“你有堂客?你哪有堂客嘛?是讲那个前山抢来的女子吗?鬼扯脚呢,她?她也算你的堂客?”
钻山豹已经平静下来,一点儿也不急躁:“怎么不算,大哥你也健忘了吗?我讨她快两年了。今夜里,七雷子还要送她来呢,舅爷打算看看吗?”
他说着,还撑过头去问赖祥健:“你也有雅兴来看看吗?按写书人的讲法,这个女子生得如花似玉,照我看,再也难得有比她好的。”
“多谢了。”赖祥健同样平静的向钻山豹点了点头:“俗话说,穷山恶水养美人嘛,我进山以后,倒是想见识一下山里的美人啊。有你这份邀请,等一下,我是一定要来饱饱眼福的。”
“哎,四小姐,莫听他讲颠话。”麻老大眼见好事渐渐付了流水,不由得声调都变了:“老二,你讲那前山女子这么了不得,抢来两年了,话都没讲过一句,还花呀玉的。就是玉,也只是块哑巴玉,你把她当过堂客吗?再讲,她又几时顺从过你,哎,糊涂东西,你未必忍心耽误自已一辈子吗?”
“我怎么给你讲呢,大哥哟。”钻山豹故意做出个无法给人讲明白的样子,其实也是从心里瞧不起像麻老大、田大榜这样的土鳖子,他站起来,慢腾腾的用三个手指端起小酒杯,斯斯文文的抿了一小口酒,然后,很清高,很回味地评发了一下:“不讲话,也不顺从我,这才别有一番风味。”
麻老大见他泼水不进,想再加几把火。
田大榜在这时候放下了筷子,他比麻老大不知沉稳到哪里,根本就没有劝钻山豹一句,只是自顾自的吃着喝着,暗中却留心了他们讲的每一句话,尤其对赖祥健察言观色,半点也没有放过,不知她怎么想。在这件事半生不熟的时候,他喉咙里接连打了几个饱嗝,身子向后一仰,带着几分醉意的样子说:“我嘛今天太困了,散了吧。”
说完,立即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麻老大到没想到,事情到这样子,田大榜会作罢,一时还有些不甘心:“就散吗?”
“散!”钻山豹站了起来:“七雷子大概把我的压寨夫人送来了,少陪。”
他也不顾别人还说不说什么,一挥手之后,人已经出了堂屋了。
田大榜也不朝钻山豹的背影望,只是扎着牙缝里的残余肉丝,问麻老大:“我的睡处安顿好了吗?”
“知了,夜里要茶吗?”
“莫乱叫,我夜里从来没睡安稳过,今晚到了你的院子,想是可以塌心睡个好觉了,万莫让人吵扰了我。”
“知了。”麻老大向外喊了一声:“三保,送榜爷去困觉。”
赖祥健最后站起来,她的那名女警卫走过来,递给她一条丝手绢擦手。
田大榜在走出堂屋门时,突然回过头来,昏昏的晃着目光看着赖祥健,不明不白的叫了一声,然后又不明不白的告诫她说:“你吗,也安分些,莫贪耍,好久没耍过了,凡事莫过了头。”他身子也晃了几下,再说了句:“早些睡,日子还长呢。”
麻老大怕他走不稳,还想去扶他一把。田大榜忽地瞪圆了眼睛:“走起,老子几时要过你的孝顺,我日他过娃。”
赖祥健冷笑了一声,对麻老大说:“他不会醉的,放心,只是借酒撒疯,别理他。”
很快,堂屋里的人走了过干干净净。
麻老大站在堂屋,心中充满了气愤,却又不知恨谁才是。佣人们见他脸上尽是愁容,也不敢进来收拾东西。隔了一会儿,他仿佛清醒了,喝道:“人呢?都死绝了吗?还不来灭了这屋里的灯盏,连你们也来败老子的家业吗?一群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