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石城惊魂夜(4)

以开山凿石为生的人,身子骨也像他手中的钢钎那么坚强。

石匠被解下绳索,平摊在岩板上,躺了不过一个时辰,竟奇迹一般的坐了起来。他弄清了田富贵的身份之后,一股无名怨气涌上了心头。

田富贵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怨气,也不知道这个人是磨盘乡农会主席,还以为他只是一名觉悟不高的普通石匠,几句话不投机,便沉默下来。

田富贵不善于和人谈话,尤其不善于做别人的思想工作。每次开到一个地方去做群众工作,他就闷声不响的给房东作事,从山上砍下来一根根大楠竹,破开来,帮人家修屋,打竹篱或是给房东编些竹器,送给人家去卖了度日。于是,他又在这间临时牢房的门边,依恋不舍的讲起了他那把心爱的篾刀。

大约到了快敲二道梆子,石匠也躺下来。

“喂,来个人。”石匠朝外面低沉的吆喝道。

“做……做什么?”门外的土匪哨兵探进头来问。

“喊你来就来,问你娘个屁。”石匠非常的不耐烦,躺在地下催道:“快点,你们有没有发瘟。”

三个哨兵面面相觑,又怕石匠闹起来,只好用商量的口气对石匠说:“石匠,来个人要的,只是你莫乱动,你若乱动哪个敢来呢?出了事担不起哦。”

“瞎了你娘的狗眼,老子倒在这里,爬都爬不起来,如何乱动呢。”

哨兵简单商量了一阵,一个瘦长些的站起来,另外两个哨兵如临大敌,端着枪,壮起胆子对着岩屋内。

那个瘦长的土匪走到栅栏门前,不敢贸然进去,任然讲好话般的问:“石匠,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要的,只是莫乱动。讲了的,你要真有本事想跑,这院里守的紧,明天再……”

“少打狗屁了,进来。”石匠转过头,看了看田富贵:“给他把身上的绳子解了,晓得不。”

那土匪犹豫起来:“这个事我……我做不得主呢。”

“老子作主,听见了没有。”石匠又暴了:“老子是农会主席,下次把这些王八蛋抓起来以后,我作主不绑你,讲话算数。”

“晓,晓得你是个好汉,只是,我怕是要问……问一下他们两个才……”

“蠢货,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如今哪个保的了哪个,听老子的话,日后记得你。”

那个土匪想了想,不见身后两个伙计作声,暗想,他们也被石匠讲动了心,要是问他们,他们说不定也赞成松绳子,这好处不落在别人身上了吗?于是,他自作主张,打开锁走了进来。

“哎,石匠大哥为人仗义,石城的人都晓得的啊,你的话我还不听吗?”

他一边给田富贵解绳索,一边连连的向石匠讨着好。解绳索后,他便急急的退出岩屋。接着,又锁牢了栅栏。

绳索从身上解脱之后,田富贵顿时感觉浑身软绵绵的,他被捆的太紧,时间又长,身上的血脉处处受阻,一下松了绑,只觉得耳骨内“嗡”的一声响,全身立刻麻木,像是要休克了一样。

这阵难受来的陡,去也去得也快,不久,他便感觉身体的各个部位,逐渐的在恢复,接着又享到了一种无以言状的轻松感。

田富贵转过头去,十分感激那个石匠。

“你……你是农会主席?”

他轻轻的问。

“我还算个农会主席,狗屁呢。”石匠沉闷的骂了:“我想明白了,这事其实也怪不得部队上的人,是我大意了。老子以为他麻老大还有点人味,不晓得这条老狗发起疯来这么狂。哎,老子看错了。早点听队伍上的人劝,也不得吃这么大的亏。狗日的,等老子逃出去,不掏了他的心,老子不算人。”

田富贵听明白了,大部队撤走之后,土匪开始了疯狂的反扑。他看出,石匠的心里很难过,也不好再问他更多。他到底是部队上的一名战士,听见老乡遭了大难,心里当然是很难过的。而且心里感到十分的惭愧。

一股热哄哄的马粪臭味弥漫在这间岩屋里,很难得散去。田富贵觉得心里冰凉,只盼望起一阵夜风,吹吹心中的腐恶之气。他扬起脸,发现离这关马的岩屋不远的地方就是城门。

麻老大有个喜好,特别爱骑马,而且舍得花钱买好马养起。过去这间马棚常有一两匹好马,后来都做了礼物暗中送给了那些来剿匪的兵总。马棚修得离城门近,是为了便于骑马出城。石城的街面又很狭窄,骑马进出有诸多的不便。

田富贵心中活动起来,离城门这么近,这不是给逃跑带来了方便吗。他沉住气,慢慢的撑起身,想好好看清那城门周边的情况。正在这时,就听见城门边守门的苗兵忽然“哗啦啦”的立起来。田富贵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守城门的苗兵有一二十个,看来门边这三个土匪没乱说,今晚上,防守的确相当严的。

苗兵们端着枪站着,是因为城内有人来到了城门边。

“哪个?”

“喂,是我。”到城门边的人中,有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轻声朝苗兵喊了声。“怎么,没认出来啊?”

田富贵一听这近乎女人的细嗓子,心里便紧了。他记住了这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叫七雷子。那天在小竹林后面被俘,就是上了这个家伙的当。

“哦,七雷子吗?”苗兵中走出一个领班的:“怎么才来。”

“嘘——”七雷子急忙制止他:“轻点,这半夜的。有动静吗?”

“没有啊。”苗兵领班压低了声音:“几个人出城?”

“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堂客们。”

“堂客们吗?”领班的好奇心很重。“怎么还有堂客们。”

“这是二爷的压寨夫人。”

“哦,哦。”

田富贵看见,在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名抱着花布包袱的年轻女子,他忽的昂起头来,将脸贴在栅栏门上,竭力想看清楚那女子。凭一种本能的感觉,他一眼便看出了,那女子身上的某种熟悉的东西。

苗兵不再多问什么,只是忙忙的去给七雷子他们开城门。田富贵睁大眼睛看着,他正正的呆住了,毕竟离了这段距离,面目难得看的准,但是,田富贵任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希望从她的举止中看出什么。

城门很厚很重,半天也没有打开,田富贵心里像火一样灼的痛。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恐惧感,极害怕心中的猜疑被证实。甚至还在心里哀告:

“不是她,不是她,千万不要是。”

终于,那沉重的城门敞开了,田富贵的心猛的往上吊起来,他都想象的出,那心吊在空中的样子。

一双硕大的赤脚,往下淌滴的鲜血,心也是遍体鳞伤了,有新伤口,也有老伤口,已经累了。

“菁妹子,是你吗?”

马上就能认得出来了,只要你朝城门口一走动,就可以认出来。

迎亲的那一天,一下花轿,那徐缓柔细的脚步,是你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刀刻一般的印记。当时两人都害羞,都不敢看对方的脸,便看见了,这好多年后想起来也会让人怦然心动的深深的印记。

你的步履,你的举止,与你那温柔和顺的气息,与你那不同凡响的美丽容貌混为一体,这一切,怎么会淡忘。每次挑竹器出山去卖,回来时,站在远远的山路上,便可以从寨子头前无数的女子辨认出你。啊,我的菁妹妹哟。

“那女子走动了吗?”田富贵强忍着翻腾起来的无尽思绪,定眼看去,忽然慌了,那女子怎么不见了呢?原先站的地方空落落的没了人影。“原先是站在那里的吗?”

七雷子几个人,眨眼之间出了城门,苗兵们便七手八脚的关上了城门。“咣”的一声,门杠子响,把田富贵惊得站了起来。

苗兵们也渐渐的散了个干净,那城门前空荡荡的。“是苗兵们把她裹挟走了吗?”

田富贵忽然顿足失悔:“一定是七雷子和他的人把那女子拥出了城门。他动作好快,竟让人看缭乱了眼光,这个该刀劈的土匪。”

“那女子是菁妹子吗?”田富贵又毫无把握了。

他再次回忆了一下,那女子抱着包袱立在那里,她好像比菁妹子瘦长一点。哦,是瘦了,一瘦就显得长了,是这样吗?天太黑了,光太暗,什么也没看清楚。什么都看不见,面相,身材,莫非是这几天来日夜思念菁妹子想花了眼?那七雷子说,这女人是钻山豹的压寨夫人,明明这么讲,菁妹子会去做那畜生的压寨夫人?绝不会。她宁可去死。

田富贵陡的松了大气,这口气比松了绳索还要来的畅。

“哎,莫想这些了。”田富贵看见了一张猜疑和仇恨的脸。他刚刚从栅栏边转过来,石匠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坐起了身子,他的眼中喷着火,睁的滚圆,田富贵看的心慌了。

“石匠,你怎么的,这么看着我。”

“你是部队上的人吗?”石匠狠狠的问。

“当然是啊。”

“有一回,我打岩石,捡起了一块土鳖子,我以为是岩石,它骗了我。”石匠喉咙内“嘶嘶”的作响,说话带着极大的仇恨。“我明白过来以后,用了两个指头,把那土鳖子的老壳捏成了粉。”

田富贵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也明白了石匠为什么突然对自已产生了怀疑,他顿时觉得自已实在太荒唐。城门边站了一个女人,便急不可待的伸出去看,当时把什么都忘了,简直快要发了疯,石匠不明白,怎么对石匠解释呢。讲那是自已的堂客?她是自已的堂客吗?田富贵的脸立即发了烫。

周围又安静下来,那站在门外看守他们的土匪也是看见了城门边的人,他们都在思考着另一个事。不久,这三个看守便在小声的议论着,他们说的轻,隐约好像是在议论那守城门的苗兵。

“他们怎么和二爷的人混的那么熟呢?莫不是背了大爷投了二爷?”

便有一个人说要马上报给麻大爷听。另外两个大约怕事,便劝他。

“不要,这是他们两兄弟的事,管不好,只怕要出纰粑来。”

于是,一个看守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把这个话题岔开。

“二爷也是的,那么乖巧的一个压寨夫人,不抱在肚皮底下过夜,这么晚了还送出城去,你想的明白吗?”

“二爷是条金刚身子,不贪堂客哩。”一个哨兵显得很知事的告诉他的两个同伴说:“今天来了贵客,榜爷把他的干女儿带来了,那干女儿是从大口岸外货,二爷是必想过一次洋瘾哎。”

“那不是。”他的伙伴还有更知事的,便反驳他说,“你不晓得,二爷其实看不中,他心中定是只中意这个压寨夫人,这个我晓得的。”

“也是,我也听人这么讲。”先前的人放弃了自已的说法,叭了一声嘴,“二爷是个怪人,那个压寨夫人被他虏来两年了,一直铁着心,不同人讲一个字,都讲她是一个活哑巴,二爷呢,偏偏喜欢的迷了心。”

“那女人一肚子苦水哩。”一个看守有点同情的说:“人家是有老公的人,生生的拆散了别人罢了。”

“听说是从前山掳来的?”

“是哩,那女子的老公是个手艺人,一个篾匠。”

田富贵顿时像遭了霹雷,从地上一弹而起,拼命地向栅栏门冲了去。他发了狂,要撞开那门。

石匠这时候却异常冷静,他看见田富贵暴起了身,便就地一滚,正好滚在田富贵的脚下,然后挺起上身,用粗壮无比的双臂紧紧的箍住了田富贵。同时,他又伸出一只厚大的巴掌,死死的捂住了田富贵的嘴。

幸亏他动作快,稍稍迟一步,田富贵就会不顾一切的吼叫着撞在那栅栏门上。

“兄弟。”石匠附在他耳边,努力的压住声音:“你就是那个篾匠?”

田富贵被他箍得不能动,情绪也稍稍的镇静下来,他没有点头回答,眼泪就“嗦嗦”的夺眶而出,淌到了石匠的手上。

“兄弟,你放心,我晓得了。”石匠严肃的点了点头,“听我石匠一句话,今天夜里,蛇咬了也莫乱动,等天见亮,逃出去救人。这事交给我就是。”

田富贵头一歪,便昏倒在石匠那宽阔、厚实的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