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富贵圆瞪着眼睛,背靠着石墙,默默的等待着。天总不见亮,他越等越急,恨不得跑到山巅上去,把太阳从地底下出。
石匠劝了他半天,他终于冷静下来,自已是一名革命战士,却要老乡来劝慰,这毕竟有些不好。石匠三代人让土匪杀得只剩下了他一个,谁没有血海深仇呢?
石匠说逃出去的事包在他身上,这不是一句安慰田富贵的话,他悄悄的告诉田富贵,这间关马的石屋是他祖父带着一批石匠修的。
那还是麻家兄弟父亲当苗王的时候,老苗王给了石匠祖父一锭银子,要他在这里修一条通往城外的秘密通道,用它在万不得已的时候逃命。通道的施工是在极其严密的监视下完成的,石匠的祖父凿通这条地道后,老苗王在城外请他们这批石匠去喝酒,那酒里下了毒药,把十来个石匠闹得七窍流血,一个都没活下来,石匠的祖父的尸体送到磨盘乡,居然还有一丝游气,石匠的父亲扶到他嘴边,听他断断续续的讲完了这件事,便和仇恨一道埋在了地里,老苗王对这条通道也保密的如铁桶一般,几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后来他送来了一个外乡女人,让她住在岩屋里,自已却经常溜去同她苟且,通道的事就更不让别人知道了。老苗王六十岁那年,率兵出去打冤家,不留神从马上跌了下来,后来就中了风,话都不会说一句。麻老大当然不知道岩屋里秘密通道这件事,他当了苗王以后,便请石匠在岩屋旁修造石槽,要把这里改成马棚,石匠的父亲便闷声不响的承下了这活,在同行兄弟的遮掩下,他巧妙的改建了通道出口,把马料槽建在出口上,槽底抽开便可以从那里通往城外,看上去又天衣无缝。他这么改造洞口,是预备有一天报仇时派上用场。可惜他活着的时候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临死前他又把这个秘密传给了儿子。
麻老大扫荡磨盘乡以后,抓回石匠,一时也找不到地方关押,想想这岩屋是个牢实的,便把石匠关了进来,石匠因此对逃出这个地方是很有把握。马槽建在这个岩屋的门外,这岩屋被一道坚固的栅栏门锁着,怎样才能出这栅栏门呢?
“不难。”石匠悄声对田富贵说,“天一见亮,那两个加派的哨兵要回去点卯,只剩下一个苗兵了,把他骗进来,弄死他。”
田富贵想到这个苗兵曾经抱怨过,他说:“不背枪,也是个做工夫的人。”还给石匠和他松了绑,没有为难他,于是心里就有点不忍。
“弄死他是不是太……”田富贵犹豫了。
“软不得手呢,兄弟。”石匠狠狠的说:“我吃过软手的亏,你一软,断断要坏大事。你不是还想去救你堂客吗?”
田富贵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已一心要救菁妹妹毕竟是狭隘的,菁妹子已经不知道被土匪弄到哪里去了,现在土匪正是猖獗一时,乡亲们都在受苦受难,一个革命战士怎么能仅仅只想给自已报仇呢?他知道,刘玉堂是一定会赶到石城来的,小分队受了些损失,这个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于是他冷静下来。
“石匠,天一亮就逃,这事不能拖延,那个苗兵能不弄死尽量不要弄死,到时候再看情况处理吧,逃出去之后我不去找她了。”他强压住心头的悲愤,咬着牙说:“队长他们说不定已经到了这里,很可能去了你们磨盘乡,我们一定要尽快的找到小分队,报仇的事总会报的。石匠,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好兄弟,你这么明事理,我还有什么说的?听你的。”他想了想,也愤愤的说:“我也要尽早逃回磨盘乡去,小分队到了,我还可以拉去好多农会骨干,同你们一起干了。”
后来,他们又进一步商量了一些细节,想周到了之后,两个人便默默的养息着精神,盼望着那天色早些发亮。
终于,黑的天色渐渐转蓝了,那蓝色又渐渐的浅淡了,只是满天的星星还未退,也在渐渐的稀疏。
石匠到底是本地人,对苗兵的习惯极其熟悉。麻老大把他的兵丁看得很紧,撒出去多少人,他总在心里惦着,像是别人借了他的金银。每天刚见亮,那些临时增派出去的兵丁必须派回兵营去点卯,麻老大是要亲自去过目的。
那两名苗兵要离去了,剩下的一名苗兵便再三交代着,要他们催接班的人早点来替换。
“我今天还要替人打些小穿戴,讲好了的。”
他反复的说。看来这个人是个做首饰的银器匠。
于是,机会终于到来了。
“喂,兄弟。”田富贵朝门外轻轻的唤了声:“你过来一下。”
剩下的那名苗兵向周边望了望:“你是喊我吗?”
“是,轻点讲话。”田富贵向他招了招手,“给你讲个事。”
苗兵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说,说什么?”他操起了步枪:“想来名堂吗?”
“我看的出来,你的心还善。”田富贵耐心的对他说,“我和石匠还有你其实都是靠手艺做工养家糊口的人,你背了这条枪,也是让他们逼不过了,由不得自已了,你说是不,兄弟?”
田富贵本来就不善言辞,这几句话是他想了好久闷在心里的,讲完了也就没话可讲。他倒是感到,这些话出来,还起了些用处,那苗兵听得很用心。
“这话也有些情理。”苗兵想了想,点点头说:“石城的男人有一份奈何,哪个愿意背这七斤半。”
“那就好。”石匠忍不住了,冷不防插了句嘴:“赶快开了这门,先放我们出去,再回来救你。”
他太心急了,本来商量好了,由田富贵去同那苗兵打商量,石匠却不等到火候就统出了底子,苗兵吓了一跳,赶快离那栅栏门远了些,发着慌说:“这不是要害了我吗?”
“不会的,不会的。”田富贵急了,只得进一步把他们的打算告诉了他:“放了我们,你可以远些走,要是没得地方去,也可以同我们一道去,实在不行了,就把你绑起来,算是我们自已逃脱的,你一个人招架不住两个。”
“要是还不行的话。”石匠又插了一句嘴:“那就打死你。”
他恶狠狠的说:“迟早要打死你,想明白点,晓得吗。”
田富贵差不多要骂石匠了,这样乱来一通,还指望做苗兵的思想工作?他本来觉得这个苗兵的工作是做的了的。
“嗯,反正没有活的指望了,”田富贵没有去骂人,横下心来,也对那苗兵威胁起来:“看见这个了吗?”
他举起了一颗步枪子弹:“这是你昨晚出的差错,你要是不放我,我就用这里面的药粉引火,烧了这门窗,看麻老大要不要你的命。”
事情有几分奇怪,没想到这连软带硬的一席话,还真把那个苗兵给镇住了。他前前后后的掂量了一下,知道这两个人横竖是要动手的。不让他们逃走,他们就要放火,这注定是要把命搭进去。让他们逃走了,麻老大必然要活剥了自已这身皮。唯一的生路只有反了水,同石匠他们一起去磨盘山。他见过那一方的人,苦是苦,到底比在石城吃这份黑心粮草要通畅的多,仿佛头顶上是另一块宽敞的天。
“我倒是没多少好牵挂的,无老无小,到哪里就只剩下一张吃饭的嘴。”他心中还有很重要的疑虑:“只是你们肯容我吗?”
石匠拍着胸口:“我石匠讲一句话,落一块岩,我容了你你还怕哪个不容你?”
“你这叫带功投诚,我们部队对这种人还要嘉奖。你放心,我担保你。”
苗兵也横下心了:“要的,老子也不过这黑良心的日子了。你们若是信的过我,我把性命舍出来,积点阴德,石匠,从现在起,我算你的人,你讲做什么我就做。”
“那,开锁。”石匠一点也不含糊的向他命令。
“好,狗日的。”苗兵掏出钥匙,走到门边,狠狠的说。
看到苗兵掏出钥匙,田富贵喜出望外,他又想起那撕成方形的太阳草。
只要把这锁一开,他们很快就可以溜到门外料槽边,然后,弄开地道口,钻进去逃出城外。他真没有想到,这把锁能这么容易弄开。
那个苗兵刚要把钥匙插进锁孔,却又犹豫起来。
“怎么出得城呢?石匠?”他毫无信心的问。
“这个你莫问。”石匠人虽鲁莽,嘴倒也有紧的时候,并不把祖传的秘密告诉他。“我保你平平安安的出去,只管开锁就是了,快点。”
苗兵仍然是很紧张,不由自主的往城门边望了望。
这个时机倒是非常好,城门边在夜间增派的十名苗兵刚刚撤走,也是要去应卯,现在那里就剩下八兵,熬夜熬得皮泡眼肿,随着夜幕的消失,他们的心中也逐渐的松弛下来,神智半昏半醒的,正等待着换防。
“快,还磨些什么?”田富贵着急了,“再不动手就晚了。”
那名苗兵便急急忙忙的开了锁。他很惊慌,半天没开了锁,他毕竟没有思想上的准备。
门总算打开了。
“给我枪,快点。”田富贵一把从他背上夺过步枪,回头对石匠说,你快去弄开地道口,我掩护你们。
石匠也不争,他知道田富贵找不到地道口,找到了也不晓得如何弄开。
“好。”石匠拍了一下投降苗兵的肩膀,“你同我过了,兄弟。”
田富贵没有片刻停留,持着步枪立在屋前。这里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掩体,他便迅速的趴在地上,将步枪伸出去,对准了城边那群困乏不已的苗兵。
石匠猫着腰,迅速奔到了马料槽旁,他的父亲告诉他,槽底就是地道口的盖板,朝南那个方向是活动的,可以将手扣进去,往上抬动着将地板抽开,那洞口就露出来了。
这些话石匠记得很熟,于是他到了料槽前就去摸那块底板,他觉得底板很厚,看来要抽开还得下一把死力气,他便去找到活动的地方。
年长日久,底板的四个方向都没有一丝缝,喂马的糠渣混着泥尘把每条缝都填得实实,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在哪方。
“哪是南?”石匠急急的问那苗兵。
“你说什么?”苗兵不知他在马料边找些什么,便糊里糊涂的问了声。
“嗨,讲,那是南面。”石匠火了。
“南吗?”投降过来的苗兵,方向概念并不强,便恍恍惚惚的看了看四周。“好像……好像……”
石匠见他这样,心里更加暴怒,但他急人有急智,一眼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城门。
“这是南门还是北门?”
“北门,没得错,北门。”
石匠便不做声了,他转到料槽背着城门的那一边,顺着槽里的缝隙,三下两下的扣开了里面的陈康积土。他的五指十分有力,只抠了一点边缘,牙一咬,那底层的石板就松动了。石匠心里一喜,“不错,正要这个。”
底板很厚,那份量总在五百斤以上,石匠抽了一下,抽它不动,他明白了,自已太性急了,应该抬着那底板上上下下的一边摇动一边往外抽。
果然,那底板让他抽动了,但是,上上下下摇动时却有很大的声响,料槽本身呈喇叭形,完全像一只共鸣厢,底板下方就是地道口,下面也是空的,摆动时,底板磕着槽边的石板发出了“咚”“咚”的声音,闷闷的声音沿着地面向四面八方传出去,完全可能让人感觉的到。
“轻点。”田富贵伏在地上,着急的回头看了石匠一眼,他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好打着向下压的手势提醒石匠。
石匠也知道,响声太大会带来什么结果,便极力轻了下来。这很讨厌,要控制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手上就要用更大的劲,而且,抽底板的速度更慢。
“石……石匠……”投诚的苗兵忽然慌张的叫了石匠一声。“你看那边。”
石匠停住了手,向城门那边望去,他看见站在城垛子边瞭望的一名苗兵提着枪从城上沿着石阶迅速的往下跑,下面那些本来还懒懒散散的苗兵们也惊醒了似的持枪立了起来。
“看……看见我们了……坏事了……”投诚过来的苗兵立即吓得面如土色。
“莫乱动,趴下来。”石匠住了手,蹲下身子警觉的看着城门处突然行动起来的苗兵们。
田富贵却十分的镇静,他伏在离苗兵们更近一些的地方,手中拖着步枪,一点也不慌乱。他这镇静的样子,很快的感染了石匠和那名投诚过来的苗兵。苗兵的身上还插着两颗步兵手榴弹,他便拔下来一颗递给石匠。
等了一会儿,城门外那些苗兵却没有朝这边冲过来。他们根本没发现这个废马棚里还有人,只是打起精神站在城门外,好像有什么管事的头目要来查看一样。很快,领班的和另外一名苗兵便去抬那根顶住城门的大木头杠。看来是一场虚惊。他们行动起来原来是要去开城门。天刚刚亮,谁这么早就要进城呢?
石匠却不管那么多,正好利用他们掀门杠、推城门的声音作掩护。于是,下大力气去掰那石板,这下抽得很快,料槽的底板迅速的被抽了出来,那下面便露出了一个可以供一个人进出的岩石洞口。投诚过来的苗兵,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暗道,顿时看得呆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石匠看着他。
“我吗?”投诚过来的苗兵赶快回答说,“我叫麻利财。”
“好,麻利财,你快进地道,只管往前摸,自然有出口出去的。”
麻利财应了一声,又问道:“那你呢?”
“我去叫田富贵。”石匠推了他一把,“莫管我,你先走,我们跟着就来。”
麻利财便下了地道。
石匠弯着腰来的田富贵身旁,轻轻的告诉他,“弄开了,快走。”
田富贵看着城门边的苗兵,头也没回,“你先走,我掩护你。”
“那里的话,我掩护你。”石匠说着便去拿田富贵手中的枪。
“莫乱动,石匠,这里离城门太近。”田富贵口气很坚决,“我是部队上的战士,当然由我掩护,莫耽误时间了。”
石匠知道在这点上呦不过他,只好轻声嘱咐了一句话:“那你快来,我等你。”
“好,马上就撤,你去吧。”
石匠向暗道口撤去,田富贵不久便也立起了身。城门边的苗兵已经打开了城门,他们的目光注视在城门的外边,这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他敏捷的退到了马料槽旁,发现石匠还伏在暗道口等着他。
“走,他们一点也不晓得呢。”田富贵告诉石匠说,“快下地道。”
“好,走。”石匠便迅速的将身体翻上了料槽,踏着脚下的暗道口,眼看就要成功了。田富贵抑制不住心中的高兴,居然从土匪的鼻尖底下逃了出去,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成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