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富贵在往地道钻进去之前,最后朝城门边望了一眼,他是想观察一下那些苗兵是不是发现了这里,也是对那城门边有一种留念的情绪。
昨夜晚,菁妹子在那里站了,两年多没见菁妹子,想不到她在那里出现了,接着又在那里消失了,她还会出现吗?
田富贵忽然呆住了,他一眼望过去,刚好看见城外的人走了进来,第一个便是七雷子,第三个是名不认识的土匪,前后只进来三个人,而夹在第一个和第三个中间的还是那个手上夹着一个花布包的女人。天色虽然不太亮,但到底不是黑夜,田富贵一眼便看了个明明白白,天啊,正是她,正是菁妹子。
领班的苗兵迎着七雷子好好的说:“怎么才来,再等一阵,就有人来替我们了,那你进去还麻烦呢,我等的好急啊。”
“我也急,来晚了,二爷的安排晓得吗?”七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老刀牌香烟,给那些苗兵一人发了一杆,“各位辛苦,这是我特意拿来犒劳大家的,来来来,外国的货,山里难得得到手,开开洋荤。”
苗兵们接过那纸烟卷,一个一个的对了火抽了香烟,城门边顿时缭绕着一阵呛人的烟臭。菁妹子忍不了那股烟味,便将头侧转过去,她的目光无意的朝岩屋这边一扫,突然,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一阵哆嗦,她的喉咙内禁不住发出了“啊”的一声,接着便惊恐万状。
七雷子格外警惕,一见菁妹子那紧张的样子,立即顺着她的目光朝岩屋这边望去。
田富贵正还痴呆的站在料槽边,像一根毫无知觉的木头桩子,一动不动的定在那里朝菁妹子望着。他这样的麻木,七雷子发现他时竟又一瞬间的大哭流涕。
是七雷子亲手捉住了田富贵,他当然认识,但他一时怎么也没有想明白,这个共军俘虏要逃跑吗?为什么一动不动的暴露在那里?是不是有人接应他,特意让他站出来,好把别人引入他们早已布置好的圈套里。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菁妹子,应该说她只是一种本能,她认清了田富贵之后,再没有想别的,撒腿便向田富贵狂奔过去。
有一次,田富贵出山去卖竹器,山外遭了土匪,隔了进山的路,田富贵也被隔了半个月才幸运的返回山里。菁妹子日日的守在寨子外的路口上,流着眼泪盼他回来。终于看见田富贵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时,菁妹子也是这样狂奔过去。她记得,那天跑得太快,一到田富贵身边,便接不上气来了,于是身体便往下坠,是田富贵用他的双臂搂住了她。田富贵也跑得很快,菁妹子依在他怀里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他那颗心跳得“咚咚”的发响。现在,菁妹子又在朝田富贵狂奔,那耳朵里便回响着那铭心刻骨的“咚咚”声。
怎么还跑不到他身边呢,不就是三五十步远吗,那一次跑去了一两里路,也没有这样吃力啊。最近,菁妹子经常做些逃跑的梦,总是梦见有人在身后追,又总是梦见自已腿软酥麻,一步也跑不起来,心里猛一着急便醒了。莫非现在也是在梦中吗?
同七雷子一道送菁妹子的那名土匪,见菁妹子跑了,忽的拔出手枪。
“莫跑。”他把枪伸了出去。
“打不得。”七雷子立即清醒过来,压下了那支伸向菁妹子的枪管,同时他也拔出枪来,手一摔,枪就响了。
他不敢伤菁妹子,那一串子弹是朝田富贵射过去的。
枪声把田富贵震醒,他看见菁妹子不顾一切的奔过来,当时,仿佛世界万物都不复存在,只有菁妹子那张满月般皎洁的、挂着泪痕的脸向他降临着。
其实,枪声比子弹到达的声音还要迟一些,有两颗子弹打在石头上,溅出了火星子,他便以为是迎亲的鞭炮,耳旁又“嗖”的飞过了一颗流弹,接着便听见了枪声。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田富贵明白了眼前的处境,轻便节奏的跳到了嗓子眼上,他朔过步枪朝城门边击发了,这一枪他并没有瞄,却打中了那名苗兵的领班,随着一声惨叫,城门边的人忽的散了。
“菁妹子,快,快啊。”田富贵怕那些人找好了掩护物朝菁妹子开枪,便发狠的喊了起来,喊出来的声音都是嘶哑的。
为了压住土匪无法开枪,他不停的拉着枪栓,推弹上膛,一口气,他把枪膛里的几颗子弹打了个精光。后面这几枪,田富贵打得太慌忙,土匪们都已经找好了各自的隐蔽地点,他却根本不管那么多,击发的速度相当快,倒也打出了气势,城门边那些土匪还真不敢轻易露头了。但枪膛内毕竟只有几发子弹,打不了几下,那枪就成了一根柴棍,他心里突然发了慌,再去看菁妹子时,离他这里还有七八步远。田富贵没有迟疑,将步枪一扔,拔腿就向菁妹子奔了过去。
这一阵,土匪还没转过弯子来,竟然没有朝他开枪,他尽快的奔到了菁妹子身旁,一把就搂住了她。
这苦女子确实跑不动,她精神和身体都很虚弱,田富贵刚刚搂住她,她便眩晕的软下身子,向地下坠落下去。
“菁妹子,倒不得。”田富贵使劲的托住她,“脚丫撑起来,快跑啊。”
七雷子发了劲:“狗日的,他就是那个篾匠,压住他们,打。”
一排枪弹便压了过来。田富贵生怕伤了菁妹子,便摁了她一把,将她带倒在地,然后用自已的身子挡住了菁妹子,往料槽那边爬着。菁妹子脸色煞白,本来就没有力气再动了,倒在地上并不能和田富贵一样匍匐着往前面爬,田富贵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带着菁妹子。
七雷子知道,钻山豹把菁妹子看得有多重,他怎能让别人将这女子抢去。他知道田富贵没有子弹了,心里便有了把握,一面让苗兵封住田富贵的去路,一面亲自带了几个人朝前越了过去。
田富贵在地下拖拽着菁妹子爬的十分缓慢,七雷子他们很快就接近了他们。
“上,抓一个活的。”七雷子突然一声喊,苗兵们立即停止射击,一窝蜂的拥了上来。田富贵没想到七雷子会和他正面,急切之中他来不及反抗,他正在发慌,就听见有人大喝了一声,朝这边奔了过来。
“狗日的土匪,看好,炸你个肉酱酱。”
这是石匠的声音。他本来已经进了地道,走了一截路,忽然听到上面“砰砰”打起枪,他以为是守城的苗兵发现了,便说:“不怕,加快朝前走,那些家伙不敢朝下钻的,出了地道就平安了。”
后来他果然走出了地道,才发现田富贵没有跟着来。他急了,晓得出了事,他又钻进地道返了回来。
石匠看见七雷子他们就要扑上去抓住田富贵,便拔出手榴弹,高高的举在头顶上,大声大喊着冲上去。
七雷子以及那些苗兵一直以为只有田富贵一个人,冷不防窜出来石匠,顿时吓的不敢扑了,再看时,石匠举着一颗手榴弹,那尾部“糍糍”地冒着白烟。
“呀,要炸了——”
土匪们惊呼一声,有的原地趴了下去,有的回头便跑。
“快跑啊,跑。”田富贵大声朝石匠喊道。“引线燃了。”
石匠知道引线拉着。他就有这么勇猛,简直是个拼命三郎,拉着了引线往这边跑,本人也变成了一个大炸弹,就这架势,就可以吓退几十、几百人。
他朝这些回头逃窜的土匪们扔出了手榴弹,刚刚出手,手榴弹便在土匪们的头上爆炸了。这样爆炸的手榴弹对地面不形成死角,杀伤力更大,回头跑的土匪当即便倒下了好几个,趴在地上的也多多少少划了口。
石匠被爆炸的气浪冲得向后一仰,一个如樱桃大小的黑点撞在他的脸上,后来他的脸上流了许多血,但他当时并不知道。
“跑啊,快。”他朝田富贵喊道。
田富贵爬起身来,没有朝地道那边跑,却去抱菁妹子,这时候,七雷子从地上一弹而起,从背后朝田富贵猛蹬了一脚,田富贵便“呼”的向前面摔出好远。
“上,伙计们。”他一挥手,地下那些土匪又“呼呼”的立了起来。
“花狗,按住他。”七雷子又喊了句。
同他一道负责菁妹子的土匪便凶猛的扑到了田富贵的身上,石匠一看,赶快赶上前去,要掀掉那个叫“花狗”的土匪,但是,三四名苗兵挡住了他的去路,同他厮打起来。
趁着田富贵和石匠同苗兵厮打的这个机会,七雷子跑到菁妹子身边,略略用劲往上一捞,将菁妹子拖了起来,菁妹子虚弱的看了一眼,发现不是田富贵,心里一下就急了,她拼命的摔开手,用头去撞七雷子。
七雷子并不怕她这么做,也不怕她撞,但他害怕时间长了会出意外。
“这就莫怪我了。”七雷子伸出钢钳一般的拇指和食指,往菁妹子腋下的一个穴位一捏,菁妹子顿时便软软绵绵的往下瘫了下去。七雷子顺势往下一蹲,便把菁妹子背到了背上。他得手之后,再也不管花狗和那些苗兵了。花狗正压着田富贵翻来覆去的扭打,石匠也被那三名苗兵缠的分不开身,七雷子便扛着菁妹子甩开大步一溜烟跑的不见踪影。
田富贵心里惦记着菁妹子,却怎么也扭不开花狗,花狗那家伙身坯子大,有一股蛮力,他按住田富贵的双手,田富贵竟也翻不过身来。田富贵愤怒不已,猛一抬头,用前额朝花狗撞去,撞的很重,又撞得很准,正好撞在他鼻子上。
花狗没防到这一手,当时便感到金星在眼前乱晃着,鼻腔内有一阵滚热,接着血便哗哗的流了出来。
趁着这一撞,田富贵钢牙一咬,挺身便将花狗掀倒,当田富贵翻身压住他时,发现身上落下一颗步枪子弹,他抓起那颗子弹,像握着匕首一样,在拳头内狠狠的朝花狗的太阳穴捶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他便感到那握子弹的手滑溜溜的握不稳了,子弹上沾满了红的和白的浆子,再看花狗时,他已经一命归了阴朝。田富贵顺手便从他身上拔起了驳壳枪,他想站起来找菁妹子,却发现石匠被三个苗兵团团围住,正在厮打。
苗兵们身上其实都有一条枪,但不知是枪里的子弹打光了来不及上还是互相搅得太近不敢开枪,他们竟把步枪掉过头来当成大棒子朝石匠打,石匠却赤手空拳只好来回地闪避着,眼看已经招架不住了。
田富贵大喝一声,一步窜进了土匪的包围圈内,他背靠着石匠,抡起驳壳枪,一连击毙了两名土匪,剩下的那名土匪吓傻了眼,刚一发愣,石匠猛扑上去,捂住了他的颈子,胳膊腕子一用劲,那土匪的眼珠子立即便暴突出来,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断了气。
“干得好,兄弟。”石匠松开了手,将那具死尸推开,去捡地下的三条步枪。“还得了枪呢,快走,等下就有人来了。”
田富贵则迅速而焦急的在地下寻了一遍,没见着菁妹子,他慌了。
“她……她呢?”
石匠也觉得奇怪,便四次巡视着。
“怎么不见了呢?”
“遭了!”田富贵狠狠的一跺脚,“让七雷子溜了,定是他把菁妹子抢走了。”
“哎,这个狗日的土匪啊。”石匠就看见背后那条小街上跑来了一群持着长短武器的土匪。
“怎么办?兄弟!”他低声问。“有了枪就不怕了,是去抢你的堂客回来还是去地道,我听你的,他们来了,你快拿主意。”
田富贵也看见了朝这边杀气腾腾冲过来的那群土匪,他的脸上怒气冲冲,看了眼石匠,差点要带石匠去拼个你死我活。他看见石匠的脸上被手榴弹弹片炸开了一道口,血流出来糊了他一脸,于是他想到了石匠那遍身的伤口,想到了磨盘山的农民协会。
石匠身上背着三条步枪,如果去拼命,最多打死几个土匪,那些枪还有石匠和自已两条命都会让土匪夺了去。
“石匠,撤。”他果断的说。
“那你的堂客呢?”石匠似乎不忍心,也有点不甘心。
“这个就不要你管了。”田富贵推了石匠一把,“快,莫让他们追了来。”
他们飞快的撤到地道口旁边,回头一看,土匪们已有一百多号人,已经铺天盖地的涌出了小街的口。
“那个呢,看见了吗?”一名土匪头目大声的喊着,土匪便朝这边奔了过来。
“石匠,快下,我给你提枪。”田富贵掀了石匠一把,喊了声。
“不哩,这回你先。”
“快,听见了吗?”田富贵发了怒。
石匠知道,再没有时候拖延了,便下了地道。
田富贵把那三条步枪一起递给了石匠,然后他对下到地道口的石匠说:“石匠大哥,你快走,我们队长叫刘玉堂,就是有名的东北虎,你快去找他。你告诉他,我田富贵还要向他请几天假,这里有事还没办完。你一定要替我把信带到。”
“兄弟,好兄弟,你一定要同我一起走。”
“莫讲了,快走。”田富贵脸色铁青着喊。
石匠却发了倔,往上伸出头来,“我陪你一起办完事。”
土匪发现了田富贵,狂呼乱叫起来。有些沉不住气的土匪便朝这边放了枪。
“砰——”“砰砰——”
田富贵心里火急火燎,性子变得格外的暴了,“石匠,少啰嗦,”
他伸出手去,将石匠探出来的半个身子按进了地道,没容石匠再往上探头,田富贵已经用胸口顶住了马料槽那块活动的底板。
“好大哥,记住给我请假,拜托你了。”
他一使劲,将石板推了进去。
“砰”的一声,那厚重的石板将地道口盖了个严丝合缝。
他干完这一切,心里感觉格外轻松了。
那一百多名土匪已经奔到了城门边,“乒乒乓乓”的放着枪,而田富贵心里一点也没有惧怕,他觉得,那只是一群蚂蚁。
借助马料槽做掩护,田富贵往下一蹲,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便滚到了那岩屋前,他跃起身来,凭着墙根绕到岩屋的背后,土匪便再不可能发现他了。他并不想在这里和土匪纠缠,于是,马不停蹄的跃到城墙边上,低下身,飞快的跑了一段路,再往街上民房堆里一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在这时候,土匪也对那关马的岩屋布下了重重的包围。当他们小心翼翼的匍匐上前时,那里除了地上的四具尸体外,连人影也没有一个。
“怪了。”一名土匪头目喝了一声,“老子信他未必上了天,这里莫非有地洞吗?快找。”
正当他们对马料槽有点怀疑的时候,岩屋后不远的上空突然来了两声枪响。
“砰——”“砰——”
土匪们立刻毛发高耸,回身往那边望了望。
“在那边,不好远,枪响不好远。”土匪头目便一甩手枪,用劲的喊道。“喂,不要活的。”
一百多个土匪仗着人多,齐声打了个吆喝,一窝蜂的离开了马棚,向枪响的那个方向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