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对麻老大来说是十分倒霉的日子。吃中饭之前,他那瘫痪了多年的宝贝儿子麻阳多忽然上气不接下气。慌乱之中,找不到看病的郎中先生。麻老大的堂客便去掐他的人中部位,后来麻阳多平静下来了,麻老大的堂客松开手一看,不禁嚎啕大哭,那麻阳多已经断了气。
“唉!这是命!是命哩!”麻老大连连跺脚:“逼上头来了,逃不脱的。”他不愿让人家看他的笑话,便怨住了心里的哀戚,“莫哭了,这伢崽,活着也是受罪。弄副好棺木,赶紧去埋了吧。”
麻三保便打发了几个人,满城去寻棺木。麻阳多的尸体已终洗净了,穿上了一套入殓的寿服,摆在一扇门上,盖一条红被面,等着棺木来了入殓。
天气很潮湿,又有些闷热,那死人放久不得,怕着了气候发臭,偏偏去寻棺木的人都打了空转身,麻三保心里开始着急了。
“找过肖术匠了么?”他问那寻棺木的家人。
“找过哩,他讲,打副棺木,要两三天,怕是赶不及哩。”
“唉,问他有现成的没有嘛。”
“也问哩,他讲,他手头没有。”
“问他哪里有现成的嘛?他是木匠,多少也晓得一些的。问到了,多给些钱,还怕抬不来么?”
“……是哩。”家人想了想,说:“我再去找他。”
“算了。”麻三保想了想,“还是我自已找他的好。”
这个肖木匠也不是石城的人。他来石城比较早,东家盖屋西家打木器,大多由肖木匠包搅下来,一户一户地去做。遇到麻家大院有了工夫,也是肖术匠一手承担了,请些帮手跟着他施工。这个人是石城少不得的角色,麻老大还特别关照过他。肖木匠脾气倔,好打抱不平,为人又很仗义。穷苦人家有点事求他,他舍得下大力去帮助,分文不取。若是有点钱有点势力的人在他面前装大,他理也不理。有时候还弄得那些人不得不向他讲好话,有一次,苗兵里头的一位太师爷死了亲老子,打发人去请肖木匠合一副棺木。那人不会讲话,得罪了肖木匠,肖木匠便把木匠家什一背,根本不理那太师爷的事,只是要去磨盘乡做事。后来还是太师爷自已出面赔礼,苦苦哀求,他才强应承下来,据说那副棺木合得很松,太师爷在石城作过恶,肖木匠心里恨他。
麻三保很了解肖术匠的性情。几次麻家院子里起屋,都是他同肖木匠打的交道。他知道肖木匠对麻老大心怀不满,说过麻老大的坏话。因此,他怕家人去找肖术匠时不会讲话,反而误了事,便决定自已去找肖木匠。
那时候已经过了中午,肖木匠吃过了午饭,正独自捧着一柄水烟袋,坐在屋檐下叭搭叭搭地抽着烟丝,好像料到麻三保要来找他的一样。
“哦,肖木匠。”麻三保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看这样子,吃过罗?”
“是哩。大管家的,今天舍得到我这破屋子来么?稀客啊!”肖木匠不冷不热地说了声,“快快请坐,请坐。”
麻三保四处看了一眼,却没发现地下有板凳之类的可以坐一坐的东西。他知道肖木匠这是在嘲弄自已,便笑了笑,解嘲地说:“我哪是什么管家?跑脚的哩。不坐啦,这腿脚跑出了功夫,蛮有劲的。”
“那就快些讲,找我有什么事?”肖木匠饱饱地吸了一口烟,边讲话,那烟边从嘴里往外溢,“给活人修屋呢还是替死人合木?”
“麻阳多过去了。你不是晓得了么?”麻三保同肖木匠打过交道,讲话也随便,“那瘫伢了也作孽,二十几岁了,一步也走不得。又没作过恶……”
“咦?三保,这话瞒哪个?”肖木匠扭过头来,很不客气地顶撞道,“还没作恶?木菩萨一样的身子,偏要讨个七姐儿,满街的人那个不晓得?老实得要命的石裁缝,终是让你们老爷活剥了皮去,这恶作得还小么?他死了,是石城一方的福气!睡什么棺木?抛到后山去就是了。他那身肉又腥又臭,豺狗都不得啃的。莫糟踏了木材。”
麻三保忍气吞声地听着,不敢多讲他,他知道肖术匠这些话若是传到麻老大耳朵里,怕是有大亏给他吃的。但是眼下要求他弄一副棺木。肖木匠其实也了解麻三保的底细,知道麻三保骨子里并不是那么坏,才朝他讲这些活。他不会把这些话过到麻老大耳朵里上的。
“唉,肖木匠,你这么讲,也有你的道理。麻大爷剥石裁缝的皮,也有他的苦衷。其实你不晓得,麻大爷要害那石裁缝,早就害了。他也是饶过石裁缝的。”麻三保不想解释得太多,他怕肖木匠不相信,便赶快刹住了这个话题:“讲正经的,肖木匠,只当是帮我麻三保的忙,好不?哪里寻得一副现成的棺木,多给此光洋也要得。劳你动动心思,木匠,多谢了!”
肖木匠听完麻三保的话,一句话也不讲,只是一袋一袋地抽着水烟袋。太阳正当顶,麻三保站在屋檐台阶上,汗都急出来了。过了好久,肖木匠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麻三保,你听好了。”他硬梆梆地说,“以后,你要劝麻老爷多做点善事。他是苗王,多积点德,石城这一带的乡民不得忘记的。少做恶,晓得么?”
“肖木匠,我尽力就是。”麻三保听他的话好像转了弯,便胡乱应道,“你晓得,我麻三保心不黑,只是有些事做不得主……”
“是哩,石城的事,他麻老爷做得主,麻老爷那里呢,你麻三保又做得了一大半主。我没讲错么?麻三保?”
“……哦,肖木匠,那这棺木的事……?”
肖木匠站了起来,“三保,我讲的话,记牢了?”
“是哩,我是问……”
“棺木么?”肖木匠放好水烟袋,随手带上了房门。
“要得急”“
“急,人都起了味哩!”
“那,走起。”
肖木匠拔脚就走。麻三保有点困惑不解,便问道:“去哪里?肖木匠?”
肖木匠站住了。“算是桩巧事哩。”他回头对麻三保说,“先前你打发来弄棺木的人刚走,我的一个远房叔爷就碰见我了,讲是他要出山做生意,缺盘缠钱,有一副楠木棺材想出手,托我寻户买主。只是价出得高,三保,你当真舍得?”
“他出好高?”
“莫问,是副好材料。”肖木匠担保说,“前年合成的时候,我叔爷砍了两斤猪肉,忘记在棺材里了,还以为是狗叼去吃了哩。半年以后请漆匠漆棺木时,打开一看,那猪肉还鲜红鲜红,一点都不走味。哼,这么好的棺木,让那瘫子去睡,只怕还糟踏了呢!”
“你那叔爷往哪里的?”麻三保动了心。
“不远。出城门往磨盘山那方走五里路就到了。”
麻三保想了想,便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喊几个人一起上。”
“咦?喊人做什么?”
“不喊人,抬得来么?”
肖木匠便不高兴了:“三保,你这人好轻巧!还没同人家讲好哩,就去抬?又想仗你们麻家势大?我老叔同我一样的牲子,见不得这些的。宁可一把火烧了那棺木哩!”
麻三保生怕误了这笔生意,于是也就不再犹疑了。
“好,肖木匠,走起!”
出城门的时候,麻三保对那守门的苗兵说:“去报告麻大爷,讲棺木已经有了。我先去谈价钱,随后就来领人去抬。”
“是哩。”苗兵的领班讨好地应道,“要不要派两个弟兄同你一起去?路上不清静哩。”
“不要,没得好远。”麻三保为了减少麻烦,便谢绝了那领班的好意。
出了城门,麻三保的背脊处立即被汗水浸湿了,太阳很毒,石城外面又没有多少树木可以避荫,满处都是岩石,反射出太阳的灼热来,麻三保心里直发慌。
“就五里路远么?”他畏难地问道。
肖木匠只管打头里走,“还不到五里。”他边走边说,“三保,你不是讲,跑脚的,脚上有了功夫么,快些走,只怕我那叔爷另寻到了买主哩。”
麻三保便咬紧圩关,紧跟在肖本匠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前方走了去。
那地方果然离石城不多远,麻三保心里琢磨了一下,最多才三里路。肖木匠带着他往右手边一拐,再顺小路走进去五十来步,便看见岩石缝下头有一处麻竹子搭起来的窝棚。
“到了。”肖木匠告诉他说。
麻三保打量了那窝棚一眼,心里忽然疑惑起来。这个窝棚是早年给那些开山打石的工匠们往的,如今早已废去,根本没有人住了,怎么会有楠木棺材往这里呢?
“肖木匠,”麻三保板着脸说,“你莫不是成心耍我?”
“咦?麻三保,你这么不识好歹?”肖木匠的脸也沉了下来,“我见你和你的麻老爷有了难,才搭个桥解救你们。哪是耍你?”
麻三保听得一惊,“解救我们?你么?”
“我没那大本事哩。讲了的,我只是替你们搭个桥。”
“你……”麻三保慌了,“你不是讲,有副棺、棺木么?”
这时候,那窝棚的门吱格一响,走出来了一位身板硬朗、银髯垂胸的老者。
“听好了!麻三保!”那老人的声音很洪亮,“棺木倒有,只装得死人。今天,我倒想行行善,救一救你们话人哩!”
麻三保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仔细一看,突然吓得往后一挺身子:“你…你是磨盘乡的石、石大爷?”
“好记性,麻三保。”那老人冷冷地说道,“没想到在这里碰了面么?不是这个法了,只怕请你不来哩。”
麻三保知道上了肖木匠的当。他急忙回头去寻肖木匠时,却看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
“你、你们……你们是……?”
“别害怕。”那两名战士朝他笑了笑,“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请进去吧。”
麻三保看见那两名战士一身干净利落,那种气质,那种勇武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在他们面前,麻三徘立即感到自已如枯枝败叶一般地正在萎蔫下去。
“我……我没做过坏事,肖、肖木匠晓得的,我……我……”
“别怕。你的事,我们也知道。进去吧,请你到这里来,有事同你谈。放心,一会儿就放你回去。”
麻三保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那窝栅。
窝棚里面倒还宽敞。麻三保一进门,看见那窝栅正面站立着一条伟岸的大汉。这人也是一身洗得泛白的黄布军装。腰带扎得十分精神。他脸庞方方正正,皮肤黑里透红,浑身透发出一种刚毅果敢的勃勃英气,一看便知道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好汉。他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麻三保,而麻三保一见到他那剑一般的目光,顿时便站不稳身子了。
“你叫麻三保?”那汉子和气地地问。
“是……是哩。长官。”
“别怕。坐下谈吧。”
“我、我不敢……”
“咦?三保,”肖木匠走到他身边,开导他说,“叫你坐,就坐嘛,晓得他是哪个么?”
麻三保茫然地望着那汉子,摇了摇头。
“我叫刘玉堂。”那汉子自我介绍说,“是解放军部队的。”
“哦、哦……刘、刘长官。”麻三保赶快点着头。
“什么刘长官?”石大爷笑了,“让你见识一下,听讲过东北虎么?”
“啊?麻三保一屁股便坐了下去,”我、我瞎了眼哩。“
“刘玉堂也笑了,”麻三保,我们了解过你的情况。今天也是碰巧了才把你找来,你千万不要紧张。麻老大现在的处境我们也是了解的。这个人有罪恶,但是还不算是死心塌地的政治土匪。找你来,是想通过你给他指出一条光明的道路。你明白吗?“
“明,明白哩。”
“不明白也不要紧,我们慢慢谈吧。”刘玉堂坐了下来,“至少你明白这一点,现在田大榜他们一心要占领石城。麻老大是苗王,不会让出石城来。他们现在正想方没法除掉麻老大。你是他的参谋人物,看问题有些见解,大概心里已经清楚这个情况了吧。”
“你们……也晓得了么?”麻三保不禁有点惊讶地望着刘玉堂。“我倒是……唉,昨天夜里,我还劝了麻大爷哩。”
“钻山豹也在打麻老大的主意,是吗?”刘玉堂问道。
“是哩……”麻三保顿了一下,便索性全部告诉了刘玉堂:“今天早上,二爷围着大爷出馊主意,想借大爷的手杀了榜爷,这事干得么?到头来,还不把大爷给除了,唉,我真不晓得怎么劝大爷才好。”
刘玉堂点点头:“那么,让我们来开导他,你看有作用吗?”
麻三保倏地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刘玉堂,半天也不敢回答。
“这样吧,我们来谈谈条件。”刘玉堂严肃地对他说,“你要是真心为麻老大好,就用心配合我们,去做麻老大的工作。”
“对待这些头目,我们有不同的政策。只要他照我们的条件去做了,我们可以给他一条出路。你看呢?”
“我可是……”麻三保想了想,为难地说,“我也做不得麻大爷的主哩。”
“不要紧,你只要在适当的时侯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同我们见了面,就行了。”刘玉堂适可而止地问道,“你觉得他会同我们见面吗?”
麻三保皱着眉头,心里没有把握,“我尽力劝劝他,恐
怕……”
“别担心。”刘玉堂很有把握地对他说,“麻老大如果同意我们的条件,我们可以让他继续在石城当他的苗王。当然,首先得答应我们的条件。这不能含糊。”
“那……”麻三保怀着希望地望着刘玉堂,“你讲的条什……有哪些呢?”
刘玉堂微微地笑了:“很好,我们接着就谈条件,你先等等。”
他回过头去,对石大爷说:“那副楠木棺材,可以抬来了。”
石大爷点了点头,然后出了窝棚。
刘玉堂这才走到窝棚角上,取出一只军用水壶,拧开了水壶的盖子,递到麻三保的面前,说:“别着急,误不了事的,先喝了水再谈吧。”
“哦,多、多谢……”麻三保感激地欠起身来,接过了那只军用水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