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山豹意外地得到了麻三保的帮助,心中十分高兴。他倒是没料到这个家人会有如此深的城府,高兴之余,也受了些启发。看来日后是要多多提防他些才好。至于麻三保为什么会提供宝笼山的地图,他也怀疑过。这不难想通。既然麻三保有这么周到的心机,他当然想得到田大榜对石城的威胁。帮着钻山豹去削弱田大榜,这对麻老大是极好的一件事。钻山豹同麻老大毕竟是亲兄弟哩。
送走七雷子之后,钻山豹兴致很高。他留麻三保喝几杯酒,麻三保却一口也不敢喝。麻老大交付给他很多事情,他又生性谨慎,怕喝了酒误事。钻山豹很喜欢他这尽职尽忠的谨镇样子,便不强留下他喝酒了。
独眼龙晚上也有事。同钻山豹喝了几杯之后,门外有一名苗兵进来报告说:“太太请到了。”他便站了起来。
“二爷,我也该走哩。”他讨好地笑了笑,“莫耽误了二爷的好时辰。”
钻山豹也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对独眼龙说:“你今夜莫走远了,就在院子外头盯住,看看宝笼山那方有没有人来给老东西报信。”
“是哩。我就在外头。”
“好。去吧。”
独眼龙出了门。门外,两名苗兵带着菁妹子远远地站着。钻山豹便走了出去,朝菁妹子看了一眼。他听说这女子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一点东西了,果然看见菁妹子眼圈周围暗暗的没有一点精神。她仿佛比以前更加呆滞,依然抱着那只印花布包袱,任别人怎么看,一点反应都没有。
“送到我屋里去!”钻山豹对苗兵说,“我去解个手,就回的。”
他到茅房去了一趟,往回走时,看见田大榜那间屋里还有灯光。他暗中笑了一声,猜想田大榜失了枪栓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朝西丫头那屋子望了一眼,西丫头己经熄了灯。这女子今夜恐怕睡不安稳哩。
回到屋里,他看见菁妹子怔怔地在里面站立着。两名苗兵,一个在屋里监视着菁妹子,一个把着房门。
“好了,你们都出去。”钻山豹对他们说。
苗兵如释重负地应道:“是哩。二爷还有事么?”
“没事。对站哨的讲,没有我开口,任他天王老子也不准进这屋。”
“晓得哩。”苗兵们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钻山豹插好门上的大木闩,回到桌子旁边坐下了。
“你过来。”他看了菁妹子一眼。
菁妹子便走到了他身边。
“坐下吧。”钻山豹说。
菁妹子坐下了。她一点也没有不驯服的样子 。
“早上到城门边要抢走你的,是你男人么?”钻山豹注视着她的脸。
他当然一无所获。菁妹子根本就不会对他开口讲话的。
“要那是你男人就好哩。”钻山豹故意平淡地说,“我早就晓得你心里一首惦念他,如今你该死心了。那个人今天上午让麻大爷的人打死了。身上打了西十几个枪子眼,打成了马蜂子窝哩。”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顿时把菁妹子撞得眼前发黑。她感到浑身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便歪歪地朝地下倒下去。
钻山豹赶快一伸双臂,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体:“天!果然是你的男人么?”他将菁妹子那软绵绵的身体往前一拉,便将她抱在了怀里。
菁妹子突然清醒了。她象是遭了野兽似地挣扎着摆脱钻山豹的拥抱,往一边站起了身。她有点慌乱,便朝自己的手上看了一眼。她看见那印花布包袱还在自己的手臂挽着,于是她又镇定了些。
钻山豹默默地看着她,倒也没有进一步去拉她。待她镇定下来之后,钻山豹便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我去看过你那男人的尸体了。那男人,同我比起来实在是不得强哩。你晓得么,我心里却很敬佩他。我看见他为你下得刀山,入得火海,这才是一个真男人哩。”他看着菁妹子,渐渐地激昂起来,“可我哩?我为你莫不比他还舍得么?我莫不是个真男人么?你如何这样不喜欢我?你当我不晓得么?你不是不喜欢我,是不喜欢我做土匪哩!”
菁妹子站不住了,便挪了挪身体,坐到了椅子上 。钻山豹赶紧将椅子搬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坐在了她的对面。见菁妹子没有避开他的意思,钻山豹便伸出手去,抓住了菁妹子一只小手。菁妹子犹豫一下,竟没有抽回那只小手。钻山豹心里便乐滋滋地激动起来。
“唉,是哩!是哩!”他把菁妹子那只小手捧在掌心,轻轻地、温存地用手抚摸着,“莫讲你不喜欢我做土匪,我自己更是不一喜欢哩。我成天同这些不通人性的角色打交道,心里好过么?我也腻烦啊!我真是烦透了这种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土匪日子!唉,我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唉!……”
钻山豹这些话说得很动心,抬起头来时,那眼中居然闪现出一星泪花。他便首首地盯着菁妹子,语气越发地真诚了:
“你看见的,我把你弄下山来,两年了么?我是不是象那些畜牲一样随便糟蹋过你?我是读过书的人哩。我心里也苦哩。……唉,哪一天,我也能象个真正的干净男人,同你到一个了干净地方去,过一过书上讲的那种男耕女织的日子,尽一尽丈夫的责任呢?我是尽得好的哩。你相信么?”
菁妹子象是听进了他这些话,又象是一句也没听进去。等他讲完,菁妹子如大梦初醒,慢慢地将自己柔弱的小手从他的手掌抚摸下抽了回来。
“他……到底是死了?”她喃喃地说话了 。
钻山豹大吃一惊。这女子,经过两年的饥默,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是哩,这我不哄你。他到底是死了。”他赶紧说。这女子之所以说了话,看来是绝了心中的思念。
“死了?”菁妹子凄凄地重复了一句,“死了也好。我也……安得心了。”
钻山豹怔怔地望着她,心里倒有些空落落的感觉。便应了她一句说:“是哩,你就安心跟我过吧。生死都是命,他死了,也省得受苦受罪。你就莫想那多了 。”
菁妹子转过脸来,木纳纳地看着钻山豹。看了好一阵子,终于苦楚地笑了一下:“你讲得不错的。是命哩。何苦不死哩。”
她仿佛熬过了大苦大难,经菩萨点化,终于大彻大悟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子,从桌子上端过酒壶,往酒碗里倒了一满碗酒。然后,端起酒碗,递到了钻山豹面前。
钻山豹犹像了一下,看着那酒碗,没有去接。菁妹子端着酒碗,那手却禁不住地颤抖着。菁妹了将目光移到脸上,发现她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而她的脸色又极平淡,同以前样,并看不出任何机谋与异常情绪来。
他便不再迟疑,接过那酒碗,张开嘴,一鼓作气将那碗洒喝了个干净。
当他喝完酒要去放酒碗时,忽然发现菁妹子己经将酒壶又拿了过来。她要给他斟第二碗酒。
“哦,恐怕……我不能再喝了。”钻山豹小心地对菁妹子说,“今晚,从酒席上喝到现在,我喝得太、太多了哩!”他去从菁妹子手上拿那酒壶,“莫给我倒了。你倒了,我不喝也不好,再喝,我就会醉了去哩。”
菁妹子却很固执,不让他夺酒壶,还从他手上接过了酒碗。很快,她又给钻山豹斟满了第二碗。
“唉,你哟!”钻山豹有点禁不住心头的喜悦,“真难得你今天对我这样好哩。这也是我两年时间熬来的,总算是你晓得我的心了。那,我就喝他个痛快吧。”
他便主动地端过第二碗酒,咕鲁咕鲁地喝了下去。那酒碗并不小,一口气难得喝干,总要换一口气。但是钻山豹年轻,气魄长,两碗酒都是一口气干下去的。
钻山豹喝得发了性子,便豪爽地问:“那壶里,还有么?”
菁妹子摇了摇酒壶,发现里面己经倒不出酒来了。
“有!看见没有?地上,还有好大一壶哩。”钻山豹解下了外衣的纽扣,呼呼地脱下了那外衣:“再来!你既然晓得我的心了,那就是我的知己!士为知己者而死,几碗酒,算得了什么?来,再来!我幺佬,今天舍、舍命也是陪你喝个底、底朝天。”
菁妹子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的脸一点也没红,反而煞白了。人家说,喝酒上脸的人不易得醉。不上脸的人,那酒劲便只上心。喝得过了量,注定是要醉的。钻山豹此刻额尖上冒着汗,讲话也不知轻重了,看来那劲正朝他心里烧了去哩。
于是菁妹子走到桌子旁,提起了地下那壶酒。她感到有点吃力,地下这只酒壶是往桌上酒壶里添酒用的,很大,而比装得很满。
窗户外面倒很安静。
菁妹子抽空档朝外面看了一眼,苗兵的岗哨象树桩子一样在立那里,戒备得很紧。院子里时常有一双一双的流动哨,荷枪实弹地巡游着。她没有久看,只感到胸口堵得厉害。于是,她又连续不断地给钻山豹斟起酒来。
田富贵这个时候己经摸到了离这里很近的地方。院子里的戒备情况,他居高临下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处的位置很不利,院墙上没有办法可以隐蔽住自己的身休。下面的哨兵和望楼上的哨兵都可以发现他。他只好匍伏着,心乱如麻地寻找着跳进院子里去的机会。
在钻山豹的屋子里,菁妹子己经把那地下一大壶酒往钻山豹肚子里灌下去了一大半。有一阵,她心慌得要命。看着钻山豹那么爽快地一碗一碗地喝着,她忽然怀疑这壶里是不是米酒。没有出嫁之前,她在家里帮着打过米酒。那白白的酒浆发出醉人的清香,她父亲还鼓励她尝尝。说,米洒不烈,不怕的。她的母亲急忙制止了她,说,米酒后劲大哩。当时喝了不觉得,过后,会醉你个三天三夜。菁妹子现在分明闻到壶里有那么浓郁的酒香,于是她放了心。是哩,后劲还没发哩!她尽星平静着,看看那后劲到底什么时候在那人皮畜牲身上发作。
远处,梆声又响了。菁妹子记得这是第三道梆子。都到了下半夜,这米酒的后劲还没上来么?
她看了钻山豹一眼,忽地心中一喜。来哩!钻山豹那样子,己经失了常态。他将脖子伸得很长,脑袋很吃力地扭动着。那把火,烧得他难以忍耐,他便哧哧地喷着酒气。
“好,好个你……我的娇……娇贵妃哟。”他脸上的肌肉失了控,笑起来十分可怕,“今、今夜,怎么是我醉、醉了酒……”
他架不住那米酒强人的后劲,终于醉了。伏在桌子上,几次想把头撑起来,却根本撑不起。脖子后头的筋仿佛被人抽了去。
“收、收……收了!”他突然狂叫了一声,然后,将身体往桌上一歪。他歪在桌子的边沿上,桌子便倾斜了。于是,乒乒乓乓一阵乱响,那桌上的残杯败盏立即倾了一地。
门外的哨兵被惊动了,不久便进来了五、六个人。收的收桌子,扫的扫地。有两个人赶快去扶起钻山豹,把他往里屋那张床上架了过去。
钻山豹睁了睁醉眼、弄迷的目光扫见了菁妹子:“……你,你来呀……我,我今夜,你来……”
菁妹子站在那里,紧紧地抱定自己那只印花布包袱,心却在狂跳着。不久,苗兵便把屋子收拾好了。扶钻山豹上床的那两个人,在里面忙手忙脚安顿他睡下之后,也走出了房门。他们倒很机警,出门之后,带上了那两页大门。
一切又一平复下来了。
菁妹子在那里站了一阵子,她的心也渐渐地平复了。她从雕花的窗格往天空望去,天色黑沉沉的。怎么没有一颗星星?她黯然心伤。是,今夜晚,满天的星星也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黑到了尽头,就朝尽头走去吧。
她从容地对着窗外那如漆如墨的天空,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来,朝后拢了拢头上的散发丝,脑后结了一只圆圆的发髻,菁妹子嫌那发髻把头发箍得太久了,于是解散那发髻。她的头发油性很大,软软地、和顺地往下垂着,一丝也不乱。
她拎着那只花包袱,静静地听了听内室。钻山豹倒是不打鼾,只是难受地出着粗气。菁妹子知道时候到了;该进去成全那件事了。她仿佛还有很多依恋,便再次往院子内望了一眼。
这次她没有朝上望。只是看见院子中间挂着一只大灯笼,灯笼中心是一截残蜡,顶着一片将灭未灭的火苗子。风吹过来,院子里竹影摇曳,清冷无比。……这就是人间世道?
菁妹子便毅然走进了内室。
她看见了那张床。钻山豹今天居然也酩酊大醉,被人架上了那张床。床上的被子散开了,蒙头蒙脑地盖着那堆臭烘烘的人肉。菁妹子凄惶地舒了一口长长的怨气,感到手指尖冰凉冰凉地发着麻。
包袱始终在她手上拎着。她觉得那只包袱是她的性命,这性命总不在身体里,却一首跟随着她。
她将手伸进了包袱内。性命己经没有一点用处了,抛了吧。她突然愤恨得发起颤来。
“哦……富贵哥,你慢些走。我就赶来哩!我给你报了仇吧……”
菁妹子的手触到了那把绣花剪。霎时间,那冰冷的力气注满了她的全身。
他的头在哪里?这吃人的畜牲!哦,在枕头上,是哩,是那畜牲的头。要使把蛮力哩,一剪下去,扎穿了他!
她右手紧紧地握着剪刀,仇恨满腔地走到了床头。你这畜牲,不想当土匪?西边出了个绿太阳哩!你夺了我,你夺了富贵哥,你偿不清哩。……我不要你偿了,成全你吧,畜牲都不如的东西啊……!
菁妹子不再犹豫,不再颤抖。她伸出左手来,“忽啦”便扯开了被子头。紧接着,她的右臂高高扬起,攥紧那锋利的剪子,拼聚着全身的气力,朝那头的部位死命地扎了下去。
她扎得很准。并且,清楚地听见了剪子扎进去时的那声“嗤……?” 。她心里有点奇怪,觉得象是扎破了一层布。原来人的头竟这样不经扎么?
不哩!不是人的头,菁妹子己经看清楚了,她扎的是只枕头。枕头破了,那里面的谷壳从裂口处流了出来。谷壳灰首冲鼻孔,呛得人首想咳嗽……
菁妹子急了,恼了。她索性拉开被子,朝床上胡乱扎下下去。她的头完全昏乱成了一缸淘米水,不管是什么,只顾疯狂地扎着。一剪刀一剪刀地朝下扎着……
在她身后,那天花板上攀着一个人。菁妹子进屋时一点也没觉察到。那人亲眼看见了菁妹子所干的一切。他苦笑了。
他轻捷地跳了下来,菁妹子仍然不知道。她知道自己失败了,那床上并没有人。被子蒙着的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衣物。她心中只晓得恨,其余的全不顾。衣物也好,被子也好,她死命去扎。去发泄着仇恨。
钻山豹便过去拧住了她的手腕:“婆娘!你这样子,也杀得人么?”
菁妹子混浊的眸内霎时闪过一道光。她猛回头,一口便咬住了钻山豹的手。钻山豹没防备,赶紧一松,菁妹子顺势便将剪刀向他腹部捅了去。钻山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急收腹,才避免了那一刀。他这下便恼怒了。
“好你个贱种!”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把我看做好欺骗的人么?你这婆娘!实话对你讲吧,你在老子面前一声不响,愁眉苦脸,任老子把你盘来盘去,这才讨我的喜欢哩。你一开口讲活,老子的心就冷了。晓得么?哼,我早就明白,有一天你这婆娘向我献殷勤的时候,我们的情份就该了结了哩!你以为灌得倒老子么?那壶里早就兑了水,越灌老子越清解!婆娘,今夜,你就莫怪我手脚无情了。老子蓄了两年,只望这一发哩!”
钻山豹眼中邪火怒火淫火一齐燃了起来,那手只往菁妹子衣领处一刮,她的上衣便开了长长一条口子。
菁妹子横了心只求一死,顾不得去遮那口子,一脑便撞在了钻山豹胸口上。钻山豹避了一下,却松了些手劲,菁妹子抽开手,剪刀还在手上握着。她没有一丝停顿,又将剪刀朝他扎了过去。
钻山豹离她远了些,手脚便好施展了。他等那剪刀刺过来时,略略让过刀尖,一把就拧住了菁妹子的手腕。然后,抓住那手腕,反着向上一抬。顿时就所见菁妹子手臂处“咔嚓”一响,菁妹子的身子便倒栽在地上了。手臂的骨头断裂时的剧痛陡地袭遍了全身,她立即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
“啊——!”
这声惨叫,无遮无拦地穿出窗口,在麻家大院上空回荡着。几乎所有没有入睡的人都听见了菁妹子的惨叫声。
田富贵当时己经看好了院墙与屋角的一个接合处。那屋角有一个龙尾形状的挑檐。院墙与屋角接成了一个很狭窄的夹角,用手撑着两边,可以借力顺下院墙。而且那边还很暗,不易被发觉。只是田富贵现在的位置离那些挑菁还有不短的一段即离,他不敢立起来,便匍伏在院墙上,正向那边爬着。
那声惨叫,突然撕裂了田富贵的心。是菁妹子!是她的声音!叫得这么惨?她……她遇了伤害么?好个歹毒的钻山豹啊!
田富贵脑子里冲上来一股热血,呼地从院墙上站立起来。他全然顾不得院内有没有人,身子向上腾起,呼呼地朝院墙内跃了下去。
他太冲动了,落地时,身体都没顾上协调一下。两丈多高的院墙,落下来那冲击力是相当大的。当时院内的岗哨都被那声惨叫惊住了,倒是没有注意围墙上跳下来了一个人。田富贵自己却没有站稳脚,落地以后,身子一个前冲,竟“扑”地跌翻了。
他赶紧爬了起来,幸好枪还紧紧地握在手上。他想顺着墙根冲到钻山豹的屋子里去救菁妹子,但一迈步,竟又跌了下去。这时候他才感到脚脖子那样地巨痛难忍。他心里突然发了慌,是落地的时候扭伤了腂骨哩!“嗨!”,他恨得擂了自己一拳。
那地方是不能久停的。眨眼之间,院内的岗哨便发现了田富贵。
“哪个?莫动!莫动!”哨兵高声喊了起来。田富贵急了,不顾脚伤,一瘸一拐地跳向了墙脚下。
“不好!有,有人!”土匪哨兵惊惶地嚷开了:“进了院子里!快来人!”
这一喊,便喊来了西面八方的巡逻哨兵。好几群土匪提着枪,一窝蜂地朝中院涌了过来。
黑牛在那槐树上看得十分清楚。田富贵下了院墙,他正朝下寻着他的身影。哨兵一声喊,黑牛便知道不好了。他攀着树枝,掏出驳壳枪来,“砰砰”地朝中院那扇门打了个连发。那门边正涌进来西、五个巡逻的土匪,被黑牛一梭子就撩倒了三个。
枪声一响,逼向中院的土匪们立即吓得伏在地上。而在这同时,前院和后院却炸了油锅。整个麻家大院顿时便乱成了一团。
钻山豹当时在屋子里拧翻了菁妹子,正托着她那昏迷过去的身体要往床上放,便听见槐树上响了枪。他听那枪声不对,赶快把菁妹子扔到床上,一把拔出快慢机,闪身便奔出了大门外。
他并没有到处望,出了门便看院墙上的那棵老槐树。立即,他发现树上闪了一个暗红的火球。钻山豹急往下一蹲,树上射来的子弹不偏不斜地打在了门框上。要是蹲晚半步,这颗子弹是会勾了他的命去的。
“好枪法!我也不亏你哩!”他毫不迟疑,甩手便向槐树上面扫了一梭子。
槐树的枝叶顿时哗哗啦啦掉了下来。紧接着,那树上一条黑影哧哧地顺着树杆疾速溜了下去,隐到院墙外面不见了。
“跑了!跑外头去了!”院里的土匪都看见了那条黑影,便乱叫起来。
“追!”钻山豹站起来,飞快地朝后院门那边奔了去。院里的土匪也随着他,稀里哗啦地涌向了后门。
黑牛没有打中钻山豹,却吃了他一梭子 。他在树上不好隐蔽,只觉得左边胳膊震了一下,显然是中了一枪。这黑牛有蛮劲,挺得稳稳的。乘钻山豹换梭子的空档,他飞快地溜下了那株老槐树。
这种时候,他便顾不得田富贵了。双脚一沾地,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快逃离这里,于是他扭头便跑。
刚扭过头去,他不禁吓慌了手脚。他看见黑暗中在他身后森森地立着几条高大的汉子,为首的还狰狞地朝他笑着。
“崽!哪里跑?”那人端着枪,指着他的胸膛,“有福哩,撞进老子网里来?”
黑牛听得那声音耳熟,突然辨出了那是独眼龙的声音。他更慌了。他知道独眼龙反了田大榜,如今是钻山豹的人。要是被独眼龙认出自己来,还不把他爹爹的菜都坏了去么?
这个蛮勇的黑牛,在紧急时刻倒能沉住气。面对着独眼龙的枪口,他慢慢地举起了双手。在举手的同时,他的身体也自然而然地背了过去。这样,独眼龙便认不清自己的脸了。
“哼哼!不敢打么?要得,崽!你我都省了些手脚哩。”独眼龙走上前去,伸手要取他手上的枪,“你个崽,还识时务哩……”
他略略松懈了些警觉,冷不防黑牛右臂往下一收,胳膊肘子扎扎实实地击在了独眼龙的肩膀上。独眼龙从他这一击中发觉对手是个力大无比的人,他差点让那一胳膊肘打塌了腰板。
“哇呀!给老子上!”他闪开身子,大喝了一声。 于是他带来的几条汉子便冲上去围住了黑牛。
黑牛面对这些汉子毫无惧色。他桩子极稳,当两名汉子扑上来时,他蹲了个马步,避开对方来势,抓准时机一闪双肩,那两名汉子还没摸准方向便狗抢屎一般跌做了一堆。
独眼龙半个身子还是麻木的,但他咬着牙挡在黑牛面前。
“好个崽!功夫不错!独爷再教你几手!”他狞笑着,往黑牛面前逼了过去。
忽然,独眼龙迟疑了一下,“你,你不是黑……”他惊讶地站住了,“黑牛,狗杂种!是你么?”
黑牛不答话,一个饿狗抢食,扑到独眼龙面前,铁拳象擂鼓一样朝他砸了去。这一手来势凶猛,独眼龙只好急急地闪避开身子。乘着这个破绽,黑牛铆足了劲,双脚生风,泛眼便逃得不见了 。
独眼龙他们正发着楞,钻山豹带养一群苗兵奔出院了门,朝这边跑了过来。
“人呢?”他问独眼龙。
“跑,跑了。”
“几个?”“
“一个哩。”
“不中用的东西,几个人捉不住一个?”钻山豹狠狠地骂了句。
“二爷,晓得他是个什么人么?”独眼龙并不在乎他骂,却问道。
“什么人?”
“他是……”独眼龙看了看钻山豹身后的苗兵,便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他是榜爷的野崽,叫黑牛哩。”
钻山豹剑眉往上一竖,却极快地喝斥道:
“胡说!榜爷怎么会派人干这种事?”
独眼龙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还想再说点什么,钻山豹一又打断了他。
“不讲了!回去!”
他刚刚要回院子里去,一名苗兵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
“二、二爷!上当了!调、调虎离山哩!”
钻山豹猛地一惊:“狗日的!是抢了我那女人么?”
“是。背、背走了”
钻山豹气得脸上都变了色。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略略一判断,旋即便果断地喝道:
“走!去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