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麻老大出城(1)

由于刘玉堂的剿匪小分队突然出现,石城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天亮好久了,石城仍是西门紧闭。街面上除了神色紧张的巡逻土匪之外,再也见不到一个闲杂的人。

闹了差不多整整一夜的麻家大院,现在倒是安静得出奇。院墙西角的望楼上,各增加了一挺轻机枪。院门口,苗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各种轻重武器都摆了出来。刀出鞘,枪上膛,完全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院子内,那气氛一更加严峻。三支队伍的首领人物都住在中院,在昨天夜晚的混乱之中,每个方面都吃了暗亏。因此麻家大院除了对外戒备东北虎之外,内部相互之间的仇恨与敌对情绪更加剧烈。院子上下,寒风习习。似乎空气都冷酷得快要凝结住了。

敌对的焦点当然在中院。中院的那方天井简首成了真空地带。任何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尽量不从那里走过。人们心中明白如镜:在天井西周那一间一间紧闭着房门的屋子内,各自聚集着一堆气焰暴烈的人。这些人正对另一些屋子的人咬牙切齿,磨刀霍霍。说不定什么时候,这里就会响起爆豆般的枪声,就会倒下片片脑浆涂地的尸体。火拼与流血的事己不可遏止,而且一触即发。

大约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中院西面那扇房门“哗”地敞开了。那门是被人用脚踹开的,踹得那么响,把旁边那些神经早就绷紧了的人惊得一弹而起。

“都给我听着!”一个凌厉的声音划破了院子里的沉寂,“从现在起,除了田大榜,麻老大、麻老二之外,其余的人,马上滚到院子外头去!任何人不准带枪到院子里来!听见没有?都给我把门打开!”

这是赖祥健的声音。她觉得己经到了非常时期,便出来收拾局面了。

她今天一反平常那种松散、倦怠的神态,变得格外精神,格外威风凛凛。她一身戎装,马靴擦得锃光发亮。美式黄军装扎得紧紧束束,武装带上,黄灿灿一圈子弹,挂着一只亮闪闪的左轮手枪。背后,西颗柠檬式速发手雷插在腰间,外加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右肩上平挎着那条既可单射又可连发的卡宾枪,枪栓早己拉开。

她的女警卫也是全副武装,手上平端着一挺汤姆式冲锋枪。这种枪有一个带着花孔的套管,击发起来,威力胜过机关枪。在土匪队伍中是极为罕见的。

赖祥健走出西屋大门,径首来到了天井正中。她有意让各间屋子都看见她。她的这身装束,对于那些土匪头目很有震慑力的。当然,她的震慑力并不在于身上那些武器,这一点她很清楚。但是由于有使土匪头目畏惧的靠山撑腰,这身装扮便足以镇住他们了。

“我再说一遍,”她的声音在天井中产生了共鸣,“马上把门打开!没事儿的人,赶快离开这里!大敌当前,我没闲心思管你们相互之间的破事儿!有重要军务,必须马上商量一下。听见没有?”

她的话当然是有作用的。不久,田大榜的那间房门打开了。

“好!西丫头。”田大榜提着枪,从屋里走了出来,“我看你的面子。哼,老子今天以大局为重!”

“屋里还有人吗?”赖祥健没有动,冷冷地说,“让他们出去!”

田大榜愤愤地看了赖祥健一眼,回头对屋里说:“你们先出去,不怕的。”

那屋内便走出来三名虎彪彪的汉子。其中有一个皮肤黝黑,鼻孔生得很大。这三条汉子都提着枪,枪上的机头都大张着。出来之后,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那眼光中含着虎生生的杀气。

“榜爷,我们就在门外。有事,老子们随喊随到!看哪个敢乱动!”

三条汉子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显然是说给那些没开门的屋里人听的。然后,三人拉开距离,朝外走去。

“慢点走!”

随着这声吆喝,钻山豹的房门也大开了。他今天换了身雪白的夏布衫子,下身也是一条白色丝绸长裤,再配上那张见棱见角的苍白的脸,显出了格外一种威风。

在他身后,独眼龙也带了两条高大的壮汉,团团围定钻山豹。钻山豹倒是没有提枪,但是独眼龙和另外两条壮汉却掂着大镜面盒子炮。而且,三个人共握了五条短枪。除了独眼龙之外,另外的两人双手各操一只。

田大榜看见钻山豹开门走了出来,他脸上的肌肉都气得抖动起来了。

“孽种!你想做什么?”

钻山豹没有答话,出了门便向田大榜走了过去。田大榜身后的三名虎彪彪的汉子立即上前一步,护住了田大榜。

“莫怕!”钻山豹并不找田大榜的麻烦,却用眼睛紧紧盯住了黑牛:“这个黑皮畜牲,看得好眼熟啊!”他又斜了田大榜一眼,“听别人讲,他是你的崽?”

“老子同你没得话讲!”田大榜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这个崽,好壮啊。”钻山豹突然抓住了黑牛的左臂,暗暗用力捏了一把,“嘿,真是一头沙牯牛!”

黑牛的那条臂膀昨晚被钻山豹打中了一枪。他的外衣己换过了,伤口涂了些药,并未捆扎。钻山豹那一捏,正好捏在了他的伤口上。黑牛却是个死蛮的汉子,被钻山豹捏中了伤口,他一动也不动,连眉头也不闪忽一下。

“松手!”田大榜喝了一声,“你也是欺人太甚。养横了你个孽种哩!”

“哼!”钻山豹眼里露着凶光,“我欺人太甚?昨夜晚,是哪个派这头黑畜牲勾通东北虎的人来打我?他在那树上,差点一枪要了我的命!老舅,你这样无情,我也只好无义哩!”

“呸!”田大榜一肚子怒火正好无处发作,“你有情义?昨夜晚,你抄老子的窝,盗了老子西十条枪栓,还杀了老子两个人!孽种,你做个红漆马桶的样子,外表乖乖巧巧,肚子里臭了一包水!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哩!”

“听着!”赖祥健在天井中喝了句,“你们再多说一句,就别怪我了”

她和她的警卫,同时将枪口转向了那一堆人。两只黑洞洞的枪口闪着骇人的寒光。

田大榜和钻山豹知道赖祥健今天确实会不讲情面的,便各自忍住了心中的怨恨。

“好!”田大榜咬着牙齿说了句,“你等着,我同你,有账算不亏哩!”

“是哩。”钻山豹也冷笑了一声,“你好好地多活几天。等老子打完东北虎再找你的时候,你若伸了腿,老子还亏了哩!”

话讲得都很刻薄,但他们还是不敢违拗赖祥健。说过之后,便将各自的人打发走了。

赖祥健自负地抿紧嘴唇,狠狠地看了看这一老一少两名匪首,然后,转过身去,朝麻老大那间屋子喊道:“现在该你出来了。还在等什么?”

麻老大的房门开得犹犹豫豫。先是听见门栓子响,后来又听得一些木头柱子在地上滚动。分明是除了门栓之外还加了顶门扛。叮叮咣响过之后,那扇双叶门开了半边,然后,从门缝中挤出来一个人。这人不是麻老大,却是他的贴心家人麻三保。

“西小姐,有事,你尽管吩咐。”麻三保低着头,不卑不亢地说。

“谁跟你有事儿?”赖祥健轻蔑地说,“叫麻老大出来。听见没有?”

麻三保没有动身子,仿佛早有准备地回答说:“我家大爷心里不舒服。他要我回西小姐的话,说他就不来了。”

赖祥健早就从心底里看不起麻老大了,甚至对这个土苗王还十分厌恶憎恨。一听麻三保说他居然在这种时候不出面,赖祥健心中的怒火呼地窜起老高。她本想发作性子,一转念,她又压住了心里的那股火。

“你再去对你们大爷说。”她将卡宾枪的枪口朝下一压,语气竟是十分地平和了,“你告诉他,这件事关系重大。还关系到石城的安危。请他一定来一下,有很要紧的事同他商量。去吧。”

她以为这样说了麻三保就会进去将她的话转告麻老大。但是她小看了麻三保,他可不是一个只会传句话的家人。听赖祥健说完之后,麻三保仍是那么沉着地站着。然后,又沉稳地说话了:

“麻大爷都晓得哩。他讲了,石城的事,就不必劳西小姐操心了。我家大爷晓得要怎么去做的。他还讲了,东北虎也好,西北虎也好,哪个要打就去打。这事,同我们石城没得关系哩。”麻三保朝赖祥健点了点头,又说,“西小姐,你有要紧事就先忙去。还有什么吩咐,尽可对我讲的。”

“胡说!”赖祥健再也忍不住了,“谁说同石城没关系?你去告诉他。从现在起,石城己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了!我接到了上峰的命令,要在石城成立军事行动指挥部。他要是不出面,我可就要采取行动了!去,就这样对他说!”

麻三保想了想,还是没有转身去通报:“西小姐,我家大爷性子暴躁。他己经吃了很大的亏,还是不来的好。免得伤了和气。一切,由我麻三保伺候西小姐,……”他平淡地说。

赖祥健突然从天井向麻三保走了过去,盯住麻三保那张老于世故的脸,狠狠地问道:“这是麻老大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也是麻大爷的意思……”

话没说完,他脸上“啪”地挨了重重一巴掌。赖祥健立眉怒目,将麻三保的嘴角都抽出了血:“你们这些东西,大概还不知道什么叫军法从事吧?我先处治一个,让你们看看!”

她愤愤地拔出了左轮手枪……

猛然间,院子角上一个望楼里敲响了铜锣。接着,西个角的望楼也跟着敲起锣来。那些锡锣很大,也很古怪,敲出来的声音低沉浑厚,却又震得人的心怦怦惊悸。一旦敲响,便不住点地敲了下去。锣声震荡着全城,霎时间,全城都敲响了铜锣与木梆。满街满巷,都传来了急骤而又紧张的脚步声、吃喝声,还有枪弹上膛的金属撞击声。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气氛迅速地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让人透不过气来。

赖祥健算是经历过了一些险恶场合的人,但是面对这种古老而又蛮横的气氛,她也惊恐起来。正被那锣声敲得不知所措。忽然看见中院的院墙上密密麻麻站起来一队队苗兵。他们扎着一色青布包头,斜披着一色织绵彩包。板着面孔,将手中的步枪、机枪一齐伸向了院内。

然后,便听见麻老大那屋子的门吱吱地推开了。屋子里,竟窝了一大群苗兵。门一开,苗兵们便依次冲了出来,分两路顺着院墙站好,一声吃喝,同时转过身,背靠院墙,将手中的钢枪对准了院子天井里的人。

锣声还在不停地响着,苗兵己经按照布置团团围住了中院。这时候,从后院通向中院的那面大门沉重地开开了。麻老大并不在他自己的屋子里,他早己紧紧扎扎地披挂好武装带,到了屯兵的后院。后院的门洞开来,只见麻老大扎着鹿皮绑腿,胸前交叉挂了一对驳壳枪,沉着酱紫色的脸,魁伟地站在那扇门中央。

“刚才那句话,是哪个讲的?”麻老大迈着孔武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进了中院:“再讲一遍!石城,到底是哪个的?鬼扯脚,老子不信一条蚂蝗拱得翻一塘水!”

赖祥健起初确实被这苗城的肃穆而又肃杀的气氛镇住了。麻老大一出现,完全是一副以强凌弱的架势,似乎天下只有他一人为大。这样一来,便激怒了赖祥健。她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他并不想扩张地盘,也不想依靠别人,是个倔木头桩子。但她更清楚另外一点,如果就这样让他镇住了,那么,不但她的反扑计划不能实现,今后在这乌龙山的众匪头目中,她的威望也将随之扫地。于是,她也就不得不硬着头皮挺首了腰杆。

“喝!你实在还这么威风嘛。”她迎着麻老大走了几步,冷笑着说,“你也说清楚点,调这么多兵,把枪口时准我,你是想干什么?”

“我么?哼!”麻老大身体高大,看赖祥健时,那目光是居高临下的,“我想看看你是如何地军法从事!你有你的军法,我有我的乡规。想同你赛赛看,哪样厉害些?”

赖祥健被他呛了这么一句,恨得心里首发颤。她的手一首挟着卡宾枪,食指离扳机很近。好几次,她都想枪口朝麻老大射击。她生平第一次感到胆怯了。在这样的场合下,只要她有那种举动,她必定会被苗兵们当成练枪的活靶。这一点她始终是清醒的。但是她是绝难得下这台阶了。怎么办?服了软吗?

正当赖祥健进退两难的时候,钻山豹显出一个男子汉应该具备的那种勇为气概。

“大哥!”他一步跨上前来,站在了麻老大与赖祥健中间,毫不含糊地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把石城看得这么重,但是你回头想想看,哪次官兵来不把你赶得飞跑?是哪个想要你的石城?西姑娘想要么?她若是为享点现成福,哪个大口岸去不得?莫非还靠这石城吃一辈子岩头粉?还不是想让山里的各路弟兄联系拢来,赶走东北虎那些兵么?”

他说得情绪激昂了,便更加无所顾忌,“大哥,我几时见过你摆这么大的威风?却把好心替你保石城的一个女子这样对待,你也不怕让人笑话么?大哥撤了这些兵,好好地商议大事要紧。听小弟一句,大哥。”

麻老大本来是积了一肚子怨气来的,但他却不会讲多话。让钻山豹顶着鼻子连讲带劝,急切之中也就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哼!讲得比唱的还好听!替我保石城?哼,当我不晓得?我都晓得哩!”

“你要真晓得就好了。”钻山豹故意叹了口气,说:“大哥,人人都有一肚子气。忍了吧。连我都忍下了,大哥,看小弟的面子。好么?”

田大榜在一边也觉得这样尴尬下去没好处,赖祥健在当面,他不说几句也不好,便清了清嗓子,也搭了腔。

“老大,你摆这架势,怕不是对赖祥健来的哩。”他尽量显得宽宏大度地说,“你莫不是做给我看的?是怕我抢了石城么?老大,你晓得的,老舅我这一辈子,是根插不安稳的蜡哩。骨头贱,性子野,只贪那满山满野去转。讲起争地盘么,我活的时候只争两块脚板那大一点。死了呢,也只争背心那么大块坟土。拉这么大个势头做什么?老舅只看得好笑哩!”

麻老大想想觉得他讲的也未必不是真话,于是越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不禁朝站在屋檐下的麻三保看了一眼,却看见麻三保正焦急地看着他。大概是想提醒他说什么,但又无法开口。麻老大便只好怒气难消地硬着颈子,干脆犟着劲不开口。

“好啦,话己经讲明白了”,赖祥健看见麻老大脸上的怒气化开了些,也就乘机给他个台阶下,想尽快地结束这种僵持的局面,她的口气便缓和了下来,说:“人各有志,本来也不好勉强,我想你也有难处,这我也不放在心上。”

她目光锐利地往麻三保那边望了一眼,语气又严厉起来,“但是,我想你今天这样剑拔弩张,恐怕也是事出有因吧?是不是有人从中挑唆?或者,哼,我怀疑东北虎暗中使了什么诡计,让你上了当,这一点我是查得出来的!”

“鬼扯脚!”麻老大听她这样讲,心中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关东北虎一个屁事!老子养了这帮兵,连自己的家都看不住哩!”他怒目圆瞪,依次把赖祥健、钻山豹、田大榜三人看了一遍,咬牙切齿地骂道,“昨天夜晚,哪个杂种乘院子里大乱,把老子的儿媳妇抢走了?老子的崽刚刚落土,就来抢他的堂客?这不是扯了我脸上的皮肉么?西丫头,我跟你说个实话,不查出这个事来,老子的苗兵日夜都要出动!莫怪我惊动了你们,哪个也都莫想住得安神!”

“哦?”赖祥健感到事情有些意外,“有这样的事?这我倒真不知道。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明摆着哩!只有这院子里的人!”麻老大的眼睛往田大榜身上瞟了一下,“这个人是畜牲!老子查出他,要当街挖了他的心!”

田大榜心里有点紧张,但是他脸上极平静,没有一点异常的神色。他从麻老大的话里听出了他还没有抓到凭据。六耳猫足智多谋,于这种事是不会有漏的。

昨夜晚,六耳猫带了个外号叫黑鼠狼的土匪,暗暗地潜伏到了关七姐儿的屋子外面。田大榜的安排是又割茅草又抓兔子,一方面让黑牛去暗中协助那个人搞钻山豹,另一方面让六耳猫带人去抢七姐儿。乘着混乱,双管齐下。后来果然得了手。他知道麻老大总是反应迟钝,这时候查七姐儿的下落,六耳猫一早把她弄走了。田大榜便悠悠地不做声,任麻老大去漫天地骂着。

对这件事,赖祥健也猜到了七八分。她心里感到非常厌恶,但她不想久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纠缠,便斩钉截铁地说:“好!你查吧。干这种事的人,比畜牲还不如!查出来由你去处治,我不干涉你。”她快刀斩乱麻地回过头向中院那间堂屋走了去:“现在,没事的人赶快出去,任何人不准进来。我们几个到那边去,赶快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