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确实在等待着麻老大的消息。他认为麻老大迟早会找上门来的,但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这一天,他刚刚做了一些安排。他计划在天黑以后继续去骚扰石城的土匪。除了加剧土匪内部的分裂,他还有一个很大胆的设想。他在考虑是不是在扰乱土匪的同时,亲自混进石城去见麻老大。
正在同何山、石大爷他们商量着,肖木匠便赶来了。他赶得大汗淋漓,张着嘴首喘粗气。
“噢?”刘玉堂听了肖木匠的报告,心里倒没有感到怎么兴奋。相反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这种时候亲自来了?”
当时在他身边的除了何山和石大爷之外,还有石匠、田秀姑等人。他们正在磨盘山上研究些事情。
“这个棍账东西,还敢到磨盘山来么?”石匠心里很恨麻老大,“讨死的鬼,他也晓得怕了哩。”
石大爷用眼光扫了扫石匠,说:“石匠,你莫乱搞。刘队长有计策的哩。”
“反正我见不得他。”石匠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来了,就都见见吧。”刘玉堂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微笑着对他们说;“到山下镇子眼去迎他。把自卫队也带下去,人家精神点。”他还开了句玩笑,“我们有精神,麻老大的底气也会足些的。他现在底气还不足啊。”
往山下走的时候,刘玉堂轻轻地问何山:“你觉得,他这种时候来好吗?”
何山己经思考了一阵:“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队长。”他想了一个方案,“干脆,咱们主动成全他吧。这样对双方都稳妥得多。反正匆匆忙忙是谈不成事儿的。”
他这么说,在周围的人听来有些听不明白。但是正好说中了刘玉堂的心思,刘玉堂便高兴地拍了一下何山的肩膀。
“好极了!何山,就这么办。剩下的事,你去准备一下。”
“是。”何山想了想,又问,“除了我,你还点谁的名?只能点一个了。多了不行。”
“对。绝不要多了人。”他略一思索,“田石头吧。他比较合适。”
“知道了。”
他们这样一来一去地说着,石匠和石大爷以为是谈小分队内部的什么事。虽然听不明白,却又不好多问。倒是把田秀姑弄得糊里糊涂了。快到镇上的时候,她故意落在后头,轻轻地扯了一下何山的衣角,问道:“你刚才……同队长讲的什么?”
“别问。”何山好像是有意卖关子,“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怎么点了石头不点我哩。”她仿佛受了委屈。
“什么呀?”何山抿着嘴,忍不住要发笑,“连什么事都还没弄清楚就争上了,这事儿要是点了你,那不全砸了吗?”
田秀姑虽然不服气,但她确实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不做声了。
刘玉堂他们走得并不慢。他们刚刚到达磨盘那镇子上,就听得有人来报告说麻老大也快到街口了。一共只来了两个人。
“快,首接去迎他。”刘玉堂便径首朝街口那架吊桥的方向走了过去。
麻老大走得相当快。要不是常常停下脚步等麻三保,他会到得更早一些的。麻三保可是累坏了。他几乎是小跑步才能勉强跟上麻老大那健壮的脚步。行军打仗对于麻三保来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他体质又差,走不多远,那脸就苍白了。再走下去,白里透出了灰色。时间更长一点,那脸差不多是暗绿色了。即使这样,他也咬着牙追着麻老大往前走,他生怕去晚了误了这场大事。
到了磨盘乡的街头前,麻老大站住了。这个地方他很熟,前不久他还来过。他带着苗兵将这里洗劫了一遍,还在那空坪的树桩上剥了石缝裁的皮。那时候,他是杀气腾腾到这里来的。而眼下他又来到了这里,却很有些丧家之犬的模样了。想到这里,他的脚步再也不愿意朝前迈。一股凄凉和孤零的滋味涌上了心头,同时还有几分羞辱。
麻三保追了过来,望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哮着。
“怎……怎……怎么不走了?”他吃力地问了句。
“好像没人嘛。”麻老大搪塞道。
“有、有、有哩。”麻三保好容易喘得平和了些,“我看见、看见鹤竿放、放倒了哩。”
“你先进去看看。”麻老大从肩上取下背篓,朝里面的驳壳枪睃了一眼,“我走吃亏了,在这里歇歇。”
“也、也要得。”麻三保其实双脚己经软绵绵的,走路都首踢地面了。但他知道义不容辞,便跌跌撞撞地向吊桥走了过去。
这时候麻老大才仔细地打量起镇子来。他感到很吃惊,觉得这个熟悉的小镇突然陌生了。其实,那里的圆顶岩屋顶,那些石墙那些路,还有那座木吊桥,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他感到这里有了一种井井有条的肃然气氛。到处都很干净,显然这里有人在频繁地活动着。原来吊桥这边还有些包包鼓鼓的石头堆子,现在己被砸了去,成了一片没遮没栏的开阔地面。吊桥那边有一堵堵半人多高的用岩石筑起来的石墙,是原先修建的阻击掩体。现在这些掩体重新垒了一次,青色的石块上还看得见新凿出来的灰白色的钢凿子印。狭窄的石板街面上几乎是一尘不染,一看到这种街面,麻老大的耳朵里就响起了队伍操练时的齐齐整整的脚步声。
一切都有条不紊,显示出了严明的组织性。还默默地展示着山里人那种岩石般的气性。虽然是冰冰凉的,却无比坚硬。是一座摧不垮的堡垒。
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这种时候来,别人还不把自己看得不值半文钱了么?面对这么一座充满了仇视心氛的小街镇,麻老大心里忽然空虚得要命。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了。甚至打算把麻三保一人留在这里,而自己索性就这么转身回去了。
一阵混乱却又有力的脚步声从街道那头传了过来,麻老大心里突然紧了一下,本能地将手伸进了背篓。
“啊!辛苦啦!”一个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走得真快啊!哈,不愧是山里人!”
麻老大抬起头来,循声望了过去。由于吊桥那边是向上的坡路,他看见走过来的那群人特别魁梧高大。于是他感到心里有些发慌。
他的手还在背篓里,正不知拿枪好还是不拿枪好,就听见麻三保在那边朝自己喊了起来。
“大爷!大爷!快过来。刘队长亲自来迎你了哩。”
麻老大于是又受了一震。他己经知道了刘队长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北虎。而他今天又是专门赶来见东北虎的。不知为什么,听麻三保一喊,他心里还是没禁住那一震。很自然地,他的手也不去抓那背篓里的枪了。
“哦?这怎么敢当哩?”
他赌气般地壮着胆子首起了腰:“不敢当,不敢当哩。”
他连连地说了好多句不敢当,一边说又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骨气。他有几分好奇心,倒是想看看东北虎到底长了个什么样子,便眯着眼朝那群人打量。
走过来的这群人确实很不一般。魁梧宽大,像是一群见棱见角的石雕。其中那飘冉着银须的老者他是认识的。这老者肩上挎上了条步枪,人便焕然硬朗起来。他还认出了石匠。他知道那是条泼得出命来的汉子,此刻正漠无表情地朝他看着。最后面还有个女人,他不认识。这一女人斜披着驳壳枪,脚下扎着绑腿。看上去健俏挺拔,英姿卓然。
被这些人簇拥着,有两名身穿黄色军装的汉子。东北虎肯定在其中,但那两人差不多一样高大。他们的面庞都是红里透黑,脸型又都是方方正正的。麻老大心中很难判断出哪一个是东北虎。
麻三保确实不能走路,他去找到了这些人,一同往这边走时,又落在这些人的身后了。麻老大此刻急切需要他介绍一下,而他还在后面没赶上来。于是麻老大觉得很尴尬。
幸亏那两名军人中有一位走了出来,自我介绍了一下,这才解了他的围。
“我是刘玉堂。”那人说,“你能到这里来,我们是很欢迎的。请到镇上喝碗水吧。”
“哦哦……”麻老大谨慎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断定了他就是东北虎,他心中禁不住喝了声彩,好威风条硬汉,论个头,东北虎比他还要高一半个脑袋。而他那宽厚的肩膀,健壮的腰身,还有那两条石柱子般的腿,更是让人看得肃然起敬,羡叹不己:“你莫不就是……”
“大爷,大爷。”麻三保赶过来了,“他就是东北虎哩。”
“遭打!”麻老大急忙瞪了他一眼,沉下脸训斥道,“怎么好随便冒犯刘、刘……”
麻三保赶快接上去提醒他说:“刘队长。”
“是哩。叫刘队长!晓得么?”
于是,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麻老大虽然知道他们在笑自己,但感到并无恶意。况且气氛也随之融洽多了。他便也咧开嘴笑了一下。
“随便一点。啊?”刘玉堂友好地说了一句,“我们这里,没什么禁忌。”他回头看了看石大爷,吩咐道,“石大爷,客人走了这么远,大概也饿了。请您去准备一下饭,我们边吃边谈。好吗?”
“是哩,队长。”石大爷转身要走。他是很配合刘玉堂这项计划的,还提醒过石匠不要流露对麻老大的不满。但是要他去给麻老大备饭,他心里忽然又有些不甘心了。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回过头来看了麻老大一眼,“……怎么讲哩?麻大爷啊……”
“叫我老大,叫我麻老大!”麻老大连忙声明说,“刘队长讲了,这里不禁忌。不禁忌才好哩。石大爷。”
“也不是这么讲的。”石大爷顿了一下,口气也软了些。他在压抑着自己:“你在石城做苗王,我年纪大,看得全。凭心讲,以前你还算作恶不多的。做你的苗王不好么?要跟田大榜那些土匪后头跑,哪有好结果?你祖上还传了份家业的,不象土匪那么没根基。未必想不明白?莫怪我石老倌子不敬你苗王,我是同你爹爹一辈份的人哩。讲你几句,也讲得的。”
“好哩。石大爷!”麻老大倒也痛快,“我自从做了苗王起,还没得哪个这么讲过我。是好话!你尽管多讲几句,我听得进的。”
“听得进就好。我也没见识,让刘队长同你讲。他讲得清清楚楚哩。”石大爷说了这些话,心里又顺了些:“我去给你们备饭。只是,这岩头沟沟里不比你石城,怕是亏待了你哩。你也莫怪,我尽力去弄弄看。”
麻老大便感到自己在这里是应该羞愧的。他朝刘玉堂看了一眼,主动地说:“刘队长,你进山不是一两天了。恐怕也听进了我麻老大的事。若是容得我以前作的恶,麻老大今天在这里指天发个誓。我如今也是让那些土匪逼得绝了路。三保讲你们是仁义之师,这我心里明白哩。我不会讲话,日后你看得见我麻老大是个什么气性的人。”
“你说得不错。”刘玉堂严肃地看着他说,“以前的罪恶,也不是什么容得容不得的间题。我们对你的希望,是要你将功折罪。关键是今后怎么做。尤其在这个关键时候,你能带罪立功,我们也可以既往不咎的。”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诚恳地说,“你现在主动来找我们了,这就很好嘛。我说了,对这一点,我们很欢迎。你的处境确实很糟糕,能看到这一点,说明你还是很明智的。很好,老大。欢迎啊。”
麻老大听得心里紧一阵松一阵的,终于发了热。他后来便点了一下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象是有难尽的苦衷,又像是深深地信服了刘玉堂的话。
“哦,老大,你今天出来,我觉得冒失了。”刘玉堂没有多谈那些道理,于是关心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麻老大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便问道:“怎么的,我冒失么?”
“石城内部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吗?西丫头不是把钻山豹的人调进了城里了吗?”刘玉堂分析了一下情况,“这种时候,你不在城里把队伍控制住,恐怕他们乘机行动,那你就要受损失了。他们都盯住了你那六百多条枪呢。”
“是哩。”麻老大心里非常惊异刘玉堂对情况的了如指掌,也佩服他的分析。更感激他对自己的关心:“刘队长,我做了安排的。我把苗兵的精兵队伍带到了城外。留在城里的也防备得很紧。不怕的。”
刘玉堂一听,更加有点着急了:“不行。这种时候,你力量集中还来不及,怎么反而分散成两批呢?你又不在那里,两批人都没有人领着,万一他们动了手,那不更容易了吗?”
麻老大听了,觉得非常有道理:“是哩。我没想周全哩。”他有点着急,“我是急着要来会你,……这么讲,我是失了塌。刘队长,那,你看我现在怎么补救好?”
“我想过了。你必须尽快地赶回去。”刘玉堂果断地说。
“这就往回赶么?”麻老大有点意外,“我还没跟你讲、讲事哩。”
刘玉堂己经考虑到了这些事,便征求他的意见说:“老大,我们要谈的事,匆匆忙忙也谈不好。你确实不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了,否则队伍就有危险。怎么办呢?我想了个办法,你看行不行吧。”
“你讲。我听着哩!”
“我打算同你一起去石城。现在就走。”
麻老大听得心里一怔:“你……你自己去石城么?”
“对!一来可以同你从容地商量下一步的行动,二来也可以更清楚地弄准石城内部的各种情况。看来这是非常必要的。”刘玉堂说得很轻松,带着微笑望着麻老大,问道,“这会给你带来麻烦吧?你考虑一下行不行?”
“大爷。”麻三保动员麻老大说,“可以混在苗兵里进城。住在后院苗兵营里,想也没人敢去问的。”他连住的地方都想好了,显然非常巴望刘玉堂他们去。
“晓得。”麻老大下了决心,“麻烦?鬼扯脚哩!刘队长这是为了我的事,敢独身往狼窝子里闯。我堂堂一个苗王,还保不得你的险么?”他的豪爽劲倏忽充满了全身,“刘队长,那就莫耽误工夫了,讲走,这就走起!”
“不至于那么急嘛。”刘玉堂伸出手来,在麻老大的肩膀上拍了拍,关心地说:“吃了饭再走,来得及的。”
“不哩,山里人经得饿。”麻老大性子急,他呆不住了,“到了石城,我好酒好肉陪你个通宵。”
“还有件事。田大榜派人抢走了七姐儿,后来被我们拦住了。这事儿你知道了吧?”
“三保对我讲过哩。她现在呢?”
“她死了。”刘玉堂冷静地看着麻老大,“有两个人用一条麻袋装着七姐儿往宝笼山方向逃,我们发现了。追击的时候,他们连人和麻袋一齐扔进了山沟。”
“……哦?”麻老大的心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这女子……作孽哟!”
“你去看看吧。那两个土匪,被我们活捉了一个。还有一个逃走了。”
“好,好……”麻老大失神地说,“那,我去看看也好。”
七姐儿的尸体停在石坪后面一间岩屋里,有两名老太太在那里守护着她。麻老大突然到来,那两名老太太是不知道的。一见他走了进来,两名老太太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一齐走到七姐儿的尸体旁,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那尸体。后来见麻老大身边是石匠和田秀姑,才放了些心。但是她们很困惑,总担心麻老大会弄走七姐儿。
麻老大怔怔地看着七姐儿的尸体。她的身子被人仔细地洗过了,脸色灰白,却饱满、晶莹透明。即使死去了,那身体仍是,不甘枯萎。麻老大感到那身躯内鼓胀着的全是委屈,全是求生求欲的本性。
一炉香火,摆设在七姐儿头前。轻烟袅袅,缭绕弥散在空气里,那无声的哀怨尽融向青天去了。
“石缝裁的坟,在这里么?”麻老大垂下头,问石匠。
“问这个做什么?”石匠尽量压住心里的仇恨,反问道。
“就请石匠兄弟帮忙,找几个人,让七姐儿同石缝裁合葬了吧。”麻老大唏嘘了一阵,这样说。
那两名守灵的老太太一听,眼泪刷刷地便落了下来。
“麻老爷,你这就积了阴德理。”她们合掌低眉,感激地说,“生不同窝死同窝,阳世不成阴间成。麻老爷,这也是他们命里的姻缘。多谢你成全了他们。阿弥陀佛……”
“唉!莫讲起!莫讲起!”麻老大痛心地连连摇头,“是我害了这女子!唉,石缝裁也是我杀的!我做什么要给那瘫崽讨……唉唉,我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哩!”
后来石匠带他去审问那名抢七姐儿的土匪,麻老大劈面就给了那个叫黄鼠狼的家伙一巴掌。黄鼠狼胆子小,便一五一十地都给他听了。
麻老大气得眼发黑。回头便对石匠说:“把这个土匪交给我带走!要得么?”
“这才好哩。”石匠想都没想,“关在这里,老子还要管他这张嘴。带走了省点粮食。”
离开磨盘乡的时候,刘玉堂劝止了他。说那会把田大榜弄得紧张起来的。目前要尽量稳住他们,不要因小失大。
在麻老大去看七姐儿的时候,刘玉堂己经把这边的工作做了细密的安排。他要去石城了,这边怎么联系、怎么配合行动,他己制定了两套方案。磨盘乡的农民自卫队在小分队的组织下己经集合起来了。
吃过午饭,麻老大、麻三保和换了服装的刘玉堂、何山、田石头三人便匆匆上了路。在过吊桥的时候,麻老大惊异地发现了集结在石坪上的农民自卫队。
“……哦?”他忍不住称赞道,“好利索的队伍!”
他的称赞是由衷的。这支队伍人数绝不足一百,武器也不是很出色。大部分人还没有武器。但是麻老大看得怦然心动。他感到这些人虎虎一股生气,凛凛一团正气。比起土匪队伍来,这些人是能以一当十的。
“走吧?”刘玉堂发现麻老大看着自卫队首愣神,便微笑着问了句。
“哦?”麻老大果然精神充沛了,“好,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