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前,石城一带下了好大的一场暴雨。那雨点大如蚕豆,打在瓦顶上“哗哗”发响。天象是破了口子,雨水猛烈地向下倾,倾了一两个小时。
石城东门外那岩石上,扎着钻山豹的三百人马。钻山豹心里正赌着气,暴雨就铺天盖地浇了过来。岩石上连一棵可以挡雨的树都没有,钻山豹却不发命令让队伍进城去躲躲雨。
其实没太远,最多一里路就是石城。他这队伍也真有一股子狠劲,没听到命令。就那么硬挺着。钻山豹自己站在队伍前头,根本不理下雨的事。很快他的衣服就透湿了,头发垂下来,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前。他铁青着脸,也不用手去摸一把脸上的雨水。他身后的那群精壮的后生子,一个个都不乱动。只是将枪口朝下倒提在手里,稳稳地抗着暴雨。远远看去,像一片黑压压的没有生命的死树桩子。
北门外头,还有一支队伍在挨着暴雨的冲刷。那就是麻老大带出城去的二百名苗兵。这二百苗兵,是麻老大精锐部队。相比之下年纪轻一些,武器也好一些。其中的小头目都是麻老大挑选过的可以做得依靠的人。他们知道麻老大今天带他们出来是有重大的事情,于是一个个都全神贯注。大雨浇下来的时候,他们吆喝着,谁也不敢乱动一步。不同的是这二百名苗兵在岩石上匍伏着,雨再猛再大,他们仍是一副临战的姿态。
从磨盘山返回石城的路上,麻老大和刘玉堂他们也浇了个透湿。雨太大了,常常水雾蒙茫,连路都看不清楚。
“这场雨下得好!”刘玉堂高兴地说,“老大,按你们的说法,这是天助人愿吧?”
“是哩,娘的个X,这么大的雨,不多见哩。”麻老大也暗暗高兴,“加紧走么?刘队长?”
“对,快点走。”他回头看了看,“何山,你去扶一下麻三保,别让他掉得太远了。”
“是。”何山便站在路旁等麻三保。在这之前,刘玉堂己经让田石头一路上招扶着麻三保。还给他弄了根树枝拐杖用。
“你们真是……”麻老大心里叹息着:这样的人带兵打仗怎么会打不赢呢?难怪三保说他们是仁义之师哩,“好,我也不讲谢字了。快走起。”
湿衣裳紧紧地贴在皮肉上,走路很吃力。裤腿处都擦得红肿了,抬一步就钻心地痛一下。雨发了狂地下个不停,身上的汗又散不出去,麻老大走得一身躁热。但是他心里更是热烘烘的。觉得这场雨来得淋漓畅快。
雨一首下到午后。当密云终于全部变成雨水从天上倒尽之后,日头己经朝西边偏斜了 。那日头一露脸就很毒辣,拼命将淫热泼撒下来,仿佛要与暴雨比个你死我活。要夺回被雨水浸去了的地盘。
钻山豹不怕雨淋,但是他有点害怕太阳晒。这可能也是他皮肤白的原因吧?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几百条汉子,这些后生子是经得起敲打的。他没有发话,那些人仍在傻愣愣地站着,与挨雨淋的时候一个模样。
“走动几步。”钻山豹命令说,“只在身边走动,莫散了队伍。出了太阳,也莫轻心。要防备些!”
于是队伍松动了。好些小伙子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揉着早己麻木了的双腿。
七雷子走到钻山豹的身边,轻声间:“二爷,城里去吃饭,还是就在这山上打火?”
钻山豹便感到肚子里己经饥饿难忍了。但是他很坚决地说:“我讲了,队伍莫动。一餐饭不吃,饿不死人的。”
七雷子不好再问。他看见钻山豹说完之后朝城那边望了望,知道他在等着麻老大派人从石城送饭过来吃。刚才一定是雨太大了,饭送不出来。
等了很久,并不见有人送饭上来。于是队伍中有些人开始骚动起来。这支由精血后生子组织起来的队伍,一般情况下十分坚强。经得风,抗得雨,也耐得烈日烤。但是他们一个个正是吃得下半边猪肉的年纪,对于饥饿是难以抗受得住的。那饿了的滋味,不是三九天都令人发寒噤。不用钢刀捅却搅得人五腑六脏七零八碎。实在难熬。
钻山豹感觉到他的队伍被饥俄搅得稀松了。他突然回过头去,厉声吼道:
“站起!提好枪!”
那些人马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呼地站了起来。听钻山豹说提好枪,还以为是要带他们进城去吃饭。有些人便将枪背在了肩上。
“不准背!提在手里!”钻山豹火气十足,“没听见么?快,分两边站好!”
队伍便迅速地闪在岩山那条石阶路的两边,站成了长长两排。中间,留出了一条阴森森的通道。
这时候他们才明白钻山豹把队伍喊起来的原因。从石城的东门,走出了五、六个人。头前是全副武装的赖祥健,她身后跟着田大榜。再后头是男女警卫。这支小队伍正迅速地朝这岩山走了过来。
钻山豹故意不站在两排队伍的头前等候他们,却返身走到队伍的中间。然后,转过身来,稳稳地站定在半坡上,沉着脸,望着赖祥健他们朝山上走。
赖祥健和田大榜走过来一抬头便看见了这森严的阵势。路两边密密地站着两排提枪在手的威武壮汉,他们眼中都放着饥饿的凶光。一个个如狼似虎,看得人心里发毛。
好在赖祥健和田大榜都是经过若干阵仗的人。他们也都摆过这阵仗吓唬过别人。来到这两排队伍头前时,倒没有更多的害怕和犹像,径首便顺着那骇人的夹缝朝上走了去。
“么佬!么佬啊!”田大榜一反对钻山豹的敌对态度,老远就扬着手招呼起来,“好大一场雨,怎么不进城去避避?把西丫头和我都急死了哩。唉,你这讶子脾气也太犟了。唉,唉……这伢子!”
钻山豹冷冷地看着他,感到很恶心。但是他更感到奇怪。这两天,田大榜同他如同冰炭一样不能相容,他切齿痛恨钻山豹盗走了那西十条枪栓,钻山豹更加痛恨他派黑牛来行刺自己。两人几乎不共戴天了。为什么现在老东西突然换了这么副和气面孔呢?他看了一眼赖祥健,以为赖祥健想了什么法子说通了田大榜。既然这样,钻山豹便朝下走了一步。他仅仅只走下去一步,表示自己有了态度,但又不失矜持。
田大榜抢上前几步,来到了他面前。他很夸张地顿了一下脚,很开通地说:“么佬,我老舅想通了哩,你我舅甥之间,还争个屁?那西十条枪栓的事,算我老舅送你的压岁钱。从今天起,再莫讲起了。你看呢!么佬?”
“老舅好大个人情哩。嘿。”钻山豹淡淡一笑,“猴子手上走了果子,老舅,下回你抓稳点。走多了压岁钱,靠什么吃饭?当然罗,小辈子得了压岁钱还是欢喜的。越多越欢喜哩。”
“那就不说这件事了。”赖祥健心里有事,便打断了他们的话:“我们上山来是找你商量一个重要行动的。你让队伍散开点,我们就在这里谈吧。”
钻山豹本来还想犟着性子不听她的话,不让队伍散开的。后来朝她看了一眼,觉得她这回很认真,不听怕犟过了头。再一想,她己经把田大榜说得让了步,这是很不容易的。索性给她个面子。现在,一切还要依靠这女人。他心里己经少不得赖祥健了。
“七雷子!”他喊了句,“把队伍带开些!”
“是哩!”
七雷子把队伍带到岩山的另一面去了。钻山豹便很简洁地对赖祥健说:“讲。快一点,我这帮人还空着肚皮哩。”
“不会有人送饭上来了。”赖祥健也说得很干脆,“马上把队伍带下去,占领石城之后,让他们好好地吃顿饱饭。”
钻山豹听得有些奇怪,便问道:“不送饭么?是我大哥讲的?”他转而意识到了什么,“你讲占领石城?这是什么意思?”
“么佬,是这样的。”田大榜接过赖祥健的话,插上来说,“你那大哥,心里想反哩。他早就带了二百多人从北门逃出去了。”
“哦?有这事么?”钻山豹吃了一惊。
“这不假。他讲去弄些米来,到这时候还没打转哩。”田大榜狡黠地笑了笑,“那有个名堂。他不得打转的。”
“不打转么?”钻山豹不相信,“那他把人带到哪里去了?”
“不远。他把那些苗兵扎在北门外的山头上。同你一样。”赖祥健回答他说,“你明白他的意思吗?”
钻山豹没有猜测,只是盯着赖祥健问:“你讲讲看。”
“很简单,他一定觉察到了什么,怕被人一窝给端掉了。”
“是么?”钻山豹己经听明白了这件事情。他心中也猜到了麻老大为什么要把苗兵拉出城外。他沉住气,故意说:“是他觉察到了么?这样讲,倒不是他自己疑神疑鬼?确实有人想一窝端了他?是么?西小姐?”
“听着。”赖祥健一点也不在乎他这种故意大惊小怪的态度,“既然让他觉察到了,事情就变得很严重了。我们再也不能拖延时间,必须马上动手。现在就去端了他的窝。”
钻山豹是很机灵的,就在说话这阵工夫,他己经在心里把这件事翻来复去想了个透。他并不相信麻老大会把人马带着丢下石城不顾,要是那样,他也会全部拉走的。现在还在城里留了西百多苗兵。他也知道这位老兄在军事上并不精明,分一部分苗兵在城外固然可以防止被人一窝端,但是他的力量两头一分就更加危险了 。这一点常识即使麻老大没想明白,他身边还有一个麻三保哩。这样看来,他那位老兄可能真有点事去办一下,心里又害怕城里被人乘机抄了去,便带出去了二百人。他肯定要回城来的,而且不会很久就要回来的。
麻老大生性谨慎,留西百兵在城里,也绝不容易让人端了去。钻山豹晓得那屯兵的后院。有点风吹草动,后院便像铁捅样防备着了。那地方易守不易攻,苗兵只要不出来,下死劲守着,任你再有本事也楔不进口钉子去的。打起来之后,麻老大再带那城外的苗兵往里头扑。内外一挟,便可以把攻打院子的队伍挟豆芽菜一般捲个干干净净。
钻山豹想这些事情时速度极快,几乎没有让人觉察出他在想事。这样,他就可以装糊涂了。他显得很困惑又很吃惊地问赖祥健说:
“真要端……端了他么?”
“必须端!还要马上去,越快越好。”
“可这……”他又显出了于心不忍的样子,犹豫着问,“这样太不讲情面了吧?他总还是我的亲兄弟哩。”
“幺佬,你莫装了。”田大榜看得心里急,便又插了嘴,“亲兄弟不错。你莫不晓得,这路的人,讲得情面么?”
“老舅这么讲么?”钻山豹反问了他一句,“那,老舅何不自己动手端去?不讲情面的事,你是舍得做的。是么?”
“我舍得哩!哼,我那三、五十人,去了打汤都不够。当我是不去么?”田大榜感到钻山豹的话很有些瞧不起自己的味道,便气吼吼地说,“等我把那些队伍接过手来,我……”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哼了声,“我几时求过人哩。”
钻山豹很快地摆起手来:“不,不!西小姐,你莫怪我。若是去打东北虎,我幺佬听你支上天支下地,支到龙潭虎穴去,也绝不皱一皱眉头!只是,要我去打一娘生的亲兄弟,这我不敢听命哩。你晓得,我从小没爹没娘,全靠大哥一手养大的。古书上有训诫,兄弟阋于墙,是要背千古骂名的。不,我不干这种事。实在对不住西小姐你哩。”
他在说这番话的同时,心中对于赖祥健同田大榜私下的盘算己洞若观火。他知道赖祥健早己对麻老大极端不满了,认为他对她的行动计划是个很大的障碍。不仅因为他死死不肯放下石城,还因为他掌握了六百苗兵。麻老大性子暴躁,弄得不顺心就可以随时翻脸。昨天那令人惶惶不安的古锣声便是一个警号。
钻山豹和田大榜又勾心斗角,把麻老大当成个骰子打过来打过去,更加延误了她的行动安排。她要除掉麻老大,那决心早己如铁一般坚硬。今天麻老大带了一部分苗兵出去了,这对她赖祥健来说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至于田大榜,这老东西说要去刷了谁是不会半点迟疑的,只要有利可图。钻山豹突然明白了田大榜为什么那么慷慨地给了他那“压岁钱”,西十条枪,换六百多苗兵,这笔生意差不多是一本万利哩。看来赖祥健早己许诺把苗兵夺过来后交给田大榜带。这女子长得如此美貌,那心里却更是伶俐。她要让田大榜也壮起一身肉来,好让钻山豹与田大榜互相有个怕处,最后便由她来统一调摆。哼哼,你们算尽了机关,这也太便宜了!世间竟会有这么好的事么?于是他飞快地摆着手,说了那么一番不能“兄弟阋墙”的堂皇话。
“么佬!你个孽种!”田大榜见他回得这样干净,禁不住发火了,“就算你不把我这个总指挥放在眼里,未必西丫头的指令你也不听了么?这是打得横的事么?”
“咦?老舅,这么讲要得么?”钻山豹心中一转就有三五个主意。听田大榜这么一说,他立即便顺手拈出了其中的一个:“西小姐的指令我敢不听?不讲她是上峰派来专门指令我们的,我同她还要夫妻一辈子哩。你老舅,我也不敢不听。那总指挥也是西小姐委派的哩。我只是不想自己去宰我的亲骨肉,这未必也要强迫么?”他转过脸去,诚恳地问赖祥健:“你讲,我大哥真可要反水么?”
“北门首通磨盘山。”赖祥健说得肯定,“据我的情报,东北虎现在就藏在那里。我还了解到他的家人同东北虎早就接上了关系。”她咬紧了嘴唇,坚定地说,“对私通共军的人,我们的对策是:杀无赦!”
“哦,哦。”钻山豹绝望地顿了顿足,“唉,我大哥真糊涂!既然这样,我晓得给他求情也是没得用了的。西小姐,那就听你的!”他脸上掠过一丝痛心的神色,说,“我虽然不好亲自出面,但是,我把队伍交给你西小姐。要端,要打,要杀,这三百名兄弟都泼得出去。西小姐,我不违抗你的军令,你把这队伍带去占石城吧。”
他说到做到,高喊一声:“七雷子!”
七雷子应声跑了过来,“二爷,叫七雷子有何吩咐?”
“你把队伍立刻集合拢来,随西小姐下山。快一点。”
七雷子不解地看了赖祥健一眼,问钻山豹:“你呢?二爷?”
“管我做什么?要你听西小姐和榜爷的指令哩。快去。”
“那……”七雷子眼珠子转了转,又间,“吃饭的事呢?队伍饿久了,拖不动哩。”
“放屁!”钻山豹狠狠地喝道,“要打仗了,哪有这些讲究?同西小姐去,打完了,西小姐让弟兄们打牙祭!(牙祭:好好地吃一顿)”
七雷子同钻山豹相处可不是一天两天时间了,他的心眼几乎同钻山豹一样灵活。几句话一问,便领会了钻山豹的全部心思。
“是哩!二爷,我立刻集合队伍!”他再也不讲多话,转身就向队伍那边跑了过去。
田大榜感到十分纳闷,便没有把握地看了赖祥健一眼。赖祥健心里当然清楚钻山豹的想法,便冷笑着,盯住了钻山豹。
“你很聪明嘛。硬是不去吗?”
这时候,满山坡响起了集合队伍的声音。七雷子尖着嗓子高声吃喝着,就听“哗哗”有很多人立了起来。枪杆子撞得咔喳作响。那三百多青年汉子一眨眼便集合好了。
钻山豹这才望着赖祥健,告饶一般地说:“我把队伍都集合起来交给了你,这己经做得很过份了。你非要我亲手去打我的同胞大哥,这不太绝情了么?西小姐,要去你快去。我呢?宁肯让你枪打了我也是不忍心去干那种背骂名的事的。”
赖祥健正想狠狠地斥责他几句,背后七雷子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老远就尖声尖气地嚷开了。
“西、西小姐!这就出了鬼哩!”他跑到赖祥健面前,一本正经地报告说,“弟兄们刚才淋了雨水,人倒经得住,那枪膛子尽是一包水。好些枪卡了栓,拉都拉不开哩。要是放响了,还不炸了膛么?”
“哦呀?有这事?”钻山豹仿佛比七雷子还急,“那还不赶紧要弟兄们把枪里的水空了?你怎么搞的嘛!嗨!”
“空了水,还要拆开。到处都要擦干哩,二爷……”
“那就拆去!还在这里磨个屁?”钻山豹连连跺着脚,“西小姐心里急得燃了起来。这不误了她的大事么?快去!”
他们两人这么一句来一句去,把赖祥健和田大榜搞了个大眼瞪小眼,心里又急又气,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紧接着,站岗的发现石城的东门口走出来两个人。走近些一看,田大榜的心霎时便冰凉了。那两个人,前面是一名保镖的苗兵,后头那个,竟是麻老大身边形影相随的家人——麻三保。
麻三保的脚有点瘸。他吃力地走到钻山豹面前,赔着小心说:“二爷,城里没有了米,刚刚才弄了来。饭开晚了,是三保的过错。大爷讲,请二爷把弟兄们带到城里去。今天让弟兄们好好地打顿牙祭哩。”
钻山豹慢慢地转过身去,问道:“你家大爷……这么讲是回了城么?”
“是哩,二爷。”
“他带出去的队伍呢?”
“当然也回了的。一人背回了一袋米。”麻三保一板一眼地说,“大爷讲了,除了二爷的弟兄,榜爷的弟兄也要开来的。多背些米回来,把准备做得足些,免得亏待了弟兄们。”
钻山豹再也不问了。仍是那么慢慢地转过脸去,朝赖祥健看着。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既没有松一口气的样子,也没有失望的神色。只是极平静地看着赖祥健。
赖祥健同样也没有任何表情。象是这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她只是出来散散心,观赏一下风景。钻山豹转过脸来看她时,她己经将脸转向了很远的地方。 然后,悠悠闲闲地朝岩山下面踱了下去。
等田大榜也尾随她走下山包之后,钻山豹脸上才露出了微笑。
“七雷子,干得好!”他拍了七雷子一把,“告诉弟兄们,今天打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