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麻家大院里的空气陡然收缩成一团,像是堵在竹筒子被挤压住了一样,紧张得立刻要爆开来了。
中午下那么大场雨,太阳还紧跟着发了一通淫威,按说夜里会凉爽些的,但是入夜之前天上又翻滚过来密集的乌云。这铺天盖地的乌云蛮横地把石城过早地推入了夜的深渊。雷在天边有一阵无一阵地催得隆隆作响,时而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将山、石、城展耀得幽幽蓝蓝,十分怕人。
刘玉堂己经同麻老大仔细谈过了。他和何山、田石头还妆扮成苗兵,夹在巡逻队伍里把石城的内内外外看了个够。不仅看好了地形地势,还摸清了苗兵的的布防情况以及赖祥健、 田大榜、钻山豹相互之间的许多事情。田石头格外机灵,凭着一口本地话,还跟随麻三保给钻山豹的队伍安排那顿“牙祭”。他把那支队伍的情况也摸了个清清楚楚。有一次,他冷不防迎面碰见了独眼龙。独眼龙到底只有一只眼,看见了田石头,也没产生疑心。田石头还对他笑着点了点头,后来怕出意外,才从那里溜了出来。
麻老大及时赶回城之后,发现赖祥健和田大榜都不在城内了。他心里好一阵后怕,连忙做了紧急布置。按刘玉堂的意见,他让麻三保去东门外请钻山豹的队伍来吃饭,尽量打消他们的疑虑。后来赖祥健和田大榜又回来了。钻山豹也把队伍带进了城。大家见面和和气气,一场风暴象天上那阵雨一样,很快就散了过去。
他把刘玉堂他们安排在后院苗兵营里严密地保护起来,不许走露半点风声。后院很大,那里有他的一间防范森严的屋子,是商量指挥军事行动时住的。麻老大平时号令极严,那屋子俨然是个白虎节堂,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从那里,又可以观察到西面八方。刘玉堂住在那里,显然是万无一失的。
麻老大开始同刘玉堂谈的时候,思想上己有准备。他记得上次部队给他写信,最主要讲的就是交枪的事。因此他今天一开口,便很主动地谈了这个。
“刘队长,我是个首人,有话首讲。”他力争快刀斩乱麻,没等刘玉堂表态,就接下去说:“枪,我是一定交给你们的。我想好了,只要你们保得石城的险,我一条枪都不要。没得用哩。”他犹豫了一下,“要是刘队长讲话算数,我真的一条枪也不要。只是……我这么大个院子,有几条枪守守屋,那也是要的。刘队长你做主,我只是乱讲的。”
“时间很紧,我讲话也不客套了 。”刘玉堂心中也早有了准备,等麻老大说完,他便接了下去,“当你作为主要敌对面障碍我们部队解放这一带老百姓的时候,我们必须要你放下武器。在那种情况下你主动交了枪,就叫做向人民投降。不投降当然是不行的。”刘玉堂略微顿开了一下自己说的话,然后说:“ 如果情况很复杂,你并不是我们主要的敌对面,而且你又愿意弃暗投明,主动同人民站在一边,掉过枪口和我们共同去消灭死心塌地与人民作对的土匪,这种举动,就叫做起义投诚。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麻老大己经感到他讲的两种情况了,但他还不是很明白,便静静地看着刘玉堂,等他继续往下讲口
“起义投诚可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立功的表现。只要你一立了功,我们对待你的态度就会更加公正的。你们讲了交枪的事,我可以告诉你,特别在目前,我们并不要求你把枪交出来。”刘玉堂轻轻松松地朝他笑了笑,“你既然有立功起义的愿望,交了枪,用什么去立功呢?”
“……嗯。”麻老大沉吟了片刻,慢慢地点了点头,“我倒是想立功哩。只是……”
“你不要有顾虑。”刘玉堂进一步对他说,“我给你提两条,你自己选择一下。一是由你抓住时机动手。第二,你要是没太多把握,我们小分队来干。你配合我们行动。你想想再答复我。其实都一样,你动手的时候,我也一定会配合你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你说的,把队伍和枪都交给我们。这也行。当然,我希望你选择前两条路。”
“是哩。”麻老大决心还没最后下定,但他还是表了态,“既是起心要打盘石磨子,当然想打得周圆些哩。”
“那好。你不要太着急。”刘玉堂宽慰他说,“但是也不能太犹豫不决。你自己考虑吧。”
麻老大离开那里之前,心里大体上打定了主意。只是感到这件事关系到他后半生的命运,太重大了。他便又问了刘玉堂一次。
“你在路上讲的那些话,我不是不相信。”他斟字酌句地说,“只是你晓得我们的大队伍什么时候打回来么?还有就是……打了乌龙山,你们未必不走了么?”
刘玉堂站了起来,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把形势都对你讲清楚了。这么大一个中国都被我们解放了,乌龙山怎么会留下来不解放呢?至于我们解放了乌龙山以后还走不走,你就更不用担心。那时候,这里的老百姓就掌握了自己的武器,还要建立人民政权。道理很简单,石头被推翻到山脚下,是不会自己再倒着滚回山上去的。历史只会向前发展,决不会倒退。你可不要错过了站在人民这边来的宝贵机会啊。”
“那就好。狗日的,我抛出来了!”他要去应酬中院里的那些匪首,临走时,态度坚定地说:“刘队长,你就听我的信吧。我麻老大不得错过这个当口的。”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石城上空突然乌云翻滚。天气闷得人们连汗都流不出来,天色眼看便昏昏暗暗地黑了去。
刘玉堂本来打算夜里悄悄地离开石城,但没料到天黑得这么快。像是本不该黑,而是有人排空拉上了一副巨大的黑布罩子,罩黑了天穹。
接着,他便感到情况出现了很不好的变化。麻老大去中院以后,竟再也没有返回来。刘玉堂立即预感到他可能被赖祥健扣住了。
正焦急着,刘玉堂他们忽然听见后院里这些苗兵的房间里出现了喧哗。田石头正在朝外观察着,他吃惊地唤了刘玉堂一句,要他看那些苗兵的住房。
刘玉堂清楚地看见住房内的苗兵提着武器闹哄哄地走了出来。他们用苗语叽叽喳喳地嚷叫着,手上的枪来回飞舞。刘玉堂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心里己判断了个七八分。
“他们哗变了!”何山首先讲出了这个判断。他没讲错。院子内,还有不少苗兵正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些乱嚷乱叫的人。有些年纪大些的苗兵还上前去劝阻他们。
显然这场哗变是有组织的。那些人涌到门边,凶恶地推开了守门的苗兵。大门一开,他们便一窝蜂地涌了出去。大概一家伙涌出去了两百多人。刘玉堂的目光正好可以看见大门外,他蓦地吃了一惊。大门外,一只灯笼晃了一下,他便看见了那外头黑压压有一片土匪在接受着哗变的苗兵。就在那只灯笼下方,刘玉堂清楚地认出了独眼龙那张狰狞的面孔……
偏偏在这种时候,没有参加哗变的苗兵们又群龙无首。他们显得仓皇失措,于是非常紧张。独眼龙倒是没有冒然带人冲进来,不知是不敢冲还是没有指示让他这个时候冲。闹哗变的那些苗兵走尽了之后,门前暂时空寂了一下,留在院内的苗兵才清楚过来,不顾一切地奋力关上了那扇大门。他们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更严重的事,更不知道该怎样行动。 于是便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压低声音窃窃地交谈着。人心在这时候己经完全散了,整个后院处在一种毫无组织、一触即溃的状态之中。
“这不行的哩!”田石头看得心里焦急万分,“队长,要不,我下去好么?”他问道。
“等一下”,刘玉堂看上去十分镇定,他心里其实比田石头还要急:“你认识这些苗兵吗?”
“我们进城的时候不是夹在他们队伍里一齐走的么?”田石头脑子活,己经想好了:“麻老大带出去的兵,多半是他信得过的,想必不得跟哗变的人走。他们认得出我的。队长,让我去吧。这么散着,实在太危险哩。”
刘玉堂没想到田石头也有这么周密的思考能力了,顿时他感到心里轻松了不少。
“好极了。石头,你下去吧。最重要的是把防线布置好,万一有情况,要能顶到天亮。”
“是!放心,队长。”田石头利落地拨出枪,疾疾下了楼。
这小家伙果然判断得不错。他一下去,院子里的苗兵就认出了他。虽然苗兵们没有能了解他的真实身份,但是从麻老大专程去磨盘山请了他们几个人来,还有麻老大对他们非同一般的敬重态度,苗兵们至少觉得这是几个了不得的人物。正在人心惶惶的时候,田石头的出现便是一颗定心丸子,苗兵们呼啦啦便围了上去。
转瞬之间,他们又散开了。散得有条不紊,各自奔向了该去的地方。当然是田石头首先有条不紊。他成长得飞快,己经能独挡一面了。在他布置下,后院还剩下来的几百苗兵迅速地修补了防线。仿佛一只散了架的大木盆,让熟练的木工师傅三下两下一摆弄,又紧紧地合了起来,还加上了两条牢实的大铁箍。
刘玉堂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紧紧地聚拢了眉根。
“何山。”他果断地回过头去,说,“现在我们很被动。麻老大一定出了意外。而且麻三保也被人控制了。看来必须按第二套方案进行了。”
“是的,队长。”何山庄重地点了点头,“我马上下去同这些苗兵商量一下,想办法出城。您这里,要加倍小心才好啊。”他不放心地看着刘玉堂说。
“别担心我。”刘玉堂沉思着说,“我只担心石匠他们还没有赶到。天黑得太早了。”他抬起头来看着何山,“要记住,你的任务是出城。千方百计出了城就有希望。不要硬闯,多动点脑子。知道吗?”
“是!”何山很有把握地回答了声,“我走了,队长。”
“好,记住联络信号。”
“放心吧。”
麻老大确实一到中院就被扣住了。他当时倒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情况,但是他还是很谨慎。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能有半点失塌之处,否则就会坏了大事。
他先去灶屋里看了一下开饭的事情。麻家大院有座很大的灶屋,如今那里面热气腾腾。一箩一箩的米饭从大木甑里打了出来,齐齐地排在地下。五口大铁锅被柴火烧得沸沸作响,锅内全是大块大块的白水猪肉。麻三保累得眼窝子陷了下去,正张罗着分派临时请来的厨工。他告诉麻老大说,赖祥健、田大榜,还有钻山豹都吩咐过了,今夜晚,他们的饭分别送到各自的屋子里去。不要摆酒席。
“大爷。”麻三保后来悄悄地劝麻老大说,“中院的事有我哩。有动静我会递信过来的。你最好还是回后院去。……怕那边出差错哩。你看呢?”
“也要得。”麻老大想到后院的苗兵,还有刘玉堂他们,知道那里是万万出不得漏子的,便应了句。
后来他一想,既然己经到子中院,何不去赖祥健他们那些人面前露一露头呢?总窝在后院不出来,恐怕也会叫人疑心的。于是,他将己经朝后院迈出去的步子又折了回来。
田大榜屋里有亮,麻老大敲了半天却没有听见有人应。他觉得奇怪,以为田大榜在赖祥健屋里,便向赖祥健的房间望了一眼。不对!那间屋子内连个光亮也没有!不会做别的事的,这两个角色去哪里了呢?
钻山豹的屋子里倒灯火通明,而且还大敞着门。麻老大朝那屋里远远地瞟了一眼,仿佛里面有人,但是田大榜和赖祥健显然不在里面。他觉得有些不对,便急忙又奔灶屋去找麻三保。或许他晓得一些情况的。
进了灶屋,却没寻见麻三保。他便向厨工打听了一句。厨工一见麻老大又进来了,也有些莫名其妙。
“咦?麻三保么?”厨工惊异地说,“先前大爷刚走,不是就派人来喊麻三保出去了么?”
“什么?哪个派人来喊的?”
“你不晓得?这就怪了。不是大爷你派人来喊他么?”
麻老大听得心往下一跌,“哦!”他差点喊出了声:“有、有这事?”
他知道出了纰漏,拔脚就往屋门外走了出去。刚出灶屋门,就感觉到从中院通向后院的那扇门边人影幢幢。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便疾速地拨出枪,闪到了屋檐下的黑暗处。
这时候,一个人猫着腰,尽可能地避开门边那些黑影的视线,向麻老大这边摸了过来。麻老大以为是麻三保,但又不敢呼唤他,便紧贴着屋角等候着。
那人并没有发现麻老大,黑暗中摸到了他的身体,立即吓了一跳:“……哦哟!”
“轻点!”麻老大压着喉咙对那黑影说,“是三保么?”
“大爷?”那人高兴了,嗓音却不是三保的,“我是七雷子哩。”
“是你?”麻老大警觉起来,“你想做什么?”
“嘘!轻声点。”七雷子担心地朝院门那边望了望,“我是特意来寻大爷的。”
“寻我?”
“是哩。是二爷让我来寻大爷的。”他神秘而又小心地告诉麻老大说,“大爷,你还不晓得么?有人要朝你下刀子哩。白天要不是二爷顶着,就乘你不在动了手哩!这你是不晓得,好险!”
麻老大其实己经知道了。他倒是觉得钻山豹这个亲弟弟在关键时刻是够手足之情的。但是麻老大没有做声,只是疑惑地指了指院门边那些人影,问七雷子:“……那,门边的人是哪路来的?”
“嗨,大爷,鬼搞得清哟。”七雷子面色紧张地说,“……二爷也发现门边不对头了,生怕大爷有闪失,才派我来寻大爷的。”
“嗯。”麻老大放心了些,“你家二爷,现在在哪里?”
“还在屋里等大爷。他讲,我们人马都准备好了。只等大爷到了,就去收拾那些野种。”
“那,走起!”麻老大断定那些人是从宝笼山来的,心中不免焦急起来,“七雷子,你带路,快点走!”
“晓得的。”
快到钻山豹的屋门边时,麻老大发现自己和七雷子终于让那边的黑影子看见了。那里人不少,象一群游动在黑暗中的魑魅。他们发现麻老大之后,也没做声,只是拉开距离朝他围了过来。象拉开网去网鱼一样。
麻老大慌忙看了钻山豹的屋子一眼,幸好到了门边!他一头扑了进去。
“老二!快!”他看见钻山豹背着双手站在屋子正中,一点都没防备的样子,便急切地喊了句:“那些野种围过来了哩!”
“莫慌,大哥。”钻山豹不急不忙地说,“到了这里,只由我来摆弄哩。”
麻老大突然感到毛孔都炸开了。他看见麻三保被捆做一堆扔在屋角上,嘴里堵了一团烂布:“……这是做什么?老二?”他的心倏地发了慌。
“七雷子!还不替我大哥拿枪?”钻山豹冷不防地厉声喝了句,“动手!”
麻老大刚刚意识到不好,就感到右颈处让人砍了一掌。
那一掌很硬,象是一铁棍。他的整条右臂立刻酥麻了。接着手腕处又吃了一击,那枪便被七雷子夺了去。回头再看时,门口走进来七八条穿着青衣的汉子。那帮人由独眼龙带队,一进来便端着枪比住了麻老大。
“老二!你发昏么?”麻老大气得大发雷霆,“搞老子?不怕遭雷劈?你个没良心的!”
“怪不得,大哥。”钻山豹冷峻地笑了声,“我要没良心,就让别人搞了你。那样才惨哩。还不如由我来搞。亲兄弟,手脚上恐怕还是轻些。”他说完这句话,脸猛地一沉,喝道:“绑了!狠些绑!”
独眼龙便率先扑上去箍住了麻老大。麻老大使劲挣扎着,却挣不过那七八个壮汉,不久便被首挺挺地绑了个结实。这些人手下得非常重,绳索深深地勒进了皮肉之中。麻老大被捆得呼呼地出粗气,便破口大骂钻山豹。于是他的嘴里也被塞进了一大团烂布筋。
“好了。”钻山豹再也不理麻老大。他匆匆在屋里走了两步,突然站定了:“独眼龙,动得手了。快去!”
独眼龙应了声,刚要走,钻山豹又叮嘱了一句:“先只接出人来。莫急响枪。晓得么?”
“晓得的!”
独眼龙匆匆地走了。钻山豹问七雷子:“西丫头还在南门?”
“是哩。榜爷来把信讲,宝笼山的人快到了。从南门进城。赖祥健就赶了去。”
“嘿!”钻山豹得意地笑了声,“宝笼山的人才来么?正月十五了再贴门神,晚了半个月哩。也不想想,这一塘好水,我会让它肥了外人的田么?”
“二爷,大意不得。”七雷子建议道,“榜爷的人马若是进了城,恐怕也是不善的。”
“是哩,我布置了。”钻山豹一不做二不休,望着七雷子,牙帮一咬,命令说:“七雷子,你去。南门那边放了八十个人,你给我一齐带上把南门夺了!任何人不准进来!”
“是哩。”七雷子应了声,“西丫头呢?”他又问。
“她当然是要进来的。除了她,连榜爷那家伙也不放进来。手头子硬一点,有不听的,见一个毙一个!晓得么?”
“晓得哩。”七雷子阴阴地笑了声,“嘻,做这样的工夫,过瘾!”
七雷子欢欣地拔脚出了屋。钻山豹也不耽误时间,返身走到屋角上,提着麻三保的衣服,往上一带,便把他悬了空。然后轻轻一抛,麻三保扑通跌倒在了屋中间。他几乎没有用劲,整个动作就象是从床头上捡起个枕头扔在了地下。
“三保,看见了么?”他走到麻三保身边,用脚尖往上挑起他的下巴,问道:“那边绑的是哪个?你看看。”
麻三保的嘴是堵住的,当然一句声也做不得。他今天一天经历了这一生中从没经历过的艰辛,此刻己经完全没有力气了。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任人抛,任人甩。那眼睛紧闭着,就是不张开。
“好,我替你松了这绳子。你缓过气,再同我讲话。”
钻山豹亲自动手,果然把他身上的绳索连同嘴里的破布一齐除了去。
“如何?好些了么?”钻山豹问道,“其实我喜欢你哩,三保。你跟了我去,好么?”
麻三保只是软软地瘫在地下,眼睛仍然不睁开。钻山豹没有耐心了,手一捞,又将他从地下提了起来。
“听好!三保,你是害了我大哥的。西丫头打听清楚了,讲你同磨盘山牵得有线,要引我大哥下水。”他将麻三保放下了些,让他的脚挨着了地,“站好些!你是个明白人,晓得我二爷的心有好黑有好毒!今天老子一把恶水泼洒开了,就收不回的。大哥也好,大爷也好,碰了我的刀口,我只管劈翻了他!你想明白了么?”
他松开手,麻三保在地上趔趄了一下,总算站稳了。
“哼,我晓得你麻三保对我大哥是个忠孝的干崽。我呢,也还不想把亲兄弟的血沾在手心里。只是莫恼了我。”他拍了拍自己的巴掌,指着麻三保说,“三保,你要是想救你家大爷,你晓得我今天只要那六百苗兵。还告诉你,那六百数里头,有二百己经归了我的手。如今我放你去后院,你只把剩下的苗兵引出来,枪留在院子里让我去收。若是这样,我二爷也就不下死手了。看我大哥自己情愿如何。住石城也好,走口岸也好,我保他性命。三保,听清楚了么?”
麻三保睁了一下眼睛,仿佛人还在朦胧之中。其实他己听了个明明白白,但是他还要想一想。便睁开了眼睛,表示在听着。
钻山豹心里有点着急,他不愿意多耽误时间了。南门外随时可能发生冲突,他担心后院打起来会背腹受敌。
“莫装死!三保!”他咬着牙,狠狠地说,“苗兵是保不住的。老子不夺,田大榜要夺。你快想好,只有那一条路才有你们的活命!”
麻老大被牢牢地捆在那里,也不能说一句话。他心里己经彻底绝了望,只是后悔自己不该犹豫不决。就在来中院之前同刘玉堂谈话时,他内心还是在瞻前顾后,总把动手的事看得还远。首到被亲弟弟捆翻,他才幡然大悟,但己经只剩下后悔了。
钻山豹的话,他也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感到放麻三保去后院的事是他绝境求生的唯一希望。钻山豹急于要枪,以为扣了麻老大在手里就可以胁迫麻三保去把苗兵引出来交枪。麻三保不会带兵打仗,因此他也放得心。这法子是他早预划好了的,可以不放一枪就夺了苗兵。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后院还藏卧着一只东北虎,那是他们这伙强盗的剋星啊!
麻三保你个蠢东西,你还不应了他么?麻老大心中急得要命,生怕错过了这个机会。自他被绑住的时候起,他就后悔没有办法给刘玉堂去递个消息了。钻山豹非常精,先捕了麻三保再捕他,这样他便失了主意。现在他只想叫三保快去后院,却又讲不出话。他首对麻三保动眼色,偏偏三保又闭着眼睛不睁开。唉!蠢!蠢!
其实麻三保心里早想到了这些。他比麻老大想得更多。去后院告诉了刘玉堂,他怎么办?会让苗兵交了枪么?要不就带苗兵出来同钻山豹打?那麻老爷首先就会一命归天。所以三保才不睁眼睛。他还没想好哩。
“听好了!三保!”钻山豹的忍耐看来到了极限,“你晓得我同榜爷在南门己经刀对刀枪对枪架起了势。你不论去不去后院,只要南门一响枪,我立刻抄了后院去南门。”当然我是要先送大哥上了天再出这屋的。你再拖延,那时间是你自己的。怪不得我哩!“
麻三保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先看见了麻老大那焦急使过来的眼色,但他没反应。只是木木地时钻山豹说:“催、催不得,二爷,你要是等不及,先伤了大爷,那苗兵也、也亡得命哩。这、这对二爷也不好哩。”
“不要你想这么多,三保。我不比你家大爷那么不会想事哩。”钻山豹接着脸往下一沉,“你少来名堂!要讲亡得命,你晓得哪个更加亡得命。快去!”
麻三保也不多讲了。他面色呆滞,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屋子。
“说好了!南门枪一响,你大爷的命就升了天。”钻山豹在他脑后敲了一句,“你若是磨时间,我是不讲客气的!”
按钻山豹的指令,麻三保必须领着放下了武器的苗兵从后院通向大街的那个门出来。他考虑如果走通往中院的这扇门,自己的人马铺不开,万一那帮苗兵捣乱,怕难得招架。于是他让独眼龙带人去后头层层围住后院,准备接收苗兵俘虏、还有留在院里的枪支。
麻三保刚走,他又感到自己留在院中有很多不方便之处。后门那边的情况,送到中院来就迟了很多,他难得照应上。何不押着麻老大也去那后门外呢?
他往院子里望了望,忽然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大意了。独眼龙走的时候带了些人去,七雷子也带了几个人去了南门。如今他身边竟一个兵丁也没有留下来!
不过他一点也不惧怕,只是感到不太方便。麻老大个头宽大,又被绑得紧紧的。要把他弄到后门去,如果有一两个帮手会更加顺利些的。
“如何?大哥?”他紧了紧武装带,带着戏谑的语气问了麻老大一句,“同我去后门外头,再看看你那些苗兵?以后就难得看到了哩。”
麻老大鼻孔内呼呼作响,胸脯一鼓一伏,恨得两只眼珠象是要冒出血来了,红通通的。
钻山豹根本不管他想些什么,伸手便拽住了他身上的绳索:“走起!莫让我着了恼!”
麻老大双脚岔开,倔出了站桩功。钻山豹一下竟没有拉动他。
“咦呀!是这么讲么?”钻山豹手腕略一用劲朝前一抖,麻老大那一二百斤的身体便立不稳了,被他拉得往前冲了好儿步:“大哥,何必呢?爽快地走不好么?这样,那还不伤了和气?”
他拖着麻老大。还没走到门边,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兴冲冲地朝这屋子奔了过来。
“二爷!二爷!”那人老远就报喜般地喊了起来,“苗兵出来了。二爷你得了手哩!”
钻山豹心中一喜,看门外跑过来的那名喽罗得意的样子,故意训了句:“留神脚下踢破了趾头!我个崽,喜饱了你么?二爷哪回失过塌?”
他心中掠过一丝疑云:哪有这样来递信的?没进门就喊了出来,这不象是自己训出来的人哩!未必真是得意得忘了形么?
再看过去,他倏忽吃了一惊。那递信的人虽然也是青衣青裤,个头却明显地矮小。他的人马中有这样的小个头么?分明还没长得起来,那声气也有几丝未褪尽的童音哩!
“莫跑!你个……”他飞快地拔枪,还没喊完一句话,就看见那人手上闪亮了一个阴红的火球。就在那极短的瞬间里,他只觉得耳膜突地一振,头顶上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凌空炸了个惊雷。
他在放枪!怎么这样响?听过多少枪声,从来没有这样响的。隔得太近了还是因为太突然而极度紧张了?总之那枪镇得钻山豹刹那间失去了反应,他以为是让那人给打中了。
紧接着,远一些的地方又响了一枪。这一枪是从后院那里一个高处打响的。离这里大约有一百多步远,声音听起来就单调多了。但是这一枪很厉害,竟然准确无误地命中了钻山豹屋里悬吊的那盏马灯。顿时屋子里一团漆黑,空中漂弥出一股洋油的气味。
麻老大乘着这个当口,飞起一脚,踢翻了钻山豹。然后,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屋子。
钻山豹却被这一脚踢清醒了。他往地下一跌,浑身的感觉立即恢复了正常,于是他明白了那个稚气未脱的讶子并没有打伤自己。顷刻之间,他身上的全部气力都调动起来了。乘倒地的时机,他看见麻老大正向前跑着。由于捆住了手,跑起来摇摇晃晃,而且并没有跑出去多远。黑暗中,有两条人影迎上了麻老大,想搀住他逃出这个地方。
钻山豹便朝他那宽大的身影连发了三枪。他对自己的枪法是毫不怀疑的,三枪过后,他就地打了好几个滚。首到他滚到院墙脚下隐住了身子,才看见子弹追着他滚动的路线打起了一连串火星子。
本来他完全可以越墙逃出中院的,但是他羞恼得无地自容。他藏在一块石碑后面,那眼睛狼一样在黑暗中搜索着。他知道冒充报信的那个后生绝不是一般的土匪,一定是东北虎的人。他恨不得撕开他嚼几口,便沉住了气,下狠心要打穿他的脑壳。
但是院子里却再也看不见人影了。钻山豹正感到奇怪,忽听得石城南门那方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象是从山上排山倒海地滚下来无以数计的竹筒子一般轰响。
这种枪声十分不对头。钻山豹今天似乎入了迷阵,先前那一枪,分明是驳壳枪声,他却听成了惊雷一般响。这时候从南门传的枪声,他凭经验便可以判断出不是七雷子同田大榜的队伍在干仗。他听出了里面分明有重机枪的声音。而且那重机枪还不止只有一挺……
正惊疑着,南面天空上升起了一道耀眼的绿色弧线。弧线的顶端越升越高,便闪烁地炸裂成一个黄绿色的光球。然后那光球开始缓缓地下落,把石城上空照得通明。这是一排绿色的信号弹,土匪队伍里没有这种东西!
钻山豹再也不敢迟疑。他顺着院墙小跑了两步,身子便纵上了院墙。身后哗啦一响,分明有人把通向后院的那扇门打开了。钻山豹回头一看,后院内屯驻的苗兵端着枪,潮水一涌向中院涌来。他脸上禁不住一阵痉孪,心中的悲怆也随之向下堵住了嗓子眼。
他明白大势己去,唯恐自己那留在城内的队伍吃更大的亏,便咬牙切断了心中的阵痛,转身跳下院墙。
刹时间,满城敲响了锣声。街巷之中,也爆发了激烈的枪战。城内的枪声与城外的枪声很快便弥合成了一片。偏偏天上暴雨又泼了下来,雨点砸得人生痛,砸在瓦上一定很响,但是听不见。被枪声淹了去。道道闪电在头上划过,也是听不清雷声。那雷声与滚地而过的密集枪声、喊杀声、古锣声浑为一体了。
一场奇特的恶战,延续到下半夜才停下来。不久,雷暴也停止了呼啸。
石城又陷入了黑魁魁的沉寂的深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