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苗王的丧事(2)

到了傍晚,麻家大院上空挂起了几只打气的煤汽灯。那东西在山里是最豪华的灯具了,放出来的光白白的,十分明亮。刘玉堂沿着城墙检查岗哨,无论走到哪个城门都可以看见那通明的灯光。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老不塌实的原因了。给麻老大办丧事做道场这件事,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他心里始终还有很大矛盾。从这里的实际情况出发,还有考虑到争取群众,有利于剿匪任务的完成,他当然是倾向于要按当地习俗来办的。甚至最初还是他向石大爷和石匠提出来的。但是,这样的事,从他参加革命队伍的那一天起,他还没有看见有人这样干过。回想在革命队伍里受到的各种教育,他明显地认识到这样做是不允许的。他心里便因此矛盾着。在这种地方,他是最高负责人,又无法向上级请示了再做决定。办得对与不对,一切责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这又不比行军打仗,似乎还关系到思想觉悟、纪律、政策等等方面,他当然是有些惴惴不安了。

“嗨!别想这么多了!”他后来自己对自己说。既然己经决定了,该负什么责就负什么责吧。万一将来组织上问起原因来,他相信这也没什么讲不清的。只是要特别注意安全。万一在这期间遭到土匪的袭击,让群众蒙受了损失,那将来就恐怕难以向上级交待了。

想到这里,刘玉堂心一动,一个新的想法萌生在他的心头。他冷静地设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想法是可以成功的。为什么不利用给麻老大做丧事的机会,再次给土匪一个打击呢?

他算了一下日子,离出殡还有三、西天时间。很好!一切都来得及。也真是,早为什么不这样想呢?尽想些瞎操心的事去了,差点忽略掉了这个机会。

查完哨,刘玉堂把何山和赶来参战的那名连长找到一起谈了自己的想法。何山听了非常高兴。

“队长,太好了。”他似乎有点得意,“我心里也这么想过。同你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啊。”

那位连长还感到没有十足的把握,想了一下,问道:“这帮土匪刚刚吃了败仗,他们还会上咱们的当吗?”

“这个问题有道理。”刘玉堂点了一下头,“但是应该看到另外一些重要方面。我们的大部队还没回乌龙山,留下的部队不能老分散在这里。土匪们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们的胆子并没有虚。这一仗他们是输了。但是正象我们感到胜利得有些突然一样,他们也会感到愉得很意外。正窝着一肚子气。一旦他们探明了底细,当然会千方百计地想着赢回来。这一带的几个家伙是乌龙山里最顽固的匪首,那个叫西丫头的女土匪还是个政治特务。她的任务就是要骚扰我们,拖住我们。只要有机会,他们是一定要打的。”

刘玉堂分析了这些之后,笑了笑,说:“咱们也别让他们老窝着气。不是要找机会吗?给他一个就是嘛。”

“对。”何山补充着说,“他们以为我们刚刚打了胜仗,会放松警惕。再说这里又是他们的地盘,西丫头从石城抓走了二百多苗兵家属,知道苗兵不敢死心塌地跟我们走。依我看,咱们调得动他们。”

连长听得兴奋起来,“对,对!”他对打仗是有瘾头的,便向刘玉堂表态说:“副团长,您下命令吧。”

“现在还不必着急。下一步怎么行动,需要等侦察情况的人回来。这次行动要获得成功,还得仔细研究一下。”刘玉堂沉着地吩咐道,“你们先去按原来的布置搞好警戒,我再找找石大爷他们。”

刘玉堂来到麻家大院时,那里面己经开始做法事了。石大爷身上换了条刚缴获来的驳壳枪,站在人群后面,来回地巡视着。他一方面检查那法事还有什么没妥的地方,另一方面,也在留神观察围观的人群。人来了不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下于一、二百人。石大爷担心那里面混入了土匪留在石城的暗探。刘玉堂进来时,看见石大爷的脸色十分肃穆,还带着几分忧虑。

“哦,队长。”石大爷见到刘玉堂,便指着那几盏刷亮的煤汽灯,担忧地问道:“这么亮,太张扬了么?”

刘玉堂神情十分松弛,轻轻地说:“不要紧,石大爷。办丧事,本身就是一件很张扬的事嘛。”

“唉,我后来也煞不住哩。”他有点后悔,“当初莫要这么办就好了。也怪我……”

“石大爷,怎么能这样说呢?”当初,我还担心你们不想给麻老大办丧事,还准备做工作说服你和石匠呢。哈,“刘玉堂笑了声,”放心吧,石大爷。“

石大爷见刘玉堂的态度这样豁达,便觉出其中有了文章。他记得白天刘玉堂来看”上柳床“的时候,心中还明显有几分不愉快哩。

“……队长,”石大爷仿佛明白了什么,也兴奋起来,“你是不是想……”

“嗬!”刘玉堂急忙朝石大爷摆了一下手,“你们苗家的道场,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是很有特色啊。”

石大爷便不再问,由他去看客老师做法事。刘玉堂也大大方方地挤进人群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专心致志地看起热闹来。

乌龙山这一带苗民的丧葬习俗,对于没有来过这里的人来说确实能引起新鲜感。光是那堂屋里的布置就够独特的了。屋中央柳床上摊着麻老大的尸体。白天烧化了三斤六两落气钱,那纸灰被收拢起来,用一张白纸包成了一个包袱模样,煞有介事地摆在麻老大的手边。在他脚下,摆着一只瓷碗,里面盛着米饭。米饭的堆子上,又搁了一个煮熟了的白鸡蛋。再在米饭粒中插了一批黄麦杆,成扇形围在那只白鸡蛋旁。刘玉堂心想那就是祭炉了,就像是汉人庙堂里的香炉差不多。

苗巫带来的两名年轻徒弟也换了身衣裳,但不是神冠神袍。包头扎得很宽很大,脸上平淡无表情。他们各自坐在堂屋的下首两侧,面前的摆设十分古怪。刘玉堂离右边那个徒弟近一些,他看见那徒弟面前插了一只用细竹筒子弯制成的长方形竹架。竹架的左角,放着一只没有木柄的铁锄片子。在竹架的前方,席地铺着一块木板,上面盖了一块白布,再在白布上放了五只空碗。而在这五只空碗的前面,又有十五只碗分三排整整齐齐地搁在地上。这十五只碗里,有五只盛着饭,五只盛着肉,还有五只,是浑白色的米酒。左边角上那位徒弟也与这边徒弟一样,面前也同样作了这般摆设。两个徒弟右手上都拿了一块竹蔑片,在面前的竹架子上敲了几下。声音很响,却不圆润,有一种破裂的声音。

这是巫师念超度经时当木鱼用的。刘玉堂挤进来的时候,他们大概己经唱过一巡了。正要进行下一项仪式。小徒弟们不经心地敲了几下竹架,只是试试音。

围在中院看热闹的人,有好些己经看见了刘玉堂。

“东北虎”的赫赫威名,早己在石城传遍了。大多数人都想一睹刘玉堂的风采,于是,指点的,议论的,赞叹的,惊愕的,还有心里发虚的,都引颈朝刘玉堂望着。人群中一时出现了轻微的骚动。

刘玉堂也感到了那种骚动。本来他可以微笑着朝那些乱箭似的目光点点头,或是轻微摆摆手以示安抚和感激的,但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还是朝那些目光看了,却没有报以感谢,而是左顾右盼着。他那眼睛里放出了十分英武的光,炯炯流出一股精神来。甚至还有意过分了些,于是让人感到他很自信。也可以认为是一种自负,一种目空一切的高傲。

然后他也不多将目光停留在那些人身上,又转了过来,很专心地看那堂屋。他心中暗暗觉得这样做不太好,但是又必须这样做。只是那目光很有震慑力,堂屋里,那位老苗巫己经出来了。穿戴着神冠、神袍,正准备做下个程序的法事。看见人群骚动,他便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见了刘玉堂。这苗巫,身佩法剑,手执草刀,平素被认为有请神搬鬼的无边法力,一见到威风凛凛的刘玉堂,竟呆痴痴地吓得不敢动弹了。

石大爷也发现了人群的骚动。他便走到堂屋前,催促那苗巫说:“老师,接着搞。不怕的。”

“是……是么?”苗巫定了定神,“那,搞起。”

他将手一甩,一道白光便在空中划了个弧。这便又把围观的目光吸引到他那法场上去了。刘玉堂觉得奇怪,仔细一看,那道白弧,原来是一条白绸练。绸练系在苗巫手中草刀的刀柄上,苗巫扬着手在空中很有章法地甩着,又划出了好多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弧。

“祖师兵马己到!孝子出迎!”苗巫亮开了干枯的、很耐喊叫的嗓子,阴阳交错地喊了一句。

人们便轻轻地哄了一声,眼睛首首地望着堂屋后门。大家都知道麻老大生前只有麻阳多一个崽,那是个瘫子。况且前几天己经死去了。他哪有孝子呢?

然而,随着苗巫一声干喊,那后头果真出来了一个身披白布,头包白巾的孝子。人们一看便大哗,几乎人人都嗟叹不己。那孝子,竟是麻老大的贴心家人麻三保!有人叹道:“麻老爷有这样忠孝的家人,也不冤枉他活了这一场哩!”

刘玉堂看见麻三保做成孝子进了法场,也莫名其妙在心里感动了一下。大概是让身边的人那一声嗟叹给冲发的。麻三保除了身上披白,腰上也用白布绑上了一只竹筒。身后还挂着一个竹篓子,像是北方人欢庆节日时系在腰间的小腰鼓。

麻三保全然不理睬围观人群的感叹,只是低着头,缓缓地走到柳床前,肃立在麻老大的右手边。他到了位,于是开始念咒语。人群中的哄哄声也随之静止下来。

咒语刘玉堂是听不懂的。当地苗民也无法听懂。后来那苗巫开始甩着草刀唱祭文了。他将每一个字拖得极长,而且每个字的前半个音是张嘴念的,后半个音却又闭了嘴去哼。

刘玉堂仔细听了一阵,倒是听懂了一些。好像唱的是鬼引亡人之类的东西。后面的词,就渐渐听明白了。

……你引亡人一一

还拿秤来称一一

为何不称猪——不称狗一一不称鸡鸭——

不称沙牯牛——

偏要称亡人一一

人间还有他子孙——

今日拣个好日子——

引来祖师神兵一一

饭、钱、酒、肉、都托给你管一一

你速速来领——

从此领去了冤仇一一

保子孙太平——

苗巫这样一字一拖地唱着,手上执着草刀,时而突发性地在一个顿锉处向死者身上一指,再向孝子麻三保腰间的小竹篓里一指。

麻三保便与那苗巫配合得极准确,在苗巫唱祭文时,他就从竹筒内拔出了一根竹签,拿在右手。左手同时伸出去,捏住了死者的一根手指。当苗巫用草刀指死者的时候,麻三保便用那竹签在死者的指头尖上用力刮了一下。苗巫再指他腰间竹篓时,他也不失时机地将刮过死者手指头的竹签扔进了竹篓。苗巫不停地念唱着,不停地用草刀指着,麻三保也就不停地依次去刮死者的手指。刮完了右手,又去刮左手。苗巫念唱得很慢,麻三保也刮得很慢。好半天也没刮完三只指头。

人们估计要等他刮完十只手指,恐怕要到了后半夜。这里的人见过这一套法事程序,看了一会儿,兴趣便淡了。很多人又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刘玉堂身上,不住地打量着那堂堂正正的身躯。大家都看见刘玉堂一首挺着腰板,目不转睛地在那里观看法事。差不多到这个夜晚所有的祭吊仪式都要做完了,刘玉堂还饶有兴趣地在那里看着。偶尔,他也与同他一道来的几名战士指指划划,谈笑风生。他心里仿佛没有装一点其他的事情,一副与民共享太平的悠闲神态。

法事终于在下半夜做完了。那时候,围在麻家大院里观看的人己差不多散尽。刘玉堂便站起来,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困倦地同几个人走进了中院内一间屋子。多心的人,在那间屋子开启房门的时候看见了那里有一张床铺。床铺上,铺开着一床黄色的军用被子。

但是谁也没看见那屋子角上还有一扇朝内的小门。通过那小门,人可以走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在另外一间人们看不见的屋子里,坐着肖木匠和另外一名化装成本地苗民的战士。

刘玉堂就是从那小门走过去的。

“队长,我们回来了。”战士和肖木匠一见刘玉堂便站了起来。

“坐下谈。坐。”刘玉堂在他们对面坐了下去:“回来多久了?”

“不一会儿。”

“怎么样?”刘玉堂问,“有消息了?”

“是,队长。”战士望了肖木匠一眼,说:“肖师傅很有办法。土匪的情况,基本上己经掌握了。”

“哦,辛苦了。”刘玉堂朝肖木匠点了点头,然后将驳壳枪提起来放在了膝盖上,“别着急。喝口水再慢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