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刘玉堂他们,农会主席回到了自已的屋里。他把手上的马灯挂在木柱子上,然后走到树蔸火堆前看了看。那棵树蔸,已烧了一天。一层一层剥落下来,树蔸已快烧完了。
他走到堂屋角上去取树蔸时,回想起政委最后那不大满意的目光,心里感到很内疚。
“我真的老了。老昏了头哟。”他独自喃喃地叨念着,“差点误了大事。”
他又想到刘玉堂。这个人,生着两道好剑眉。身子那么宽,虎臂熊腰。看人的时候,眼中放着光,是个精明汉子。
他记得当时刘玉堂说,这屋角柴草里有动静。嘿,这个人好机巧。明明是不喜欢自已说的人是个女子,却推说柴草里有响声……
农会主席忽然站住了。
他耳不聋,眼不花。快走近柴草时,他的确听见那柴草中有点声响。而且,分明还看见柴草轻轻地动了一下……
是黄鼠狼么?不!动了一下的那捆柴草,有一人来高。而且有一围抱那么粗。黄鼠狼哪有这大的劲?拱不动的。
农会主席意识到会出事。隔山那个寨子里,前不久,被土匪暗杀了两个人。那些土匪,以报告“匪情”的名义,进到农会大院里,突然掏出枪,接连打倒了好几个人。等部队闻声赶到时,土匪已经不知去向。他后来赶去看了一下现场,那个寨子的农会主席和治保委员都被土匪打死了。子弹正击在眉心上,死得很惨……
农会主席心里发了慌。他不敢转过身去,只是轻轻地、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朝堂屋的右侧退着。右侧板墙上,挂着他的一条三八式马步枪。
“哗啦”一声响,那捆柴草突然倒了。农会主席清楚地看见柴草后面站着一个黑虎虎的大汉。这大汉,一脸横肉,他的右眼窝深深地内陷着,只剩下一只左眼。那副狰狞的样子,让人看得心里发麻。农会主席知道,这个人,就是田大榜手下专管杀人的“红旗五哥”。
“哈!崽!”独眼龙沙沙地干笑了一声,“他们是你的爹,是你的娘?你这样地替他们出牛力?”
农会主席知道,这个黑煞星今天潜进了屋,恐怕自已是活不成了。因此他什么也不说,两眼死死盯着独眼龙的一切举动,加快步子,朝挂枪的地方退去……
“莫去了。空费神!”独眼龙喝了声,从柴草堆里走了出来。“你还想取枪?回头看看吧,飞了!”
农会主席急回头,看见那板壁上,早已没有枪了。在那板壁下面,站着另一名土匪。他认出来了,这名土匪叫猴四。
“娘的个X!老子今天来取你的性命,正好看见你跟他们扯连裆裤子穿。你活得太吃亏了啵?老子也吃亏。猴四,剁了这家伙!”
猴四站了起来,走到堂屋中间。那里有个垛柴禾的大木墩子,上面摆着一把开山斧。
农会主席再也不犹像,看着猴四弯下腰去拿斧头时,飞起一脚,朝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蹬去……
当他的脚刚刚接触到猴四的身体时,忽然感到蹬过去的那只脚悠悠地踢了个空。猴四机灵得古怪,恰好在那时向前一个滚翻,没被他蹬着,又取到了开山斧。农会主席倒失去了重心,向前踉跄了几步。他知道不好,急忙向前掂了个碎步,想平衡一下身体赶快站立起来。
但是,独眼龙已扑了上去。他顺着农会主席那失了重的身体,用胳膊拐子往下一磕,农会主席“扑通”跌扑在地。独眼龙一点也不耽误,大脚板往上一踏,正正踏住了农会主席的后背心。而农会主席倒的位置很不好,下巴正枕在木墩子上,顶住了喉咙管,喊都喊不出声来了。
“剁!”独眼龙大喝了声。
猴四手持开山斧,没有举起来,只是围着木墩子转来转去,双脚又不住地蹦哒着。
独眼龙眼睛都瞪圆了,朝猴四骂道:“崽!你还等什么?”
“你的脚,退、退一点。”猴四举起了开山斧,“莫剁了你的脚……”
独眼龙拔出了手枪,指着猴四的胸口,狠狠地吼道:“你敢来名堂?咹?”
“看好!”
猴四跳了起来,随着身体的降落,开山斧也劈了下来。一道寒光过后,农会主席的头被齐齐地剁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个转子。猴四和独眼龙及时地往旁边一闪,一腔热腾腾鲜血,从农会主席的颈腔内喷了出来,溅得四壁上都是殷红的血浆。
独眼龙走上前去,朝地下的尸体踢了一脚,回身看了看猴四。
“你下手,怎么迟了?”
猴四眨了眨眼睛,想想,说:“你的脚,踏得太上。我怕剁了你的脚哩。”
“鬼扯脚!”独眼龙瞪着一只血红的左眼,恶狠狠地看着猴四,“你心里转什么圈子,当老子不晓得?”
猴四不敢接触这个话题,便嘻嘻地指着地上的尸体,吹嘘说:“独爷,这一次,我做得还干净啵?斧子落下去,不偏不歪……”
“猴四,你个崽!”独眼龙一把抓住了猴四的胳膊。他的劲大,抓得猴四直往下蹲。
“这老家伙,刚才同那几个兵讲起一个女人。那女人,是哪个?”
“女人?”猴四不敢仰起脸来,“女人么?他讲的女人么?”
“莫跟老子来名堂?”独眼龙把猴四往上一提,盯住了他那张小小的脸,“那女人,不正是你的堂客(指妻子)么?”
“堂客?”猴四眨巴了一下眼睛,仿佛还想了想,“好像……是讲我堂客。”
“什么好象?娘的X,你堂客,不就是田秀姑么?”
“哦,是。是。”
“崽!老子告诉你,你那堂客,要是敢给他们带路,嘿嘿!”独眼龙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看老子活剥了她的皮!”
“那是的。那是的。”
猴四抽回手,揉了揉。他的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拿上枪!”独眼龙一扬手,把农会主席的那条马步枪扔了过去,“走,上山!”
出门的时候,猴四小心地贴近独眼龙的身边,说:“独爷,要不,我现在去一趟惹迷寨,好么?”
“你想干什么?”
“呃,……我回去一趟。”猴四观察着独眼龙的脸色,“把我那堂客带到山上去。免得他们抓住她,逼她带路啊。”
“鬼扯脚。”独眼龙骂了声,“你那堂客,还要他们逼?不逼,她还想带路呢。”
猴四不敢做声了。
独眼龙看了猴四一眼,冷冷地笑了一声:“嘿,崽,你这小秤陀,压得住你堂客?不晓得是你带她上山,还是她带你去投降哩!”
猴四急了,分辩说:“不不,独爷,我哪会嘛,你晓得的……”
“我晓得!”独眼龙扳开了驳壳枪的大机头,“崽,明白点,你熏死过他们一二十人哩。少来名堂。投过去,没你的好死处。”
“是罗,独爷。”
独眼龙轻轻拉开房门,外面是黑漆一般的世界。
“你打头走。轻点。”
猴四探头望了望,像夜行猫一样,溜进了黑暗之中。
独眼龙也随后溜了出去……
“四小姐,独爷他们回来了。”一名身穿暗绿色布褂的女土匪,走进了山神庙的侧厢房。
这间厢房,是那个军统派来的女特务赖祥健的卧室。穿暗绿色布褂进来报信的女土匪,名叫绿姐。是赖祥健的贴身喽罗。赖祥健的这间卧室,除了这名喽罗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进来的。有一次,田大榜有事想找赖祥健商量,前脚刚进门,劈面就扫过来一排子弹,吓得他急急地蹲了下去。
“四丫头,是我嘛。”
“知道是你,才没打死你。”赖祥健手端冲锋枪,喝了声:“出去!”
“我有事,找你有事哩。”
“我早就说过,任何人都不准进我的屋子。有事,找绿姐通报。从今天起,谁坏了规矩,打死不论!”
过后,土匪们议论这件事时,吓得直吐舌头。他们猜不透赖祥健怎么这样机警,看得见身前身后的一切。后来,土匪们发现她的行李包中有大大小小十几面镜子。这个“四丫头”,喜爱梳妆打扮,镜子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还有另外的用途帮助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绿姐报告了独眼龙回来的消息,赖祥健仍然显得那么漫不经心。但是绿姐看出来了,赖祥健起身时,没有像往常那样照照镜子理理头发。这是很反常的,说明她现在非常急于知道山下的情况。
田大榜住在另一间厢房里。这座山神庙,据说是清代建成的。乌龙山茫茫林海中,这样大的庙宇,倒是不多见。庙里没有和尚,香火也断了多年。梁栋上,到处是蛛丝和灰尘。
同赖祥健的卧室比较起来,田大榜的住处,简直象个猪窝。山里的土匪,住得那样邋遢,吃饭、睡觉,都在一堆稻草上,又骚又臭。
田大榜坐在一张八仙桌旁,聚精会神地在干着件什么事情。赖祥健斜了一眼,看见他正在用一把牛耳小刀,在桌上切着香棍。一根根敬菩萨用的白香,被他切成了一寸来长。
“四丫头来了么?”田大榜其实看见了她,却故意这么说。而且,尽量显得文雅一点。
独眼龙在田大榜面前,没有什么气焰。他见田大榜不急于把自已探到的消息告诉赖祥健,便也学着田大榜,装出一种沉得住气的样子 。
赖祥健才是真正沉得住气。她知道,这两个家伙有事要同自已商量。不问,他们准得先说出来。于是她看了绿姐一眼。绿姐很聪明,赶忙展开一个丝绸坐垫,扶持着赖祥健坐了下去。
果然,独眼龙先沉不住气了。
“四小姐,你知道么?那家伙,他没有死!”
赖祥健的脸上很平静,慢慢地问了一声:“谁呀?”
“嗨呀,就是上次在惹迷寨,那个领头的家伙嘛。”
赖祥健的肩头微微地挑了一下,没有做声。当时,她装扮成一名土家族少女,见过那个人。她只记得那个人长得很魁梧,两道眉毛,又粗又密。后来回想起来时,她心中曾暗暗觉得那人死得可惜。她感到他的气质和风度,是属于自已倾慕的一类人:“是条好汉子。”
“他,没死?”赖祥健轻轻掸了一下袖口上的灰尘,“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见到他了。”独眼龙看了田大榜一眼,“那家伙,长得更结实哩!”
田大榜也许是听过了他的报告,没有特别来兴趣。他的兴趣全在那切香棍的动作上。赖祥健也没追问下去。对她来说,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
独眼龙有点扫兴。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
“你们晓得不?崽!他就是东北虎啊!”
“什么?他?”
田大榜放下了牛耳小刀。显然,他听说过“东北虎”的事。这一带的土匪,早就听说这一次来剿匪的部队有个叫“东北虎”的人。从北方打到南方,连同国民党的正规部队,都很惧怕“东北虎”。
“哼哼,东北虎!”田大榜冷笑了一声,“真是,我当他有何本事哩!也不过就那么大的气性嘛。手下败将。”
“就是嘛,哈!”独眼龙终于觉得自已找到了一个使他们重视的机会,便得意起来。“算他命大!娘的X,老子们乌龙山,风水好哩。他又来了,想到乌龙山来找一块坟地哩!”
田大榜从八仙桌旁站了起来。他毕竟是个惯匪,对这个消息,不敢大意。
“不是冤家不碰头。他又来了么?”
“来就来吧。”独眼龙得意起来,就不知轻重了,“我们现在人枪多了,还怕他?”
“你晓得个屁哟!”田大榜劈头碎了他一句,“他在山脚下选兵选将,是个善人么?”
独眼龙不敢做声了。
田大榜看了看赖祥健。这个时候,赖祥健反倒显得那么平静,好像他们讲的事,她一概都没有听见。
“四丫头,你有什么高见?”田大榜轻轻地朝赖祥健问了句。
赖祥健没有回答田大榜,却扭过头去,看着独眼龙。
“你的事,都说完了?”
“讲完了。四小姐。”独眼龙平时很难被赖祥健正眼望着。此时,他觉得格外舒畅,全身都暖和了。
“出去吧。”赖祥健再也没看他。
“呃……”独眼龙急忙补充了一句,“还有哩,我和猴四,把那个老家伙剁了……”
“蠢货。出去吧。”
独眼龙还想说点什么,田大榜不耐烦了。他需要同赖祥健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我都晓得了。你先出去。有事,我再打发人来叫你。”
“榜爷,我……”
“滚你的!杂种,这么不知事?”田大榜火气说来就来。
独眼龙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四丫头”赖祥健一眼,退了出去。
在田大榜手下,独眼龙可是个得宠的人物。当初田大榜势力很大,占了县城,当了几个月“竿头”。四方的小股匪首,纷纷拜倒在田大榜门下。那个时候,独眼龙是田大榜手下的第三号旗竿,人称“红旗五哥”。现在他很有失了宠的感觉,但他又不觉得委屈。取代他的,便是“四丫头”赖祥健,这个女子,身上有功夫,脸上有姿色。还有一股子洋味道,让人看了都觉得温贴。再说,她那来势,还不是第二号杆头。田大榜也得听她的话。想到这里,独眼龙更是没有一点怨气了。只是觉得缘份小了点,没有机会同她多说几句话。
他到山神庙后面,找做饭的土匪要了碗冷饭。揭开菜篮子,摸出了一块麂子肉,他饿了,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冷饭冷菜,噎得他直冲嗝。但他不敢生火炒热。田大榜有个严厉的规定,他不发话,任何人不准用火。为的是不暴露目标。
饭只吃了一半,有名女土匪寻到厨房里来了。独眼龙一眼就认出来,她是绿姐。独眼龙心中一阵狂喜,赶快站了起来。
“找我么?”
绿姐看了他一眼,说:“要你去一趟。”
“哪个?”独眼龙问道,“哪个要我去一趟?”
“榜爷,有要紧的事,安置你去做哩。”
独眼龙心中喜滋滋的。出厨房门时,追问了一句:“榜爷同四小姐商量好计策了?”
“是吧。”
“四小姐还在那里?”
“在哩。”
独眼龙再不多问。他甩开步子,一步就抢进了田大榜的住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