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山脉,横跨三省边界。莽莽苍苍,气势雄浑……
崇山峻岭之中,蜿蜿蜒蜒地流淌着一条小河。这小河,千回百转,丝带一般缠绕着乌龙山的身躯。
这便是乌龙河。
当地的人,把乌龙河看做是“神水河”。这条河是乌龙山区与外界沟通的唯一交通要道,多少年,多少代,乌龙山里的万民百姓,就是靠这乌龙河养育着的。
这条河,也养育着乌龙山大大小小的土匪杆子。土匪们世世代代扼守着乌龙河,就像守着一个聚宝盆。
乌龙河里的水,平时并不浑浊。但又始终不见清澈。河水的颜色十分奇特:蓝幽幽地透出暗红色。那调子,让人看了以后,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堵得慌。
这一天,乌龙河下首处,撑过来一条木划子。这是乌龙河里常见的那种小木船。小船的舱板上,总是搭着竹子编的斗篷,山里人因此叫这小船为“斗壳子”。
木划子走的是上水。逆水行舟,船走得很慢。
靠近些,可以看出这是一条又运货又载客的小划子。看那船帮上,残留不少印渍,出山时,这条划子运过桐油。
现在,划子回头进山了。船上没装货,却接来了几个客。
那几个客,一个个人高树大。船回到下首湾的时候,这几个人走到了船边。
“老大,进山么?”一个客,操本地话,声气也还温和。
船老大膘了一眼,看打扮,分不出这几个人是做什么行当的。
“山是要进的。想搭个脚?”船老大随意地问:“几位想去做点什么生意?”
“硝狗皮。”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回答了一句。
走惯了水路,看得出岩滩。船老大再也不多问了。
“讲清楚哟,”船老大拔出竹篙,点住船头:“进山,船走的是上水。脚力钱,怕是要多加几个。肯给么?”
“光洋。接好!”
一个客人手一扬,飞过来一个小白点。船老大双手执着竹篱,来不及接,眼看那银圆从面前飞过,向船帮子外面飞去……
就在这银圆将要落入水中的一刹那,船老大身后有一名小后生子,忽然闪过身去。微微一蹲,用足尖往上一挑,将那银圆挑起老高老高。然后,等那银圆落下来时,稳稳地接住了 。
那几位“硝狗皮”的客人,看见小后生子有这样灵巧的手脚,不由得露出了赞扬的神色。
“石头,撑前篙。”船老大吆喝了一声,“走起!”
“斗壳子”船逆水启程了。
小船上加了四名大汉子,撑起篙来显得吃力多了。竹篙子点到河底,河底下面尽是圆溜溜的大卵石,磕得篙子尖“哗哗”作响。
那个叫做“石头”的机灵小后生子,撑篙的样子特别好看。将篙子点稳后,身子躬下去,用肩头顶着篙尾,双脚有力地蹬着船帮子。每蹬一步,船就行进一步。平平稳稳,协调极了。
这小后生子,还生着一双机敏过人的亮眼珠子 。话不多,却把周围的一切看在眼里了。脑瓜子相当灵活,全身反应敏捷得出奇。
那四名“硝狗皮”的大汉,有三名钻进了斗篷里面,呼呼地睡起大觉来。另外一名没有睡觉,只是将一个包袱放进舱内,又走了出来。这个人,看样子像是他们几个人的掌柜。
“掌柜”向船头走了几步,靠近船老大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老大,什么年纪了?”他的眼睛不停地望着两岸的崖壁。
“五十不上,六十不到。”船老大也嫌行船闷人得很,便说了句耍笑的话,“再讲仔细一点,我也记不得。在这个中间就是了。没得错。”
掌柜的笑一下。
“如何?这年纪,驾船闯滩,还奈得何吧?”
船老大心里暗暗分辨了一下:这个人,口音不像山里人。却又并不夹生。看这沉稳的样子,绝不是生意人,却也绝不是土匪。行了一辈子船,哪一色的土匪都逃不过自已这双眼睛的。“走惯了哩。”他朝掌柜的望了一眼,“进一趟山,未必只硝几张狗皮?”
船老大扳了一下尾舵,“不想做点大生意么?”
“嗯?”那掌柜模样的汉子心中仿佛在想别的事,“是啊,大生意……”
石头持着竹篙,来回撑着小船。走过那汉子身边时,眼睛总不离他的腰。
有一次,像是无意,石头的竹篱子在他的腰上蹭了一下……
“铛”地一响,竹篙子碰上了铁器。
掌柜模样的汉子抬起头来,朝石头笑了笑,索性把腰上的“家伙”往前掖了掖。
“后生份子,别毛手毛脚。这可乱碰不得的呀。”
船老大心里完全明白了。
“喂,老板,”他笑盈盈地看着那掌柜;“驾船的,嘴闷。多问几句,莫怪啊。这种日子进山,只怕山里没有狗皮可硝哟。”
“是么?”
“虎皮狼皮,你们也硝吧”
“嘿嘿,”掌柜的笑了笑:“当然。硝虎皮狼皮,我们更加里手在行。”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船老大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他,试探地问,“虎皮狼皮,山里倒是多。只是……还要现抓现剥。这个,你们也里手在行么?”
那掌柜模样的汉子,没有回答,却用亮闪闪的眸子盯住船老大,反问了一句:“你看呢?”
船老大跺了一下船底,喊道:“石头,点住船,歇口气。前头到乌龙滩了。”
石头顺过竹篙,将水淋淋的竹篙从船头的一个圆孔点了下去。铁尖在卵石头滑了一下,终于点住了斗壳子船。
船老大跨前一步,站在船帮上,认认真真地看了掌柜的一眼。
“老板,饭莫盖着碗吃。我看得出,你们是进山来打土匪的。我没看错?”
“哈,老大,你真有胆子。”掌柜的爽朗地笑了,“我们若是土匪,你这一问,还不把性命问掉了?”
“不得的。眼睛是杆秤。”船老大异常自信,“任哪个往我面前一站,我都称得出斤两来。不得错的。”
“好眼力嘛。”掌柜的也笑了,“一上船,我就看出来了,你心里有疑问。你猜准了,我们是进山打土匪的。”
“嗯。到底不同。”船老大眼睛往斗篷内看了一眼,“四个人,敢进山。胆大,胆大。菩萨保佑你们啊。”
“人少了?”掌柜模样的抬头看看两岸的大山,问道。
“不少。这才是正谱。”船老大对他们很敬佩,“我送桐油,出山时,看见了你们的队伍。好队伍啊!雄彪彪一个个的,好队伍。只是,打山里的土匪,还是以精干为好。不显眼,会打会钻,这才是正谱哩。”
石头从前面走了过来,看看掌柜的,没同他答腔,却问船老大:“三爹,索性湾边(指把船停在岸边),打火吃了饭再走,要得么?”
船老大伸出手去,按着他的肩膀,高兴地说:“石头。来认认。他们都是解放军队伍里的同志。”
“晓得。”石头早就留心了,“湾边,吃口饭吧。我肚里饿了。”
“这石头,好不知事。那……就湾边吧。”船老大看了掌柜的一眼,“好么?”
“好,休息一下吧。我们不急。”
“要口下饭菜么?”石头忽然伸过头来,问他。
掌柜模样的汉子还没闹明白,问:“什么下饭菜?”
“看那边。”石头手向前指去。
在船的前方约五十多步远的水面上,两只水鸭子正稳稳地浮在水里。
掌柜的明白这小后生子的意思。年轻人,好逞强。大约他要显露一点本领了吧?
“水鸭子?”掌柜的看着石头,故意说,“那倒是一碗好下饭菜。可我弄不来呀。在这山里,我可不敢随便响枪啊。”
石头不屑地哼了一声,口气心比天还大:“响枪,不算本事。”
“哦?”
石头再也没说话。他几把便甩掉身上的罩衫,往舱里一扔,光着脚,走到船头,轻轻地一纵身子,船轻微地晃了一下,石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入水时,没有溅起水花来。也听不见水有多大响声。
掌柜的心中暗暗喝采。其他几名“硝狗皮”的汉子也从斗篷中钻了出来,出神地看着水面。
水面那么平静。这里是一个深潭,绿幽幽的河水,深不测底。那名叫“石头”的后生子,已潜入水底,不知潜到哪里去了。
船老大笑盈盈地看了掌柜的一眼。那目光中,含着十分得意的神色。
“小子贪耍。撑船撑吃亏了,要下河去游游水哩。嘿嘿,莫怪。”
“是你的儿子?”掌柜的问船老大。
船老大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敛去了。
“他爹,过去同我一道驾船。运了一辈子山货。后来遭了土匪……”
“是吗?”
“田大榜见他爹有一身好水性,几次逼他踩湾,他死也不肯。踩湾,你们懂得不?”
掌柜的摇摇头。
“就是入土匪的伙呀。”船老大愤愤地骂了声。“田大榜这个老骚鬼,早就盯上了石头他娘。石头的爹不肯踩湾,硬是被田大榜活活地剐死了。他娘受不了田大榜的糟践,也投了乌龙河……”
掌柜的听完船老大的诉说,心中的火窜了起来。
“老大,剐田大榜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让石头跟我进山吧。”
“那才好哩。这伢子,早就想进山报仇了。我不肯放他走,是看见土匪的气数未尽。如今,是时候了。”
“是啊,是时候了。”掌柜的点了点头,眼睛在水面搜索了一阵,不觉有点担心:“嗯?他潜到哪里去了?”
“看!那边!”一名汉子指着前方叫了起来。
船头前方约五十几步远的地方,两只水鸭子仍在悠闲自得地嘻着水。突地,在水鸭子旁边,冒出一个水淋淋的人头来。两只水鸭子受了惊,“叽叽”地惶叫着,想逃走。但是,还没来得及张开翅膀,就被从水里潜出来的石头抓住了。
斗壳子船上的人,看得着了迷。掌柜的更是从心里喜爱那个小伙子了。石头很顽皮,抓住水鸭子后,踩着水,露出了多半个身子,还扬起双手,向这边挥舞着。一只手抓住一只水鸭子,一边挥动,一边“格格”地笑。
小船靠在潭旁边,船老大喜滋滋地淘米做饭。他已经对石头讲了,要他参加这个小队伍进山去打土匪。
“要跟,我只跟东北虎!”石头晃了晃脑袋,“其他的人,我懒得跟。”
“石头,你讲话好没轻重。”船老大责怪地喝了一声,“真是一点也不知礼!”
几名“硝狗皮”的汉子,看了他们的掌柜一眼。掌柜的没有见怪,很有兴趣地问石头说:“你知道东北虎?”
石头没有抬头,一边给水鸭子拔毛,一边说:“反正,得跟有本事的。上一次,你们队伍上几十个人到惹迷寨,让田大榜六个人吃个精光。要是我跟上那个带队的,怕是连尸骨都收不回哩。”
“我就是那个带队的。”掌柜的平静地说。
石头心中一愣,抬起头来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连正在淘米的船老大,也直起腰,认真地看着这个掌柜的。
“喂,小伙子,”一名“硝狗皮”的汉子走了过来,对石头说,“认识吗?你说的东北虎,也正是他。”
“是么?……鬼扯脚,”石头根本不敢相信,“是你么?”
“我叫刘玉堂。”掌柜的坦诚地笑了笑,“你说的那个倒霉的带队人,还有东北虎,都是我。”
石头完全相信了。竟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
“嘿,嘿嘿。你真是,好大的命哟,嘿嘿。”
船老大急忙走了过来,把刘玉堂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嗯哪!我就觉出你这个人气魄粗大,不比一般!你死不了的,菩萨保佑你!好哦,好!”
刘玉堂转过头去,看着石头,问道:“你的名字就叫石头?”
“嗯哪。”
“姓田吧?”
“咦?”石头奇怪了,“你怎么晓得?”
“我会掐算嘛。”刘玉堂笑了。
“真的?”石头瞪大了眼睛。
“不。同你说句笑话。”刘玉堂看了看身后几名队员,“这一带,十有八九的人家都姓田。我哪会掐算?要是会,半年前,就不会吃田大榜那么大亏了。”
“讲不得,讲不得哟。”船老大很认真地望着刘玉堂,“胜败是兵家常有的事嘛。这一回,田大榜气数要绝了。”
“我跟你去!”田石头蹦了起来,“我爹过去讲过,险滩不翻二回船。我跟你,还可以出主意哩。”
“你么?”船老大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肩头,“少生些祸,就是大好事了。莫毛头毛脑,晓得么?”
田石头还想争辩几句,刘玉堂却不愿多说了。他心里还有要紧的事。
“老大,从这里到惹迷寨,还有多远?”
“去惹迷寨么?”船老大想了想,“正是退水,船拢不得寨子。从垭岩上岸吧。还要走二十几里路。”
“那路,我认得。”田石头抢着说。
刘玉堂点点头。隔了一会儿,他又间道:“有个叫田秀姑的,你们认得吗?”
“秀姑么?”船老大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问她,做什么?”
“她在寨子里吗?”
“在倒在。前晌出来时。她还送过桐油哩。你们……”般老大忍不了住了,试探地问:“要去捉她?”
“不。随便问问。”刘玉堂不便说多说什么,语气倒真有些随便,“这是个什么人呢?”
“她么?呸!”田石头插话了,“土匪婆子。问她做什么?”
“石头!”船老大有点生气了。但他又不好说出什么来,便补了一句,“这人嘛、一句话讲不清头。你个后生伢子,晓得什么。又没见过她。”
“做饭吧。吃了饭,抓紧时间赶路。”
刘玉堂没有再问。他看了看天,已快到中午了。他想在天黑前赶到惹迷寨。这是第二次来惹迷寨,他的心中,总有点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