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闯惹迷寨(2)

惹迷寨,是一个离交通线很远的偏僻小山寨。半年多来,这个小寨子也有了些变化。剿匪部队向山里推进来以后,土匪的胆子小了些。一般的时候,并不敢在人口集中的寨落来活动。他们警觉得很,从来也不到寨落里过夜。惹迷寨因此也平静了些,但没有什么太平气氛。毕竟处在老山深处,土匪说来就来的。剿匪部队目前还不可能深入到这样的小寨子里来,这里仍然是田大榜的半个天下。

刘玉堂这一次是从另一条小路接近惹迷寨的。

田石头和田富贵在前面领路,他们远远地走在刘玉堂前头。石头机警过人,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前后左右的每一点疑点,每一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

相比之下,田富贵就显得笨拙一些了。这个土家族战士,性子憨厚,不多说话。手艺人,聪明之处全表现在一把篾刀上。从垭岩上岸时,刘玉堂要他们在前面探路。并且,要求他们用一个巧妙的办法指示方向。 田富贵想出了一个主意,用篾刀撩下一根拇指粗的小竹子,一削便削成了两寸来长的一根根小竹管。小竹管削得很齐,一头是尖的,一头是平的。

“用这个,要得么?”他问刘玉堂。

“行。尖的这头,指向前面吧。”刘玉堂对这个路标很满意:“看来,篾刀可真有用啊。”

现在。田富贵和田石头已经翻上了一个石壁。田石头向前走了两步,一下便扑倒下去。

“石头,你跌翻了?”田富贵吃了一惊,上前问道。

“呀!扑倒!”田石头拉了他一把,“你真呆手呆脚。看,那就是惹迷寨!”

田富贵急忙卧倒下去,眼睛向前方一看,果然看见山窝窝里,有一座矮矮的小山寨。

“你伏在这里,莫要动。我去叫队长。”

田富贵把刘玉堂引了过来。

刘玉堂拨开脸面前的蒲草,向前望去。这个寨子,同半年前一个样,没有一点变化。他曾在高处观察过惹迷寨。当时,带他上来观察的,是那个名叫“幺佬”的年轻匪首。后来,听侦察部队介绍说,那个幺佬,虽然年轻,却是土匪中最狡诈、最厉害的角色。

寨子里最突出的地方,就是那座用麻石砌起来的女儿楼。幺佬曾经夺取过这个制高点,并且,用机枪夺去了十来名战士的生命。刘玉堂身上的五处新伤疤,有三处是他留下来的。寨子里仍然没有一个人影。

“都不要动,注意监视。”刘玉堂吩咐道。

“队长,你听见了么?”田石头扭过头来,轻轻问道,“你听,有人!”

刘玉堂也听见了声音。他分辨了一下,听出那声音是从山脚下飘上来的。

“一个女人哩。好像在唱歌子。”田石头到底耳聪,“是唱歌了。唱的是苗歌……”

这一次,大家都听见了。那歌子,唱得悠悠跌跌,倒是很动听。”

再仔细听听,连歌词都听得清了。

“乌龙山吔,尽是跑马云唷……

十天吔,那个九不哟,晴哩。

依哟……

三十三条沟哟,九十九条岭唷……

走烂吔,那个走烂你的脚板心哩。

依哟……”

刘玉堂初听时,觉得这歌词很有点味道。但他一想,又有些奇怪。

“石头,寨子里的人,会讲汉话?”

“好多人都会的。”石头说,“有些歌子,用汉话唱,还有味道些。喏,你听,又唱了。”

刘玉堂注视那座空寨子,一阵歌声,又从惹迷寨飘了出来……

“大姐吔,那个大姐呀,你走得稳哩,

山里哟,蛇咬那个人哩。

依哟……

“大哥吔,那个大哥他,你眼尖哪,

走路哟,走路那个留点神哩。

依哟……”

“队长,”刘喜爬到刘玉堂身边,“我看,这里面有问题。”

“嗯?”

“有人想把我们引下去。”

“嗯。”

刘玉堂当然感觉到这种气氛的不正常了。他是不会轻易进寨子的。

“不要生火做饭,吃干粮吧。”刘玉堂回过身来,“吃过干粮,我们分头找隐蔽的地方过夜。今天晚上,不进寨子。”

他们带的干粮,是一些米饭夹青菜捏的饭团子。这东西不比北方的馍馍,吃起来,不那么口干。只是有一点,不能久放。时间长了,容易馊,也容易散。不能多带。

刘玉堂看着那饭团子,心中有点担心。小分队进山后,不是三天两天的事。今后吃饭也需要本事啊。听兄弟部队的人说,土匪可有这种本事。有一个惯匪,带着他的心腹逃到山里,转了几个月。部队紧紧地包抄着,每次都扑了空。他们吃饭,根本不生火。一点目标都看不见。因此,刘玉堂想找一个这样的人。他心中老记着田秀姑的名字,总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特殊的本领。他知道,这种感觉并没有多少依据,似总让他不死心。

“土匪!”

又是田石头最先发现了情况。

小分队的队员很沉着。收好饭团,一声不响地伏在草地上。子弹早已上了膛,现在,他们轻轻地扳开了机头。

惹迷寨左侧山坡上,也就是刘玉堂小分队潜伏的小石坡对面那山坡上,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十几名土匪。刘玉堂看得很清楚,走在前面的,是半年前被自已打瞎了一只眼睛的“红旗五哥”。

这伙土匪,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急匆匆地向惹迷寨走去。显然,他们没有发现小分队,因此没有什么戒备。大约是平时习惯了,在他们心目中,这里是他们的天下。

刘玉堂没有动弹,小分队的队员们也不动弹。这里离惹迷寨并不远,地形很好。从上往下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寨子里的一切。因此,刘玉堂非常沉得住气。

寨子里居然还有人养了狗。土匪们进寨时,有一只狗汪汪地叫了几声。

刘玉堂看见独眼龙带领土匪进了寨子。一进寨子,土匪们便小跑步直奔一个红土围墙围着的小院。他们把那小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独眼龙手提驳壳枪,一脚就踢开了院门。

院子中央有一棵栗子树。栗子树后面,便是木板屋了。独眼龙直冲到木板门前,不敲门,不喊话,又是一脚,把门蹬开,冲了进去。两名土匪紧跟在他身后也冲了进去。

刘玉堂看着那间屋子,轻轻地问身边的田石头:“知道那是谁的屋子吗?”

田石头摇摇头,说:“不晓得。”

刘玉堂没有再问。他看见独眼龙又出来了。在他身后,那两名土匪,从屋里拖出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

刘玉堂心中暗暗一惊,本能地联想起了田秀姑。这妇女,莫不是她?

独眼龙大声地骂了起来。那骂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听得清楚。

“娘的X!婆娘,跟老子耍心眼?你男人昨天夜里从山上逃走了!讲!你把他收到哪里掩起来了?”

刘玉堂认定了这妇女就是田秀姑。他看见那妇女气性很刚烈,任独眼龙怎么叫骂,就是不吭一声。

“不讲?崽!”独眼龙很没有耐性,劈胸揪住那妇女,一掌便将她搡倒在地:“给老子吊起来!”

几名土匪,一齐扑上前去。有一名土匪,解下绳索,往栗树杈子上一甩,绳头绕了过来。另外的土匪,将那妇女的双臂反剪着,捆在绳头上。

“想清白没有?再不讲么?吊死你个婆娘!”

那妇女,低低地埋着头,一点也不软口。

刘玉堂想了一下,问刘喜:“这么远,枪弹够不着吧?”

刘喜目测了一下;“得用步枪。”

“那好。听我的口令。”

刘喜手脚麻利地从身后一捆柴草中抽出一条步枪,依托在地上。

“打那个独眼龙?”

“先打断绳索。”刘玉堂说。见刘喜没有回答,便问:“打得准吗?”

“试试吧。”刘喜的脸贴着枪托的木柄,瞄了一下。

忽听得山下一声惨叫,刘玉堂急忙看去。他看见土匪已经拉起了绳索的另一头。那位妇女,一下便被吊了上去。反着的胳膊,承不起身体的重量,妇女忍不住嚎叫了一声。

独眼龙抬着头,扬起巴掌,狠狠地朝她脸上抽了一个耳光。

“好味道么?个婆娘!告诉你,榜爷遍山都有耳目,看他往哪里逃!是想给解放军报信?崽!那更好!老子今天先剥了你!”

妇女不喊叫了。她忍着剧痛,无声地喘着大气。她大概很明白,落到这些人手里,喊与不喊都一样。要死,就死个烈性。

独眼龙可见不得她这样子。性子起来,顺手抄起一条桑木扁担,也不多说,扬起来,一下又一下地朝那妇女身上乱砍一气。

刘玉堂恨得牙关都咬紧了。

“刘喜,打!”

刘喜稳稳一扣扳机,没料到枪膛内那颗子弹是“臭子”,枪没有响。

“怎么搞的?快!”刘玉堂急了。

等刘喜弄出那颗臭子,再次推弹上膛时,独眼龙已经放下了扁担,准备下毒手了。土匪们抱了两捆柴草,堆在树下。独眼龙伏下身去,划着了火柴,正要点那两堆柴草。

“叭”——

一声焦脆的枪声,在这时候响了。子弹一丝也没有偏,正击在栗树杈子那根绳子上。绳子立即断开了,吊在树上的那名妇女,一下便跌了下来。整个身体跌到独眼龙的背上,象一袋米,砸得独眼龙当时就趴倒在地。

土匪们慌了。他们比独眼龙听得清楚:有人在放枪。这些土匪,平时受多了惊吓,反应比兔子还快,一听见枪响,首先想到的是逃。

几名土匪挤出院墙门,迎面遇见田富贵和另一名小分队队员冲了过来。田富贵手上使的是二十响快慢机,施展起来十分方便。他胳膊一扬,甩过手就是一梭子。挤出门来的土匪,当即倒下了两三个。其余的,很快便缩回了院子里。

刘玉堂、刘喜、田石头随后也冲了过来。田富贵持枪还要往里冲,刘玉堂一把拉住了他。

“不要进去。闪在两边,放土匪从大门走。”

他的主意是聪明的。土匪退回到院子里,必然要凭借院内的障碍同他们对抗。这样就可能僵持住。时间拖长了,可能出意外。再说,又怕伤了那妇女。放开一条路,受了惊吓的土匪便不敢久留。让他们逃走,比同他们对杀要好得多。

土匪们见没人冲进来,又没有枪声了,便探出头来,往大门外窥测着。

独眼龙好容易推开压在身上的妇女,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退到门口,蹲了起来。

“打!打呀!娘的X!”

他喊了几句,见土匪们都没开枪,这才镇定了一下。

“独……独爷,外面,好像……没人了哦?”

“那,冲出去!快!”

独眼龙挥舞着手枪,逼着两名土匪冲了出去。果然,冲出去以后,也没人朝他们开枪。独眼龙乘着这个当口,自已也奔了出去。其他土匪,唯恐失去了这个机会,便接二连二地逃出了院子。

“追着他们,再撂倒几个。”刘玉堂隐蔽在一个屋角里,放土匪逃过去之后,对田富贵交待着:“记住,追几步就回来。不要出去太远。”

田富贵和另一名战士拔脚追了上去。这就叫做“赶鸭子”。再干倒他几个,土匪只会跑得更远,绝不敢再回头了。

刘玉堂带着刘喜和田石头,返身进了院子。那名妇女的额头上被砍了一扁担,破了个口子,鲜血流出来,糊了一脸。她受了毒打,又从树上往下跌了一下,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石头,背上她。”刘玉堂喊了声。

田石头不比部队里的战士,对于“服从命令”还很不习惯。他没有上前去背那妇女,反而问道:“背这女人?做什么哩?”

“背上!”刘玉堂急了,“叫你背,你就背,哪有这么多话?”

田石头抬起头来,认真了。

“是那个土匪婆子么?那我懒得背。”

院外,田富贵已放枪把土匪赶远了,正向这边跑来。这里是不能久留的。

刘玉堂在刹那间真有点后悔自已不该收下这个不懂事的石头。他无奈地看了石头一眼,来不及发火,便急急地向那妇女走去。

“我来吧。”刘喜抢先俯下身去,扶起了那昏厥着的妇女:“石头个子小,背不动。我来背吧。”

刘玉堂没多说什么,将手枪递到左手,右手帮着刘喜,将那妇女托了一把。刘喜身子一挺,稳稳地背起了那名妇女。

田富贵回来了。他喘着气,报告说:“队长,土匪跑远了。”

“走!上山!”

这场小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从刘喜放第一枪起,到救出妇女离开惹迷寨,总共也不过几分钟时间。

但是,刘玉堂根本没有发现在那座麻石砌成的女儿楼上,架着一挺机关枪。

现在,刘玉堂他们撤出了寨子,正往山岩上奔走着。他们的一切,全都暴露在女儿楼的气窗眼里。也就是说,他们正处在那挺机枪的火力范围之内。

“猴四。”一个身着米潢色美式军装,脚蹬一双黑色高筒军靴的女子,用望远镜看着气窗外面,喊了一声。

女子便是那个人称“四丫头”的军统女特务赖祥健。

“在。四小姐,”猴四早已心跳不已,一听叫唤,赶快托起了机枪,“这就干。就、就干的……”

他刚刚拉机枪栓,赖祥健急忙伸出一条白白的手臂,按住了枪身。

“别胡来!”

猴四抬起头,看见赖祥健脸上尽是得意的神色。这是少见的,因此,猴四不敢多问了。他看了看气窗外面,刘玉堂那群人已经跑得快看不见了。

“四、四小姐,他们走了哩。”

“走了,好嘛。”

赖祥健又恢复了平日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取出一个小本,撕下一页纸,写下了一行字。

“你把这个给榜爷送上山去。”

猴四凑近些,看了看那纸条上的字。小眼睛眨巴了好半天,也看不明白。

“四、四小姐,你要我对榜爷讲,讲什么?”

“你自已不会看?”

“我么?”猴四搔了搔嘴角:“我不认得字,您晓得的哩。”

“告诉他,东北虎上钩了。”

“哦!”猴四似乎明白了:“晓得了。东北虎上、上钩了 。我这就去告诉榜爷。”

要下楼时,猴四又想起了一件事。

“那,独爷他,他事先也不晓得么?”

赖祥健掏出一条丝手绢,擦了擦无名指上那只金戒指。鄙夷地冷笑了一声。

“哼,山里的人,都是一些蠢货!”

“是罗!”猴四心里格外畅快。他看见独眼龙也蒙在鼓里吃了亏,感到很解气。

“还不快去报信?”赖祥健不耐烦了。

“那……您呢?”猴四关切地问。

“告诉榜爷。说我还要继续监视东北虎。”

“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