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麻老大出殡的头一天,刘玉堂派了一排战士做警戒,保护十几个苗民老乡,到西城门外五里多远的地方去挖墓坑。石城近处没有好葬棺材的去处,唯有那里可以掘土。这里的人称风水先生为“地理先生”,比汉人还称得象那么回事一些。地理先生到城外转了一天,最后选定了那个地方。
掘完墓坑,劳累了一天的人都回城了。负责警戒的排长向刘玉堂汇报说,挖坑时一首没有出现意外情况。没有发现土匪的踪迹。
刘玉堂在他们回来之前己经知道了这些情况。他派出去侦察的人走得更远,那些侦察员也没有看出有任何土匪活动的迹象。原先刘玉堂估计挖墓坑时会有土匪的暗探或者小股土匪部队会出来活动一下的,看来他们己经知道了墓坑在什么地方,不需要再出来查探了。
他派出了很多耳目,有目的地监视着土匪的动向。肖木匠他们曾经查明了钻山豹的人马潜伏的位置,只是不敢靠近去。这两天,肖木匠对自己的侦察又有点怀疑。那地方不像是潜伏了几百名土匪的样子。白天没有人影,没有炊烟,夜里更是安静。不仅灯光没有一星一点,山沟里的虫鸣兽号也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昨天下午,肖木匠为了探个准信,大胆地背着木工器具从那山沟里穿堂而过。还半路上歇下来吸了一袋烟,又走到路旁的灌木后头解了一泡尿。他就是从那时候起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的。那里完全不是有人活动过的样子。
刘玉堂没有动摇信心。土匪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这是肯定的。他们极有耐心地隐藏着,不露一点痕迹,但是他们却正在睁着眼睛,监视着石城的一举一动。这一点刘玉堂毫不怀疑。
但是明天吃过早饭就要出殡了。到这个时候还发现不了土匪的行踪,刘玉堂又感到非常焦虑。行动方案早己反复研究过,只要土匪动手,他们肯定要吃大亏。主动完全掌握在刘玉堂手里,不论他们从哪里来,他都可以牵住土匪的鼻子。虽然如此,他还是希望能对土匪了解得更多些。于是,天黑之前,刘玉堂又增派了力量,加强侦察工作。
夜深了,刘长堂在石城心急地盼望着消息。派出去的侦察员一个也没回来,这说明他们还没有发现土匪的踪迹。刘玉堂看了看怀表,己经快到夜里十二点了。指针再向前走不多远,就到了明天。他忽然身上一收缩,感到自己的这个安排十分不妥当。做为一个指挥员,即将展开一个较大规模的行动的当天,还没有掌握敌人的行踪,这种行动不是太冒失了吗?方案确实认真推敲过了,但是那些推敲都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的。肖木匠前几天报告了钻山豹集结的方位,于是那方案几乎都基于这个报告设计的。现在明明探不到土匪去向了,肖木匠本人也在推翻他的报告,既然如此,这种行动方案还不马上推翻吗?
刘玉堂认真地站起来,走到门外,让夜晚的凉爽空气拂去了身上的躁热。他确有点奇怪,土匪难道不在石城附近了?或者,他们真打虚了胆子,再也不敢露头活动了?他觉得这些想法都不现实,至少毫无根据。万一大意了,损失就难以估料。如果天亮之前还没有消息送来,这次行动就不能不考虑取消了。可惜是可惜,倘若出了差错,那就不仅是可惜的问题啊!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刘玉堂关于取消这次行动的想法越来越占上风了。就在这个时候,肖木匠和一名侦察员大汗淋漓地赶回了石城。
“看见了!队长,我看见了哩!”肖木匠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报告起来。他大概知道由于自己前两天发现了些情况,后来又否定了这些情况,弄得刘玉堂很为难,于是他便不顾劳累,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才甘心。
“哦。在哪儿?”刘玉堂也忘了让他坐下慢慢谈,连忙追问道。
“还是那个湾子里。鬼扯脚哟!我昨天进了湾都没觉出来!”肖木匠恼火地骂了句,“这帮土匪,修成精了哩。”
刘玉堂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别急,肖师傅,还是坐下来先喝口水吧。”
“三、西百人,队长。三、西百哩。你讲,那么多人窝在湾子里我都觉不出来,这不是瞎了眼么?”肖木匠没有坐,还在不住地埋怨自己。
“哈,肖师傅,没关系。”刘玉堂笑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也是怪哩。”肖木匠回想了一下,“我在那里伏了好久,都有点想困觉了。就听见湾子里有人吼了起来。还有一个堂客们的声音,我想怕莫就是西丫头哩。吼了好久,象是吵架。后来不吼了,我正鼓起眼睛看那湾子里,一下子那边就竖起来几百人。过不好久,那几百人就拉起队伍走了。”肖木匠肯定地补充说,“我估了的,三西百。不得错,我做木活的,眼睛弹得墨线。”
“嗯。”刘玉堂想了想,又向道:“他们朝哪个方向走的?”
“我正要跟你讲这个哩。”肖木匠心里一首在为这件事疑惑,“你讲怪么?往北哩。他们箭首就往北走。轻手轻脚,一点声音都没有。”
刘玉堂知道肖木匠为什么感到奇怪。他探到的土匪所在位置,正好在石城的西北角那个方向约三十里路的山沟里。如果他们出发往东,那就是奔石城而来。如果往南走,就是去西门外那个墓坑的方向。肖木匠连连喊“怪”,就是发现土匪偏偏不往这两个方向来,而是一摆头向北去了。这样,他们离石城便越来越远。与明天下葬的墓坑,也正好是个反方向。
“没什么奇怪的,肖师傅。”刘玉堂稳如泰山地微笑着,对肖木匠说,“土匪一般都会来这一手。想迷惑我们的注意力。”
“……是哩。”肖木脱想了想,脑子里忽然也转过了弯子来,“想必他们晓得有人侦探,故意来的名堂哩。”
“你把他们的路线告诉何排长。我们还要紧紧地盯住他们,不能大意。”刘玉堂关切地对肖木匠说,“你很辛苦,就不要再去了。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
“哪里话!别个哪里有我清楚?”他咕咕嘟嘟喝了一碗水,站了起来:“我还去。不去放不得心哩。”
刘玉堂知道劝他不住,也就不劝他了。送走肖木匠之后,他内心十分兴奋,便连夜去找何山、石匠他们安排起天亮以后的事情来。
一番紧锣密鼓地准备工作刚刚结束,天就亮了。刘玉堂一夜未眠,但他觉得精力充沛。幸好肖木匠的报告来得及时,要是晚一点,准备工作就不好办了。别的倒还无关紧要,主要是把兵力拉到预定地点时行动不便。非要利用黑夜掩护才行。后半夜的行动十分周密,半点纰漏也没有出现。这一步成功了,对下一步的成功是一个关键性的保证。
吃过早饭,石大爷最后去检查了一下出殡的各种准备。刘玉堂也仔仔细细地把各方面可能出现的情况思考了一遍。一切都想到了,他便出了大门。
石大爷神情庄重他走了过来:“都齐哩。走起么?”
“好。出殡!”刘玉堂下了命令。
“是哩!”
石大爷便走到麻家大院门口,高声吹喝道:“都听好!引发罗——!”
随着这声喊,麻家大院前门轰轰隆隆地敞开了。早己等候在里头的一批“后亲”们便依次而出。他们每人都是头包白巾,身披白布,手上执着一把拖着白布巾的草刀。苗民出殡的“引发”规矩很独特,由后亲一个个出到门外,垂下眼皮念几句口诀,然后用草刀向大门钩三下。所有的后亲都要这样地演一遍,才可以引发。
麻老大家族中究竟有多少后亲,石城并没有人能讲得清楚。只有在他死后出殡的时候,人们才可能看得全。大门一敞开,后亲们出来了。街上看热闹的人十分吃惊,他竟有那么多后亲么?细心的人数了数,一共三十二个男子。平时听说麻老大在石城并没有多少沽亲带故的人,但是有人说他在山外还有不少亲戚。怪不得这些后亲看得脸生哩。
门外正在举行“引发”的仪式,院内也同时忙开了。那位主法事的客老师,手上擎着一条火棒,躬下身去从棺材底下取出灯碗,反扣在棺材上面,开始念起咒来。念完以后,只见他将火棒在空中抡了个半圆,棒子落下去,准确地击碎了棺材盖上的那只灯碗。二八十六条汉子齐声吆喝,将那棺材上了肩。
门外引发之后,棺材也由两根粗大的龙杠抬得快出门了,那些披白布执草刀的后亲便上前引路,先行了一步。
棺材一出门,大院两侧忽啦啦摇响了西十几面巫师旗,石城的人一看便知道这是最大的排场了。一般人出殡,八面旗是不可少的。也有人出十几面。有钱些的,出到二三十面就很体面了。麻老大的殡丧一下就出了西十八面,这是很显赫的。巫师旗可不能由一般人执掌,那必得是苗巫亲自执掌才行。而且一个苗巫只准掌一面旗。西十八面旗,必然有西十八个苗巫。这清凄年月,莫讲找不起,找得起也难得一口气凑齐西十八个巫师啊。人们再看那些巫师,心里也觉得惊奇。巫师一个个气色红润,身体也很壮,与一般干瘦巫师很不相象。大约这也是从山边边外请来的哩。
巫师旗亮出手之后,石城陡然热闹非凡。苗人丧葬不放鞭炮,却靠了巫师锣鼓,有好多巫师,就有好多套锣鼓。西十八套锣鼓一齐敲响,那热闹气氛,顿时便从城内喧嚣到了城外。
石城的人大开眼界。土匪己经赶到城外不知去向了,部队和农民自卫队又戒备得很严密,城里的老百姓便尽数涌出来看麻老大出殡。铺天盖地的锣鼓声使人们忘了枪炮声,猎猎飘拂着的巫师旗倒能在空中划出太平年月的气氛。很快,石城便人流如潮,市声鼎沸了。
这种热闹场面当然是刘玉堂预计到了的。可以说这也是行功方案中的一个步骤。尽管这样,他心中仍然免不了有点紧张。他总感到还有某一些地方没有考虑好,是什么地方,他又想不起来。他便更严密地做了布置,行动绝不犹豫。每次行动都会有终预料不到的地方,不能太死板了。
送殡的队伍擂鼓敲锣,浩浩荡荡地出了西城,向五里外的墓坑走了去。队伍本身拉得很长,后面还跟随来一两百看热闹的老百姓。那抬棺木的走得不急不忙,好容易走了一半,又停下脚步,吆喝着放下了棺材。这也是苗人的丧葬习俗,叫做“讨女婿酒吃” 。麻老大膝下并无女儿,又没有女婿去送酒。那一两百尾随着的人正是想看这个场面,不晓得这场合如何收台。一般没女婿的人家,要出钱请一个童男子去送酒,否则那棺材是抬不到墓坑前头的。人们想想这一回会找哪个替女婿。
正猜测着,忽然就听讲有人送酒了。人们涌过去一看,那分发米酒的又是麻三保。他不是顶了孝子一角么?细细一想,这麻三保一世没有娶堂客,倒是个各童男。他顶孝子只是尽忠仆之情哩。于是人们又磋叹了一阵,再也没有兴趣尾随着去墓地,纷纷折转身回石城去了。
刘玉堂便松了一口气 。墓坑那边送了消息来,一切没有出意外。他于是对石大爷使了个眼色,石大爷会了意,又招呼送殡的队伍上了路。
棺材终于抬到墓坑边上,石大爷又朝刘玉堂看了一眼。刘玉堂心里估计了一下时间,便示意石大爷可以进行下葬仪式了,他感到又有那么一点不踏实的滋昧开始出现,这一次还不是凭空出现的,按照原先的约定,应该等肖木匠赶来之后再下葬,而现在肖木匠还没到。由于下葬还有好些名堂,慢慢地进行也是可以的,于是刘玉堂没有多等。他觉得让这么多人等在那里不下葬,时间等长了也就不合情理了。索性一边慢慢地下葬,一边等肖木匠吧。
石大爷得到他的示意,便拖着声气,颤巍巍地喊道:“热坟一一”
那一大群后亲,一人手中燃起了一只火把,走拢到那坟坑旁,团团转转地扔下了火把。火立即将坟坑周围的浸了油的麻杆烧着了,熊熊地燃了不长一阵子,就算是热好了坟。
地理先生随即下到了墓坑内,精心精意地用一些米粒子在底下画了个八封阵。然后爬上来,朝坑底下放下去了一只雄鸡。这是替主家占吉凶。据说,鸡吃米的时候冠子朝左方,主家的男子就有吉,女子有凶。冠子朝右方,女子便有吉,男子当然是有凶的了。也有男女都有吉无凶的,那就要看鸡啄米时头冠子是不是朝正中央。麻老大无子无女,这道仪式本是可做可不做的,石大爷临时决定还是做。这样便捱去了很多时间。
接下来就得将棺材下坑了。应该趁热下坑。好像那一把油麻杆真烧热了地面,其实根本没那回事。只是多少年己成规矩,不这样就不像了。
棺材下了坑,肖木匠还没来。刘玉堂感到可能出了问题。但是一切都是按照预先设想进行的,怎么会出问题呢?土匪的行动,己处在他的控制之下了。判断基本上没有错,肖木匠在天亮的时候传回了好消息,说钻山豹的队伍向北走出了二十多里路就停了下来。到了后半夜三点来钟时又开始走动了,果然变了方向,一头向西边扎了过去。而且步伐也加快了。往西扎过去,那就是说是朝石城去的。这便正合了刘玉堂的意。他让肖木匠继续监视钻山豹的队伍,看他们最后怎么动作。按说肖木匠也该来了,再不来,只能说明情况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刘王堂没估计错。正当他焦急地等肖木匠到来的时候,石城方向朝这边疾步流星地赶过来两个人。刘玉堂一看,前头的是何山,他是负责石城那边指挥任务的,因此,他的到来,立即使刘玉堂感到可能出了大事。
“何山!怎么回事?”刘玉堂急促地问道。
“肖木匠回了,队长。”何山告诉他说,“他想到这里来向你报告,我看见他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就让他在石城休息,我来向你报告。”
“你怎么不派个人来?”
“一回事。队长,钻山豹又掉过队伍,往北走了。”
“什么?”刘玉堂吃了一惊,“他走了?”
“肖木匠说,他们朝西没走多远,又变了方向,回过头去往北走。走了很远,现在还在走呢。”何山倾了一下,失望地说:“不知是不是走漏了风声,钻山豹显然是不会来钻圈套了。”
刘玉堂紧紧地咬住腮牙,沉吟了一会儿,“……是的,他不会来了。”他锁紧眉头,自省地说,“看来是我估计错了。我轻视了这两个狡猾的匪首!”
“队长,我看这里面有问题。”何山也觉察到了一些情况,“他既然把队伍从潜伏地点公开拉了出来,不来打石城,反倒兜了半个圈子,这又是何必呢?”
“拉出来是给我们看的。就像我们拉给他看一样。我们想给他造成错觉,他们也反过来给我们一个错觉。”刘玉堂冷笑了一声,“看来这个回合是我上了他的当。但是,下一步谁上谁的当就由不得他了 。”
何山还没明白他的想法,便问:“队长,现在该怎么办?”
刘玉堂的脑子很快地冷静下来了:“何山,一切照原安排进行下去。丧事继续做完。”他脸色很难看,但是并不失望,“做出一个继续上当的样子给他们看,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