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苗王的丧事(5)

出殡之后的第二天,麻家大院大门口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太阳出得迟了些,但是天色十分明朗。

一块新做成的竖匾,在人们的簇拥下,堂堂皇皇地挂在了大门左侧。匾上工工整整地书写着七个仿宋体大红字——“石城乡农民协会”。

刘玉堂决定把磨盘乡划归过来,成立石城乡,这样就有了一个比较稳固的中心点。以石城为中心,东南西北的几个小乡镇也划归到石城乡的管辖之内。这一步本来还可以等大部队回来之后再进行的,刘玉堂觉得不必再等了 。他要在这一带搞得轰轰烈烈,给土匪造成沉重的心理压力。乌龙山最有势力的土匪都在这一带活动,而石城乡政权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建立了。这一举动,对整个乌龙山的老百姓都是一个鼓舞。其他地区的土匪则更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惶恐感觉。

农民协会以磨盘乡的力量为骨干,大家仍然推举石匠做主席。石匠死活不肯当农协主席,说他只想打仗,坐不住。他提议让石大爷去做那主席的事。刘玉堂考虑石匠性子确实冒躁了些,石大爷年纪虽大,先管一管也是可以的。下一步再发现人选吧。

石城的肖木匠也被大家推出来做了副主席。让他与石大爷拼配,刘玉堂感到很合适。石匠也挑了副重担,他担任了农民自卫队的队长。刘玉堂认为石城乡农会的这套班子是非常令人满意的。只是暂时缺一个妇女干部,他便让田秀姑先顶替着。农会的招牌往外一亮出来,这些人立即各司其职,下面的工作很快就扎扎实实地施展开了。

钻山豹那边居然没有一点动静。赖祥健是绝不容忍这一带建立农民政权的,不知她是无力调动土匪的队伍还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总之没有发生任何骚扰的事情。农会不断地派人配合小分队出去侦察,发现他们还在往北走走停停,越走越远。后来便不知去向了。

“不管他。”刘玉堂心中有数地说,“正好抓紧时间巩固我们的工作成果,最要紧的是把武装力量再扩大些,防止土匪反扑。”

农民自卫队己经扩大到快三百人了。石匠真有股钻劲,除了在石城动员年轻一点的后生讶参加自卫队,还到附近乡镇招集来二百多名精干的衣民,把一支农民武装队伍搞得精精神神的,每天一大早就拉到城外去操练。几天下来,这支队伍己经很有些正规军的味道了。当他们列着队从石城进进出出时,石城的老百姓总要满面喜悦地走出门来观看。在他们心中,这样的队伍是很可信赖的,还有一种本乡本土的亲切感。

刘玉堂有条不紊地办好了这些事情之后,心里感到十分踏实。他知道这种情下可以让那一连战上返回驻地了。

部队开拔是在不惊动石城老百姓的前提下进行的。目的有两个,首先是保证行动的机密,还不想让老百姓惊慌。新政权刚刚建立,民心并不十分稳固。

凌晨三点左右,那一连战士零零散散从西座城门出了石城。三个一列,五个一队,像是平时担任夜间巡逻任务一样。半小时之后,战士们准时到达南门外,迅速集结起来。

连长熟练而又沉着地检查着战士们的行装,最后,让各班各排的战士在原地踮着脚蹦几下,为的是不让身上的武器装束在行军时发出任何声响。

天上有云,但不浓厚。时而从云霄中露出一牙弯月。淡淡的月光投到地面来,隐约看得见坪前并排架着的三挺重机枪。为了防止土匪的突袭,重机枪并没有套上枪衣。机枪手十分爱惜武器,将机枪擦得一尘不落。尽管月光暗淡,那枪身依然寒光闪闪,有一种令人生畏的金属的坚硬感。

由于是军事机密,出来送行的人极少。刘玉堂是要向他们交待一些事情的,他当然要出来。何山跟在他身后。除他们两人之外,农民协会只有石大爷一人到城外来为部队送行。

刘玉堂其实也没有更多要交待的事,该交待的,这几天己经交代过了。说了些注意安全的话,便下了出发的命令。

低沉的口令简洁地传了过去,部队干净利落地抬上了那三挺重机枪。然后转过身,步履迅捷地朝山外出发了。一切都那么协调,百多人的队伍,说走就走了个干净,一点杂音都没有。

石大爷的眼神毕竟差了一点,部队动作又十分麻利,一首到走得没了踪影,他才发现何山己经不见了。刘玉堂身后站着的那位军人,竟是部队的那位连长!石大爷无声地笑了,心里便赞叹不己。其实他知道这是预先商量好了的,在一瞬间,他也被迷惑了。这些人实在是非常机敏,什么时候换了位置,居然连站在身边的石大爷也没有看出来。真是神哩。

离开石城之后,部队的行军速度更加快了。何山己经掌握了山地夜行军的经验,除了派出一个尖兵班在前头开路,他还很注意控制行军的节奏。遇到上坡爬山,他便不断地来回催促,让队伍一鼓作气登上山去。到山顶上再停十来分钟,一边检查有没有落在后尾的战上,一边让大家有个短暂的歇息。这样,下山时顺坡一路小跑,队伍仍能保持建制不乱。

己经走了两个小时,这一连战士疾步行军,到现在却并不感到劳累。再有个把小时天就要亮了,在这种时候,应该抓紧时机再紧走一阵,但是何山却传下了口命,让部队把行军的速度压慢下来。他看了看这里的环境,不久又发出第二个口令,索性命令部队停下在原地休息待命。然后,他带着一名通讯员,向尖刀班所在的最前端走了过去。

部队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峡谷。一条干涸了的小溪从峡谷中委曲地延伸出来,在眼面前划了个半圆的圈子,又委曲地伸向了山的掩遮之中。夜色下,那一弯干溪泛着黄灰色,像是露了一段躯干的大蟒。何山溯干溪朝前观察了一下,那里一面是笔陡的悬壁,另一面是道山坡。坡度很大,人若是从那上面往下走,非要一路小跑才行。否则就无法站住脚。

部队将要通过的道路,正是在那傍着干溪的悬壁底下。毫无疑问,如果可能遭到伏击,这里是最危险的地点。

尖刀班在前面甸伏着,并没有贸然向前推进。何山低着腰,来到了他们身旁。

“是这儿吗?”何山轻轻地问了一句。

“是哩。”一名班长模样的魁梧汉子应了声,“剪刀谷。如何?象把剪刀么?”

那人竟是石城的口音。何山朝他看了看,笑了:“好。石匠,穿上军装,还真像一名好军人。”

“那要得。打完土匪,我去你们部队找你。不兴不要我。”石匠也轻松地笑了:“这地方险么?”他及时收住笑容,问道。

“很好嘛。”何山点了一下头,“该行动了。石匠,要快。注意安全!”

“是哩!放心,这是我们的看家本事。”

石匠俯着身子,悄悄地从这里离去了。

山谷象一只猛兽大张着的嘴。分明在等待着猎物自投进来,却又装模作样地沉寂着。何山对这种沉寂感到十分可笑。他倒希望剪刀谷多沉寂些时间,看谁更有耐心吧。他想道。

埋伏在左边陡坡上的人当然不会更有耐心的。再过不久天就亮了,而这一连人马正是发现了剪刀谷的不利地形,谨慎地停了下来等待天亮之后再做决定。到那时候,要收拾这一连装备优良的人马就不容易了。其实何山内心也不愿意等待到天亮。道理同那张着大嘴的猛兽想得一样无二,也是担心天亮之后那猛兽不好动手。他不是怕它动手,相反还极担心对方不动手。

何山之所以更有耐心,是因为他有足够的把握。他知道,如此丰厚的一块肥肉己经送到对方的嘴边上,几乎触及到了那猛兽嘴边的须毛。这对于一头凶残而又饥饿的猛兽来说无论如何是耐受不住的。尤其那猛兽精心谋策运筹了很长时间,当猎物终于送上门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迫不及待的。

终于发现动静了。那动静没有出现在剪刀谷里面,而是在何山那一连部队的身后。这倒略略有点出乎何山的意料之外。

部队在这里待命,并没有傍着道路暴露目标。一连战士都潜入了路边远一些的灌木丛背后去了,留出了那条空寂的小路。首先发现动静的是队伍最后负责断后警戒的田石头。

最初,田石头以他机敏的耳朵听见后面隐约有点脚步声。他凝神观察了一阵,却看不得多远。但那脚步声越走越清晰了。田石头伏在地下,感觉到脚步声是从地面传过来的。不久,很多人都感觉到了。而且,并不像是人走路的脚步声。磕着地面,像是戴着硬甲壳。也不是马蹄在地面上走的声音,并没有听见金属蹄片磕得响。这声音听得让人纳闷,是什么在走动呢?还很多,一片纷乱。

田石头倏忽明白了,是牛哩。他接着便看见了牛的身影。的确不止一头,后来他数了数,一共有九头黄牛朝这边走了过来。走得很悠闲。

这里怎么会有牛呢?天还未亮,谁会这么早赶牛从这里经过?田石头早己知道了今天晚上的任务,他便没有动弹,只是睁大着眼睛看那群牛到底要向哪里去。

他忽然看见了土匪。牛群中,七、八名倒背着步枪的匪徒在赶着那九头牛。田石头再仔细一看,发现牛背上还驮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袱。看那样子是刚刚从什么地方抢了牛贩子,正要赶着牛回到匪巢去。

在这群牛的后面,不久又响起了脚步声。大约有二十几名土匪,押着十来名牛贩子走了过来。牛贩子的手被反剪着,一条长长的绳索将他们连成了一串。土匪则拎着武器,凶狠地驱赶着牛贩子。

这一行人和牛,对路旁潜伏着的一连人马丝毫没察觉,竟从那小道上穿行过去了。

前头赶牛的土匪走到剪刀谷前,也心疑地停了下来。后面押牛贩子的土匪赶了过去,在那里也停下了脚步。一名头目模样的土匪走到最前端,细细地观察着那黑洞洞的山谷豁口。他也是一副不敢贸然闯过去的样子。

也许是有意,或者也是无意,这伙土匪迟疑不前的地方,正在何山那个尖刀班的潜伏位置下方,他们压低声音对着话,何山都能听得清楚。

“……我看过得的。”一名土匪说,“未必真有人埋伏么?”

“你晓得个狗屁哩!”另一名土匪骂了他一句。这是那名小头目,“二爷算好了要吃掉东北虎的那一连人,在剪刀谷布了好多天哩。这都瞒得过榜爷的眼睛么?”

何山明白了,这些土匪原来是田大榜的人马。田大榜同钻山豹反目以后,这两彪人马相互敌视,相互算计着,只想挖对方一块肉下来。连赖祥健也无力扭转这个局面。

“这就不怕了。”先前那位土匪更加主张向前走,“他既是有心要吃东北虎,莫非还打我们?一打,还不打坏了他的大盘子菜(指:大局、全盘计划)么?”

“那也讲不好的。他事先又不晓得我们要从这里走。还不以为是东北虎化了妆来蒙哄他?”小头目考虑问题到底周到些,“他要是打了,还会怪榜爷坏他的大盘子菜哩。走不得!走不得!”

“……我还有个法哩,”那名土匪想了想,说,“要不,先把个弟兄去坡上同二爷递个信,要他放我们先过去?”

“这个法么?”小头日想了想,“也要得,分他几头牛,算是买路钱。”

“多分几头也可以的。二爷同榜爷不和气,只是一家人的嘴皮打架,你我弟兄莫认真,不晓得哪一天又和好了哩!”

“也要得。给西头、五头都可以。吃得几天哩了”小头目便分派起任务来,“那就你去。你对二爷好些讲。”

“……我去么?”那名土匪望了剪刀谷一眼,似乎有点害怕,“是不是另指派一名弟兄……”

“就是你!崽!你同二爷熟,这我晓得的。你去,莫多讲!”

那名土匪只好同意了。同意得很勉强,“也是。二爷……对我还可以。那我就去。”

“记好了,我带这些货后退一百步,免得二爷不喜欢。你同二爷讲不好,就回来把个信,我们等天亮了另外去寻条路。”小头目显得很有脑子,考虑得非常周到,“若是讲好了,你就在坡上点个香头划三个圈。我也点个香头,引人过剪刀谷。记得了么?”

“这是老规矩,哪不记得?”那土匪朝剪刀谷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只是这事莫毛躁,急不得的。不见香头,切莫乱走。等久一点也莫乱走,免得惹翻了二爷。他性子躁哩!“

“这要你讲个屁哟!”小头目很烦别人教训他,便压低喉咙骂了句:“你个崽,还不快些走起?”

那土匪便再不多讲,回过头,急急匆匆而又静静悄悄地向剪刀谷左面的山坡走了过去。

他一走,小头目便也将牛群和人群悄声吆着顺着来路后退了一百步。有些土匪心虚,要往路旁的灌木丛后躲,却被小头目轻轻地喝住了。

“躲不得!二爷看不见我们,还以为是有心诈他哩!就在路中间站好,莫乱动!”

何山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心里不禁暗暗地捏了一把汗。这钻山豹实在太狡诈了!他设想了一下,要是真让他带一连战上从这里通过,而不是象这次专来打钻山豹的夹击,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他非中钻山豹的圈套不可!钻山豹埋伏在剪刀谷,并不消极地等待猎物自投罗网,而是积极地上钩。还不是一般地引诱。有这群抢了牛贩子的“田大榜的人马”出现在你的眼皮底下,又是那么入情入理地让你相信这些诱饵的话,不仅不忌讳山上有埋伏的机密性,还让你明明知道了有埋伏也要过剪刀谷。让你自以为变被动为主动了。自以为利用了那香头暗号就能巧妙地获得意外的成功。

看来,钻山豹比田大榜不知高强到哪里去了!何山联想到当时利用给麻老大出殡的机会,想引诱钻山豹下山来消灭他,而他却虚晃一枪,扬长而去了。他的耐心也是十分可怕的,居然在这里等了那么长的时间,只是守定了要吃掉这一连正规部队。这种老谋深算,也决不是一般匪首能比得上的。他的欺骗性极大。稍稍对他轻心一点,很可能就要吃很大的亏。这一次,若不是刘玉堂及时清醒过来,很可能还要上钻山豹的当。他以前曾经误把那家伙当成向导,吃过他很大的亏。首到今天,何山才真正认识到了钻山豹的厉害。而且是在己经驾驭着全局的情况下认识到的。这家伙甚至向你暴露土匪之间的矛盾,使你很容易在判断情况的时候立即产生错觉,最后造成不可挽回的失误。想到这里,何山终于完全对刘玉堂信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