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勇闯棋盘垭(1)

剪刀谷一仗,把钻山豹的队伍吃掉了一大半。西百多人,他最后只收集到一百多溃散的人!田富贵一枪打断了他的锁骨,若是打得再下一点,他的心脏就会给报销了。

锁骨对于人来说大概是相当重要,折断不得的。大约有两个月左右,人们再也没有发现过钻山豹有活动的迹象,特意满山遍野地围剿了好多次,每次都扑了空。这名曾经不可一世、奸狡毒辣的钻山豹,仿佛从地而上绝了迹,怎么也探听不出他的去向了。

围剿钻山豹的行动规模宏大,这是乌龙山整个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的结果。剪刀谷战斗结束后不到二十天,解放军的大部队结束了入川的战役,挥戈又开进了乌龙山。留守在乌龙山的部队除了坚持剿匪,巩固成果之外,还做了大量的发动群众的工作。

大部队一开回乌龙山,留守部队立即与觉悟了的群众紧密配合在一起,对乌龙山的残匪发动了全面的清剿。土匪基本上都是暴露在外面的,像一丛丛杂生在头上的乱发。大部队一回来,便如一柄锋利无比的剃刀。顺着头皮刮过去,那些杂毛乱发便齐齐地被铲削了干净。

乌龙山区的一般顽匪除了被剿灭便是缴械投降了。唯有赖祥健和钻山豹属于政治土匪,他们是必定要顽抗到底的。田大榜也隐匿得十分成功,他当然也是从命于赖祥健,绝不肯出山投降的。刘玉堂在形势发生根本变化时,心情并没有怎么轻松下来。

这三个匪首不除掉,乌龙山的剿匪任务根本谈不上完成了。恰好他的小分队主要的任务就是打击和消灭这样的政治土匪。也就是说,由于他的任务没有完成,整个乌龙山的剿匪工作便不能圆满结束。这样他是无法轻松下来的。相反觉得心情更加沉重了。

这天吃过晚饭,刘玉堂感到心情很烦闷,便走进团部大院,想找政委聊几句解解闷。政委不在屋子里,刘玉堂便在他的办公桌旁转了一下。政委的桌面上放着军部送来的一份“剿匪情报通报”,他拿起来翻了翻。

“通报”上有一些数字,使他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兄弟部队剿匪收效很大,“通报”上说某某师某某团围住了多少土匪,通过土匪的家属去喊山,做工作,使土匪内部分化瓦解。持枪投诚的有多少多少;土匪唆罗主动杀了顽固不化的头目、下来自首的有多少多少。这些数字既令人受到鼓舞,又使刘玉堂为自己这个部队进展缓慢而感到更加焦虑了。

还有一些数字,对刘玉堂来说不啻于是一种批评。“通报”上说,某共地区的土匪仍然负隅顽抗。不仅藏得更深。还常常出其不意地下山来掠走一些群众。这些地区的群众因此人心惶惶,不敢积极参与剿匪工作。还说,这些深藏不露的土匪是有政治目的的。他们企图扰乱民心,长期在乌龙山打游击,妨碍和破坏新的人民政权的建立。

“通报”没有点石城地区的名,但是谁都清楚是指哪个地区。尤其大家都知道这里还有个让土匪闻风丧胆的刘玉堂。军部和兄弟部队当然清楚这一带的特殊性,清楚刘玉堂面对着的是乌龙山最难剃的一颗癫痢头。尽管如此,刘玉堂可不认为有什么客观原因可以推诿。到今天还没剿灭钻山豹,反而让他们时不时捉走几个老乡,对于刘玉堂来说,他感到这是不可饶恕的失职。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羞辱!

政委回来了。这几天,政委的脸色也不怎么开朗。但是他比刘玉堂年纪大一些,是刘玉堂的老政委,又是专门负责做政治工作的。尽管心情不大好,却总是克制自己,耐心开导刘玉堂。他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这使刘玉堂更加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无能。刘玉堂为了准确地了解土匪情况之后去打有把握的仗,这些日子索性命令部队不要出动,只在石城一带安心休整待命。这个决定政委是十分赞同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刘玉堂同政委一碰面,总感到很不自在。政委有时候很体谅或是很关心地问他点什么,对他笑一笑,刘下堂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了。

政委进门之后,看见刘玉堂正在看“情况通报”。这一次,政委没有做声。

“……哦,政委。”刘玉堂发现政委进来了,便放下了那份通报,“我……没事儿。过来随便走走。”

“没事儿?”政委的语气有点古怪,“你倒真沉得住气啊。”刘玉堂抬起头来看了政委一眼,发现他正在呵呵地笑着。

“别笑了,政委。这副担子压在咱们俩身上,谁安慰谁都没用。”

“嗯?看来你还真不知道?”政委点了点头:“对了,他们刚刚回来,可能没找到你。”

刘玉堂惊异地看着政委,问道:“谁?谁刚刚回来?”

“喝!这会儿该你笑了。”政委神情很兴奋,“何山他们回来了!”

“是吗?”刘玉堂果然也有了兴奋的神情,“他们都回了?”

“正等着向团部汇报呢。”

“太好了!马上请他们来团部!”

“就来的。”政委乐呵呵地摇了摇头,“看你急的,我正安排他们吃饭呢!总得让人家吃完饭吧?”

“哈,这倒也是。”刘玉堂真笑了。好久以来没这么放松地笑过了:“皇帝不遣饥饿兵嘛。还是咱们政委想得周到。”

刘玉堂不能不着急。他把部队安顿下来之后,下决心抽调何山组织了一个力量精干而又雄厚的侦察队伍。这支队伍除了小分队的部分队员之外,还结合了石匠、肖木匠等当地群众参加。他们的任务是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把钻山豹的去向查明 。还要弄清楚土匪的具体行动规律,摸清他们的目的和意图。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支侦察队伍的身上了,部队下一步的行动,完全要等何山他们回来了才能决定。何山走后,刘玉堂度日如年,好几次深深后悔应该自己带队出去。

他本来是要自己去的,师部通知他去汇报留守乌龙山的一些情况,便没有去成。对何山,他是越来越放得心的。之所以度日如年,是因为汇报很快就结束了。他希望尽快地行动起来,因此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发急。

何山这几天晒得黢黑了,由于太劳累,人整个地瘦了一圈。一走进团部,刘玉堂就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何山的手也很有力,眼眸子明亮闪烁,显然己经全盘掌握了土匪的情况。

“钻山豹在哪儿?”刘玉堂劈头就问开了。

“天子山一带。”何山回答说。

墙上挂着一副乌龙山的地形图,刘玉堂很快便在地图上找到了天子山的位置。

“哦?”他有点吃惊,“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他按比例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距离,“三百公里地吧?”

“是的,队长。”何山点了点头,“将近七百华里。”

“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政委关心地看着何山那削瘦的面庞,“就在这几天时间里还打了个来回?”

“不到天子山底下去弄清楚,我不放心。政委。”何山平静地说:“运气不错,我们抓住了一个病得快死了的土匪。他一天发两次疟疾,钻山豹把他扔到山涧底下去喂狼。后来让我们发现了。”

“好。”刘玉堂离开了地图,“你再谈谈具体情况。”

“钻山豹和赖祥健的指挥部设在天子山最险要的地方,那里叫’遇仙寺‘。他们准备在天子山建立反共根据地,把天子山一带的老百姓全抓走了。同原先抓去的老乡关在一起,逼着他们种地,喂猪。看守相当严。”

政委想了想,问道:“他们还有多少人马?”

“六百西十多人。”何山答得比较精确,“我们设法核对过土匪的口供,没错。”

“怎么有那么多人?”

“大部队回来之后,剿得其他地方的残匪无处安身,赖祥健就派人把那些散匪都收编到天子山去了。现在还在收,每天总有一些零星土匪去投天子山。”

“地形怎么样?”刘玉堂间:“都侦察过了吗?”

“是的,队长。”何山顿了一下,有点担忧地说:“那边的山太大,太野。而且,很险峻。像这样的大热天,主峰上面的雪都不化。”他还补充说,“上天子山有九条路。三条明道,六条暗道。去再多的部队,都没法围住天子山。”

政委又回到地图前,对着天子山那一个角落看了半天。地图上的天子山,除了用一块淡绿色的颜色标了个范围,用西个阿拉伯字标了个高度之外,并没有更多的显示。何山说的三条上山的明道,在那地图上倒有三条细线条标志出来了。六条暗道当然是没有的。这样巴掌大一块地方,竟是那么险峻?

“怎么样?”政委看了刘玉堂一眼,“你有什么想法?副团长!”

刘玉堂站了起来。他没有急于回答政委的问题,显然还没有考虑好。他转过身,走到地图面前,却没有去看地图。

“天子山不好打。”刘玉堂回过身来,谈了自己的看法:“并不是因为有多少明道多少暗道,也不是因为围不住。”他在地下踱了几步,思忖着说,“西丫头要建立什么根据地,这不仅是占据一个险要地势。这家伙很懂得搞政治,她那一宝,押在几百名被她掳上山的老乡身上的。”

“对!”政委很高兴地看着刘玉堂,感到他己经完全成熟了:“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她知道我们是人民的军队,一切要考虑老百姓的利益。我们的胜利也只能依靠老百姓的帮助。扣住几百名老乡,一方面可以破坏我们的群众工作,另一方面,又可以威胁乡亲们不敢同我们接近。如果我们去攻打天子山,逼急了,她还可以把那些老乡杀害掉,造成乡亲们对我们的误解和仇恨。”

“必须先去救乡亲们。”刘玉堂下了决心:“部队同时行动。等把乡亲们救出来了,立即集中全力围攻天子山!”

“好!” 政委果断地表示了赞同,“何山。”

“到!”何山刷地站了起来。站得很突然。

“咦?”政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啦?我看你这一脸高兴的样子,好像……”他忍住笑,故意说,“干嘛站起来?”

“我等着向首长汇报燕窝洞的情况。”

“燕窝洞?”政委侧过头看了刘玉堂一眼,“燕窝洞又是怎么回事?”

“西百多名掳上山的老乡,就关在燕窝洞的。政委。”

“嘿,你倒机灵。”政委笑了,“干嘛这么来劲?好像燕窝洞那儿有什么宝贝一样?”

“守燕窝洞的土匪,是田大榜的人马。”何山清楚地报告说,“他是我们小分队的老对手了。这一次,我要亲手抓住他。”

“好嘛,何山,”政委望着他那精神抖擞的样子,故意有点莫名其妙地说,“谁命令你去抓他了?啊?”

“我判断的,政委。”何山回答得很有把握,“去燕窝洞救老乡,必须要在打天子山之前。这个任务不能派大部队,肯定又是小分队的事。我己经是小分队的战士了,而且……”他神秘地笑了笑,“去燕窝洞的路我己探清楚了。一路上要过三道险关,这些情况也在我心里掌握着呢。我是不能不去的。”

“哈哈!”政委大笑起来,“好家伙,你还打了埋伏?是不是怕副团长又不让你去小分队了?”

“是有那么一点担心,首长。”何山望着刘玉堂,追问了句:“我是不是担心得多余了?队长?”“

刘玉堂的情绪变得很好了:“何山,这么急于回小分队,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说实话?”

“咦?队长,”何山的脸色微微有点不自然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这可得说明白啊!”

政委大概也知道了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不便对那件事说什么,也不愿意扫了他们的兴,于是及时将话题引上了正道。

“是得说明白点,何山。”他走到刘玉堂身边,指着地图说,“现在你把燕窝洞的方位、情况,还有去燕窝洞的路线都给我们指出来。另外,那三道险关是怎么回事,你也介绍一下。别打埋伏,知道吗?”

半空中挂着一爿下弦月。透过稀疏浅淡的云丝,向地面上轻轻撒下一层不甚透明的银白色的光。

小分队经过一天的急行军,赶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到一处地方停了下来。

刘玉堂摸到最前端,何山和石匠在那里等着他。

“到了?”刘玉堂轻轻地问。

“是哩。”石匠指了指前方,“那地方,就是棋盘垭。”

棋盘垭,便是何山告诉他们的去燕窝洞的第一道难关。

刘玉堂往棋盘垭望过去。夜色下,脚下这条小路向前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最后宛如一根白丝线,渐渐地隐没到一群嶙峋的怪石中去了。那地方一点声息也没有,远远望去,柱石林立。周围既无树木,又无篙草。那柱石远看如立竹,近看却高大巍峨。柱石的质地又非常绚丽,红褐色与蔚蓝色的纹理夹杂在银白的底色中,如彩丝、如游虹。

这样美丽的地方,却被山里人称为“迷魂垭”。据说这地方如迷宫一般,明明是一条路走进去,到了里面,却遍地都是石柱子,遍地都是岔道。一般人转进去,三天三夜也找不到出路。过去常有做生意的山外人活活饿死在棋盘垭。出发前,石大爷告诉刘玉堂说,清朝时候,石城的苗民反抗官府,朝廷派了五百名清兵前来弹压。被苗兵引进棋盘垭之后,轻轻松松让苗兵收拾得一个不剩。连报信的都没出来一个。

“你来过这个地方吗?”刘玉堂收回目光,问了石匠一句 。

“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是我爹带我走的。”石匠回忆说,“他在这里采了两年岩头,还时常走错路哩。”

“……嗯。”刘玉堂沉思了一下,对何山说:“让队伍赶快隐蔽好。给我们开路的人很快就要到了,一定要抓活的,不准有一点响声。这任务交给你了。”

“放心吧,队长。”何山急急地去布置了。

刘玉堂他们是在大部队向天子山运动过去之后的第三天离开石城到这里来的。他计算好了时间,估计部队开到天子山脚下之后,赖祥健会派人取捷径往燕窝洞去对田大榜作些布置,便不失时机地赶到了棋盘垭。这里是去燕窝洞的必经之道,无沦送信的人走什么捷径,是必须绕到棋盘垭来的。

他估计得非常准确。何山带人埋伏好之后,不到一个小时,便象老鹰捉小鸡一般抓住了那名送信的传令兵。

很使何山感到惊讶的是那名传令兵手脚柔软,抓的时候根本没费多少力气。他后来看了一眼,发现竟是一名女土匪。

刘玉堂抓紧时间一审问,才知道她是赖祥健手下的一名警卫员。

“为什么不派个男的去?”刘玉堂讯问道。

“西小姐讲,榜爷不相信别的人,只信她。就派了我。”那女匪招得还算痛快。

“这里守垭口的人以前认识你吗?”

“不大熟。”她想了想,说,“我以前只做线眼,在榜爷队伍里露头不多。”

“那他们凭什么相信你?”

女土匪犹豫了一下,“这个么……”

“说吧。我们只要能过棋盘垭,决不为难你。”刘玉堂说得很诚恳。

“那……”女土匪大概知道不说并没有好处,便从身上取出了一根两尺来长的野鸡毛,交给刘玉索说,“这是西小姐给的。”

“很好嘛。”刘玉堂接过野鸡毛,又问道,“你知道怎么走出棋盘垭吗?”

“……有人带我过哩。”

“这我知道。”刘玉堂并不罢休,紧追着问,“万一没有人带你过呢?”

“西小姐也交待过了,万一没人,就要我逢五一左拐。”

“什么叫逢五一左拐?”

“就是……从第一个口子起,凡走到第五个岔口就顺左手拐。其他岔口,尽管右拐。不得错的。”

刘玉堂问完之后,让人把女土匪带了下去。由于俘虏是女的,原先安排装成土匪传令兵的任务便只能落在田秀姑的身上了。

田秀姑略略改了下装扮,挎着卡宾枪来到了刘玉堂面前。她很兴奋,但是显然也很紧张:

“队长,我……走得了么?”

“秀姑同志,记住,你现在是赖祥健的传令兵,要去燕窝洞给田大榜送信。知道吗?”刘玉堂很轻松地望着她说,“别紧张。土匪是很害怕赖祥健的。”

“我晓得了,队长。”田秀姑回答了一句,心中明显地镇定多了:“还有要交待的么?”

“看看何排长还有什么话说吧。”刘玉堂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没有没有。”何山连连摆手,“没有了。”

“那,你送秀姑同志到垭口上 。”刘玉堂下了命令。

“……是。”

从这里到垭口没有太远的路。何山闷声不响地走着,他的心全集中在周围的环境上了,不久便到了垭口上。

“莫再往前走。”秀姑小声对他说,“再过去,就没地方隐蔽哩。”

“嗯。”何山望了望棋盘垭。走近了,再看这垭口,他忽然感到那里充满了神秘,又觉得垭口内十分阴森恐怖:“那……你去吧。我回去了。”

田秀姑扑闪着晶亮的眼珠子,有点怅然地问:“你未必……没有要讲的话么?”

“……以后再讲吧。”

“以后?……我若是死在这地方了呢?”

何山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 这是什么话?执行任务的时候,哪能这样没信心?”

秀姑仿佛满意了,“我不晓得。是队长要我问你的哩。”

“那……”何山显得很拘谨,便僵僵地说:“你要……记住队长说的话。啊?”

“还有呢?”秀姑怔征地望着他,追问道。

“没,没有什么了。”

田秀姑便收回了目光:“……那我就走哩。”她赌气似地转过了身去。

“啊,对了。”何山慌忙叫住了她:“要……要注意保护自己。”

“是哩。”田秀姑感激地笑了笑,“我记得的。”

她闪身走上了通向棋盘垭的小路,大步钻进了怪兽林立一般的石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