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京的雪下得又急又密,簌簌地落在鸿胪别馆的青灰屋瓦上,将那些雕着狻猊纹的檐角都裹了层素白。
柳妙竹蹲在正脊的鸱吻旁,黑貂裘的毛领沾了雪粒,随呼吸一起一伏。她盯着下面南诏使节的厢房,手指无意识地着刀柄上磨旧的缠绳——三个时辰前铜铺里那些孩童铅灰色的脸,此刻仍在眼前晃,混着熔炉里"滋滋"作响的铜水声。
"再盯下去,这屋脊兽怕是要被你盯出个窟窿来。"
带笑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柳妙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百里棠倒挂在飞檐的垂鱼木雕上,墨蓝的织锦袍子翻下来,露出里头暗绣云纹的衬里。
他指尖转着枚青蚨钱,铜钱在苍白的指节间翻飞,映着雪光一闪一闪,活像条咬钩的鱼。
"使节半刻前去了礼曹衙门,"他手腕一翻,铜钱"铮"地钉在柳妙竹靴前三寸,惊起一片碎雪,"屋里就剩个打瞌睡的小黄门,袖袋里还藏着火镰——"忽然压低嗓子学起巡防营统领的粗嗓门,"'拿贼要拿赃!'明摆着是饵。"
柳妙竹眯眼看向窗纸。果然映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幞头歪到一边,确实是官署里常见的打扮。她刚要动,檐下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虞晚乔的银簪正挑开一块松动的墙砖。她整个人裹在灰鼠裘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簪尖一点寒光沾着朱红色的土屑。"使节往西市去了,"她仰起脸,月光照着清凌凌的眉眼,"白将军跟过去了。这土里掺了丹砂,只有将作司后山的官窑才有。"
柳妙竹指节一紧。上月查获的流民案里,那些孩子就是从将作司废料场运出来的。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瞪向还在晃悠的百里棠:"你早知有饵,还由着白慕川去追?"
"哎呀,"檐上人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谁让白将军抢了我的杏花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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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里的炭盆烧得太旺,熏得人眼皮发沉。百里棠翻窗时像片羽毛似的没声息,柳妙竹在梁上看着他轻巧地避开地上的铜灯台——那灯台摆在通往书案的必经之路,灯油里还浮着层可疑的青色,分明是淬了毒的机关。
"咔嚓!"
装睡的小黄门突然暴起,火镰首戳百里棠后心。柳妙竹的刀鞘比她的念头还快,"砰"地击在那人腕骨上,震得案头青瓷笔洗"叮当"乱颤。火镰坠地的刹那,百里棠袖中飞出一道银光——冰蚕丝缠上小黄门的脖子,三息之内人就软绵绵倒了下去。
"南诏训细作的老把戏。"百里棠掀开那人衣领,露出颈后青黑的"奴"字刺青。他用指甲刮了刮那处皮肤,沾了点药粉在鼻尖一嗅:"曼陀罗汁混着铅粉刺的,疼是不疼,就是活不过二十五。"说着突然扭头对梁上道:"柳姑娘,你抖什么?"
柳妙竹死死盯着那刺青。铜铺里那些孩子腕上的星宿烙印也是这样的青黑色,最小的那个才六岁,手腕还没她拇指粗......她猛地转身去翻书案,却听见百里棠"咦"了一声。
地砖暗格里的密函正被他用磁石粉轻弹。朱砂色的字迹渐渐显现时,这人还有闲心哼小调:"......腊月初七,送三十六童至将作司,换弩机二十车。"
柳妙竹的刀"铿"地磕在案角。腊月初七——正是红鸾案发那日。她突然伸手去抢密函,却被百里棠一扬手躲开:"急什么?"他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先吃块杏花酥压压惊......"
"啪!"酥饼被刀鞘拍碎在窗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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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的牌楼积了半尺雪,虞晚乔站在"胡姬酒肆"的灯笼下,手里捏着片带血的忍冬叶。白慕川的横刀正挑着雪地里半枚靴印——六合靴的云头纹里卡着粒朱砂。
"兵曹的人。"白慕川的声音比刀锋还冷。他玄色大氅上落满雪,活像尊冰雕。
虞晚乔展开素帕,里头裹着几粒铅丹:"太医署的解毒丸,但掺了曼陀罗花粉。"她忽然看向蹲在路边逗野猫的百里棠,"你上次偷的南诏药典里是不是提过这个?"
"第三十七页,"百里棠挠着花猫的下巴,头也不抬,"'曼陀罗合铅丹,可制傀儡散'......哎哟!"那猫突然挠了他一爪子,窜上屋顶不见了。
树丛后"沙"地一响。柳妙竹的刀己经劈开雪幕,却只削下一截灰布袖子。虞晚乔用银簪挑开夹层,轻声道:"甘草三两,丹砂五钱......"她突然顿住,"这剂量能毒死一头牛。"
西人同时沉默。这方子和三年前药王宗灭门案里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分头查。"白慕川折了截松枝在地上划拉,"我去兵曹查弩机,虞姑娘验药方,你们——"
"我们将作司。"柳妙竹打断他,却见百里棠正用冰蚕丝把小黄门捆成个端午粽子,还顺手在那人脸上画了只乌龟。
"带着多累赘。"
"南诏使节发现密函丢了,第一个杀的就是他。"百里棠突然凑近她耳边,呼吸拂得她耳坠首晃,"况且......"他指尖一翻,从小黄门腰带里摸出颗蜡丸,"这才是真货。"
柳妙竹刚要骂他奸诈,檐上突然射下一支吹箭。虞晚乔的银簪"叮"地击落暗器,雪幕中霎时浮现数十黑影——为首者手持横刀,刀身云纹与白慕川胞妹伤口完全吻合。
混战中,那小黄门突然暴起咬向百里棠手腕。挣脱的瞬间,他喉间滚出枚铜哨——
"咻!"
将作司方向传来爆炸声时,百里棠正捂着流血的手腕龇牙咧嘴:"小没良心的,白给你带杏花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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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踩着及踝的积雪往回走。巡夜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惊起几只寒鸦。虞晚乔忽然停下,指尖点了点百里棠的袖口:"沾了铅粉。"
"怕什么?"百里棠从袖子里掏出个油纸包,热汽立刻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炊饼!西市张婆子最后一炉!"
柳妙竹接过饼咬了一口,芝麻混着胡麻油的香气在舌尖炸开。她望着远处将作司未熄的火光,忽然听见白慕川说:"不是天灾。"
百里棠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接道:"是人祸啊——"他突然跳起来,"喂!给我留点芝麻!"
雪又下了起来。柳妙竹抬头望着混沌的夜空,恍惚看见三年前药王宗那场大雪。那时她跪在雪地里刨师父的尸首,指甲缝里全是血和雪水......
"接着。"百里棠突然抛来个东西。她下意识接住,是块雕成兔子状的芝麻糖。
"昭京独一份,"他笑得眼睛弯弯,"甜吧?"
柳妙竹把糖狠狠咬碎了。甜的,混着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