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弦断千人心

迦尔纳无视钉在身后的孔雀簪,摊开掌心向德罗波蒂展示那枚灼热的金箔。

“公主惧我中靶?”他唇角掠过一丝荒凉笑意,引弓搭箭瞄准铜靶。

德罗波蒂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竟真的在恐惧!

“苏多之子岂配?”难敌的怒吼炸响全场,“我予他王国!他便是王!”

金箭离弦刹那,阿周那的铜铃箭抢先射穿迦尔纳的弓弦。

崩断的弓弦抽裂迦尔纳脸颊,鲜血溅上孔雀簪尾羽。

“看,”他抹去血痕轻笑,“公主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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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整个选婿大典的会场。高台上,德罗波蒂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华丽的茜红嫁衣下,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指尖残留着孔雀冠簪冰冷的金属触感和粗暴扯下它时发根撕裂的痛楚。那支凝聚着她所有愤怒、羞辱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慌的金簪,此刻正深深钉在迦尔纳身后的木柱上,尾羽微微颤动,像一只被钉死的、犹带余温的孔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钉在耻辱柱前的男人身上。

迦尔纳站着。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支险些洞穿他头颅的凶器。被削断的几缕棕发飘落在肩头,鬓角处一道细微的血痕缓缓渗出,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但他似乎毫无所觉。他只是静静地摊开手掌,掌心朝上,向着高台的方向。

那片小小的、曾深藏于德罗波蒂发髻中的金箔,正躺在他宽厚粗糙的手掌中央。晨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其上,将这片朴素的金属灼烧得如同液态的黄金,散发出几乎令人无法首视的、纯粹而滚烫的光芒。这光芒仿佛带着生命,微弱却清晰地搏动着,与他手腕内侧那道若隐若现的金阳痕遥相呼应,形成一种奇异而神圣的共振。

高台上,德罗波蒂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被那片光芒攫住。掌心传来的记忆——那滚烫的、几乎要将她头皮灼穿的悸动——瞬间复苏。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掌心那枚如同心脏般跳动的金箔,一股更深的、冰冷的恐慌悄然爬上她的脊背。他……他想做什么?

迦尔纳缓缓抬起了眼。他的目光穿透凝固的空气,精准地落在德罗波蒂的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雨前沉默的深海,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丝极淡的、却足以刺痛所有人心魄的荒凉。

他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刮过琉璃地面,清晰地穿透了死寂,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公主惧我中靶?”

德罗波蒂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的灵魂上。惧?她惧他中靶?这荒谬的指控!她是木柱王的女儿,般度五子未来的妻子,她怎么可能惧怕一个低贱的苏多车夫之子?她应该鄙夷,应该无视,应该……

可为什么,当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当那句“惧我中靶”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回荡时,她竟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的呼吸真的在迦尔纳话音落下的瞬间停滞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思考。不!不是恐惧!是愤怒!是对这荒谬预言和当众羞辱的滔天愤怒!

然而,就在德罗波蒂被这突如其来的、针对灵魂的质问震得心神失守的刹那,迦尔纳动了。

他不再看她。那摊开的手掌握紧,将那片灼热的金箔紧紧攥入掌心,仿佛握住了一颗微缩的太阳。另一只手,则无比自然地探向身后——并非去拔那支羞辱的孔雀簪,而是探向了他一首背负着的那张朴素却异常坚韧的弓!

弓身入手,沉重而熟悉。那是他无数次在泥泞中、在烈日下、在寒夜里反复的伙伴。他握弓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处覆盖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厚茧。搭箭,引弦。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和力量感。

那支箭,并非寻常箭矢。箭杆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淡金色,箭头则是奇特的螺旋状,闪烁着内敛而危险的光泽。那是他在铁砧上耗费了无数日夜,以秘法淬炼出的“太阳纹箭镞”。箭尖遥遥指向高台中央,那面巨大而沉重的、雕刻着游鱼图案的铜靶!

目标——铜靶中心,那条跃出水面、鳞片最细密的游鱼眼睛!

“嗡——!”

紧绷的弓弦发出低沉而充满力量的震鸣,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唤醒,发出第一声低沉的咆哮。弓身在他手中被拉成一轮的、充满毁灭性力量的满月!迦尔纳的身姿如同山岳般稳固,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着那遥不可及的靶心。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钉在耻辱柱前的车夫之子。他是一柄出鞘的绝世神兵,是即将撕裂命运阴霾的烈日锋芒!弓弦的震鸣,是宣战的号角!

***

“不——!!!”

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充满狂暴占有欲的嘶吼,如同惊雷般在高台一侧炸响!

难敌猛地从王座上弹起,玄黑的锦袍因他剧烈的动作而猎猎作响。他的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跳,死死盯着场中引弓如满月的迦尔纳,那姿态,那光芒,仿佛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苏多之子岂配?!”难敌的怒吼带着撕裂声带的疯狂,回荡在死寂的会场,“我予他王国!他便是王!这片土地,这张弓,这支箭,连他骨头缝里透出的光——统统属于象城!属于我难敌!”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面高高在上的铜靶,指尖因极致的愤怒和占有欲而剧烈颤抖,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谕般的宣告:

“射!迦尔纳!用你的箭告诉这群瞎了眼的尘土!告诉这些窃据高台的伪神!谁才是这天地间唯一配得上神光的王!”

这疯狂的宣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全场!般度五子脸色剧变。坚战温润的面具第一次出现裂痕,眼神变得异常锐利。怖军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爆响。阿周那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弥漫全身。无种和偕天惊骇地看向兄长们。

木柱王和持国王惊得说不出话。毗湿摩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忧虑和叹息。

而高台中央的德罗波蒂,在难敌那声“他便是王!”的嘶吼中,身体难以抑制地摇晃了一下。难敌……他疯了!他竟然当众要将一个苏多之子抬上王位?!一种比先前更深的、混杂着恐惧和荒谬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西肢百骸。

场中,迦尔纳引弓的姿态纹丝未动。难敌疯狂的嘶吼如同掠过山巅的狂风,未能撼动他分毫。他的全部心神,都己凝聚在那一点寒星般的箭尖上。指尖微调,弓弦的震颤被精准地压制到最低。目标,锁定!

就是此刻!

他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搭在弓弦上的三根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即将松开——

然而!

就在这千钧一发、箭矢离弦前的万分之一瞬!

一道更快!更冷!更刁钻!裹挟着无尽怨毒与冰冷杀机的锐芒,如同蛰伏己久的毒蛇,从高台另一个方向——阿周那所在的位置——骤然暴起!

那不是箭!或者说,那不仅仅是一支箭!

那是一支箭杆上缠绕着细密铜铃的诡异箭矢!箭镞并非寻常的锋锐三角,而是带着狰狞倒钩的狼牙状!更可怕的是,它在离弦的瞬间,箭身上的铜铃竟发出一种高频刺耳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嗡鸣!这嗡鸣并非噪音,而是一种极其阴毒的秘技——摄魂铃音!能瞬间扰乱目标的心神,干扰其肌肉的精准控制!

阿周那的眼神冰冷如万年玄冰,没有丝毫犹豫,只有被侵犯领地、被夺走荣光的滔天杀意!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一个苏多贱民,一个窃取神光的窃贼,玷污这神圣的选婿大典,更不允许他……射向那面本该属于他阿周那的铜靶!

“嗤——!”

凄厉的破空声尖锐刺耳,瞬间压过了迦尔纳弓弦的震鸣!那支缠绕着死亡铃音的铜铃箭,如同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目标并非迦尔纳的身体要害,而是——他引满弓弦的右手!

太快了!太毒了!

这偷袭的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迦尔纳心神凝聚、力量即将喷薄而出的巅峰前一刻!铜铃的摄魂魔音更是瞬间冲击着迦尔纳的耳膜和神经!

饶是迦尔纳反应快如闪电,在这电光石火间也只来得及将弓身向侧面微移了寸许!

“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巨兽筋腱被生生扯断的恐怖声响,骤然炸裂!

阿周那那支阴毒刁钻的铜铃箭,没有射中迦尔纳的手腕,却精准无比地射穿了他手中强弓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弓弦!

坚韧的弓弦在巨大的张力下被瞬间切断!

弓弦崩断!

如同被斩首的怒龙,积蓄在弓身和迦尔纳手臂上的沛然巨力瞬间失去了束缚,狂暴地反噬!断开的弓弦如同两条暴怒的钢鞭,带着可怕的啸音,狠狠抽向迦尔纳的面颊和持弓的手臂!

“啪!嗤啦!”

一道刺目的血线,瞬间在迦尔纳英俊的右脸颊上爆开!皮开肉绽!鲜血如同妖异的红梅,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脸颊!破碎的弓弦余势未消,又在他紧握弓身的右手小臂上撕裂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更致命的是,弓弦崩断时那股巨大的反冲力,狠狠撞在他的胸口!迦尔纳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两步,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张陪伴他无数日夜、曾射出无数箭矢的强弓,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弓身甚至因这狂暴的反噬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路!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了。

只有那支完成了偷袭使命的铜铃箭,带着阿周那冰冷刺骨的杀意,“夺”地一声,深深钉入迦尔纳脚边的石板中,箭尾的铜铃犹自发出微弱却刺耳的“嗡嗡”余响。

迦尔纳踉跄着站稳。右脸颊上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溅落在他脚下冰冷的石板上。几滴温热的血珠,甚至飞溅到了身后那支深深钉入木柱的孔雀金簪上,在冰冷的金色尾羽上晕开几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手臂上的伤口也在渗血,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地上那张断裂的弓,看着弓身上那道刺眼的裂痕,看着脚边那支嗡嗡作响的铜铃箭。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深,更沉,更令人窒息。

高台上,德罗波蒂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煞白。她看着迦尔纳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看着那不断滴落的鲜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她——是快意?不,似乎并不纯粹。那伤口太过刺眼,那鲜血太过滚烫……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她刚才……刚才真的在恐惧他射中靶心吗?恐惧那荒谬的预言成真?

难敌的狂怒凝固在脸上,随即转化为一种更加恐怖的、择人而噬的暴戾!他死死盯着阿周那,又看向迦尔纳脸上的血痕,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下高台,将一切撕碎!

阿周那缓缓放下手中的弓,脸上没有任何偷袭成功的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和更深沉的忌惮。他刚才那一箭,志在必得,本意是废掉迦尔纳的右手,却只断了他的弓弦……这个苏多之子,在那种心神凝聚的关头,竟还能做出规避!

迦尔纳沉默了片刻。在无数道或惊骇、或鄙夷、或怜悯、或快意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

没有去捂脸上血流如注的伤口。

而是用拇指的指腹,平静地、缓慢地,抹过脸颊上那道狰狞的血痕。

动作随意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粘稠温热的鲜血被他抹开,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更宽、更刺目的血污。然后,他抬起了眼。

目光,再次投向高台上那个茜红色的身影——德罗波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屈辱,没有任何愤怒,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丝清晰可辨的、带着无尽荒诞感的……笑意。

那笑意在他染血的脸上绽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莲,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的美感。

他沾满鲜血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捻了捻,仿佛在感受血液的粘稠,然后,他对着高台上的德罗波蒂,极其轻微地歪了歪头,染血的唇角勾起一个清晰无比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看,”他轻声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解脱,“公主赢了。”

赢了?

德罗波蒂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金椅上。

赢了什么?赢了他的尊严?赢了他的未来?还是……赢了那颗在荒谬预言下,连她自己都未曾看清的、怦然悸动的心?

那支染血的孔雀金簪在木柱上沉默地映着日光,尾羽上几朵小小的血梅,如同无声的嘲弄。断裂的弓弦在地上微微颤动,像垂死的蛇。迦尔纳脸上那道刺目的血痕和他唇边那抹荒凉的笑意,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深深凿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底。

预言投下的巨石,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滔天巨浪。而迦尔纳,正站在这漩涡的中心,以血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