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藏书阁的门轴发出悠长呻吟。

像推开尘封的岁月。

光线昏昧。

高耸至殿顶的楠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墨与樟脑的混合气味。

胤禩仰着小脸。

视线顺着那些巨大、沉重的书匣向上攀爬。

阴影笼罩着他小小的身体。

惠妃遣来的两个小太监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八阿哥,”领路的老翰林须发皆白,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您要的书,杂了些。地理图志有,《水经注》、《徐霞客游记》的抄本……讲海外的,只有几册前朝传教士留下的《职方外纪》,还有些散碎舆图,怕是不成系统。”

胤禩的目光,落在靠墙一架蒙尘的紫檀木橱上。

橱顶。

一个硕大的圆球状物体。

半掩在灰蒙蒙的锦缎下。

“那是什么?”他伸出小手,指向高处。

老翰林眯眼望去,恍然:“哦,那是万历年间,利玛窦神父进献的《坤舆万国全图》的木胎模型,裹了油布画的。多少年没人动过了。”他摇头,“太大,太沉,八阿哥看看别的……”

话音未落。

胤禩己迈开小腿。

走到那巨大的橱柜下。

他仰着头。

橱柜比他高出数倍。

模型更是高不可攀。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老翰林也觉为难。

胤禩却只是静静看着。

眼神专注。

仿佛那蒙尘的圆球,藏着无上至宝。

“搬梯子。”稚嫩的声音,平静无波。

老翰林迟疑:“八阿哥,那东西……”

“搬梯子。”胤禩重复。

语气依旧平和。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翰林莫名心头一凛。

下意识挥手。

两个太监慌忙寻来一架矮梯。

颤巍巍架好。

老翰林亲自爬上去。

灰尘簌簌落下。

他费力地解开锦缎的系带。

一层层剥开。

灰土飞扬。

一个巨大、斑驳的球体渐渐显露。

色彩黯淡。

线条模糊。

边缘的油布甚至有些剥落卷翘。

正是那被遗忘的“地球仪”。

太监们合力,才将这笨重的模型小心抬下。

咚一声闷响。

落在地面的金砖上。

震起一片浮尘。

胤禩走上前。

围着这个几乎有他半人高的球体,慢慢踱步。

小小的身影,衬着这庞大的、象征世界的模型。

有种奇异的反差。

他伸出小手。

冰凉的指尖,拂过球体粗糙的表面。

拂过那片用黯淡靛青描绘的、名为“大明海”的区域。

拂过旁边标注着细密小字“欧罗巴”、“亚墨利加”的陌生轮廓。

指尖最终停在一片广袤的、标注着“罗刹”的棕黄色区域上。

久久不动。

老翰林和太监们屏息看着。

只觉得这八阿哥周身的气息,沉静得不像个孩子。

那专注凝视的模样。

倒像是在……检阅疆土。

“八阿哥?”老翰林试探着唤了一声。

胤禩收回手。

指尖沾了灰。

他低头看了看。

又抬眼看向老翰林。

“有水吗?”他问。

“啊?”

“擦一擦。”胤禩指着蒙尘的球体,“脏了,看不清。”

老翰林忙不迭让人端来清水和软布。

胤禩接过一块的软布。

踮起脚。

开始擦拭那巨大球体靠近底部的区域。

动作细致。

神情认真。

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老翰林想帮忙。

胤禩却轻轻摇头。

“胤禩自己来。”

他擦得很慢。

一点一点。

将那些覆盖在陆地与海洋轮廓上的陈年积灰拭去。

露出底下原本的色彩。

靛蓝的海水。

赭石的山峦。

黄绿的平原。

随着他的擦拭。

一个被尘埃掩埋的世界。

在他手下。

渐渐清晰。

暖阁里。

鎏金狻猊炉吐着安神的苏合香。

康熙盘膝坐在炕上。

面前小几摊着奏折。

梁九功侍立一旁。

殿内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皇阿玛。”一个清越的童音在门口响起。

康熙抬眼。

胤禩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小箭袖。

站在门口的光影里。

小脸玉白。

眼神清亮。

像一株吸饱了晨露的翠竹。

“进来。”康熙放下笔,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

胤禩迈步进来。

规矩地行礼。

动作一丝不苟。

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劲儿。

康熙招手让他近前。

目光落在他微湿的袖口和指尖一点未净的灰渍上。

“去哪儿淘气了?”康熙问,语气并无责备。

“回皇阿玛,”胤禩仰起小脸,声音清脆,“去了藏书阁。”

“哦?”康熙眉梢微动,“看的什么书?”

“看了一个很大的球。”胤禩比划着,眼神里带着孩童发现新奇事物的光,“上面画着好多地方,有山,有水,有大海……比御花园的湖大好多好多!”

康熙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是那个地球仪。

“那是《坤舆万国全图》的模子。”康熙淡淡道,“前朝传教士弄的玩意儿,画得粗陋,未必真切。”

“可它好大!”胤禩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好奇,“皇阿玛,那球上画的地方,都是真的吗?海……真的有那边大?”

康熙看着儿子眼中毫无杂质的光芒。

那是对广阔天地的天然向往。

他心头微软。

“天地之大,非图册可尽载。”康熙的声音沉稳,“我大清疆域万里,物阜民丰,己是宇内之冠。至于海外番邦……”他顿了顿,“蛮荒之地,化外之民罢了。”

胤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脸上依旧满是向往。

“儿臣昨日温书,”他忽然转了话题,声音清朗,“读到《论语》‘西海之内,皆兄弟也’。”

康熙颔首:“嗯,圣人之言,讲的是仁德之心,推己及人。”

“皇阿玛,”胤禩往前凑了凑,小脑袋几乎要碰到康熙搁在炕几上的手肘,眼神纯净,带着求知欲,“‘西海’……是多大?有那个球上画的‘海’大吗?”

康熙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

似乎跳出了单纯的经义。

胤禩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用小手指在空中虚虚画了个圈。

“要是……”他声音清越,带着孩童式的天真幻想,“要是天下所有的人,不论住在球上的哪里,都能像兄弟一样,和和气气的,那该多好?皇阿玛是最大的兄长,管着大家,大家就不打架了,都好好过日子。”

暖阁里一片寂静。

梁九功垂着眼。

呼吸都放轻了。

康熙的目光,落在儿子天真无邪的小脸上。

那双眼睛。

清澈见底。

映着窗棂透进来的光。

也映着帝王深沉的轮廓。

“西海之内皆兄弟……”

康熙低声重复了一遍。

目光悠远。

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

看到了更辽阔的疆域。

看到了那些归附的蒙古王公。

看到了雪域高原的喇嘛。

看到了东南海疆的波涛。

也看到了……更远的、球体上那些模糊的轮廓。

天下共主。

胸襟当包容宇内。

这孩子的话……

天真。

却隐隐触及了某种帝王心术的至高境界。

怀柔远人。

协和万邦。

康熙的心湖。

被这稚嫩的言语。

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

他伸出手。

宽厚温热的手掌。

轻轻落在胤禩柔软的发顶。

揉了揉。

“胤禩。”

“儿臣在。”

“明日,随朕去南书房。”

胤禩的眼睛瞬间睁大。

像落入了星子。

南书房!

那是康熙日常批阅奏章、召见重臣之地!

皇子们开蒙读书,多在阿哥所或上书房。

能入南书房侍立听讲。

是天大的恩宠!

更是……无上的机遇!

“儿臣谢皇阿玛!”胤禩立刻跪下,小身子挺得笔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康熙看着他玉雪可爱又难掩兴奋的小脸。

眼底深处。

那丝因朝务烦扰而生的沉郁。

似乎被这纯粹的孺慕和喜悦。

冲淡了些许。

翌日清晨。

南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比别处更沉凝。

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

康熙端坐。

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容肃穆。

几位身着仙鹤补服、须发皆白的内阁大学士垂手侍立。

气氛庄重。

胤禩被梁九功引着。

小小的身影踏入这帝国决策的核心之地。

他穿着皇子常服。

小脸绷着。

努力维持着镇定。

但微微抿紧的唇瓣。

和悄悄攥紧的小拳头。

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

他走到御案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早己放好了一个小小的锦墩。

他依着规矩。

端端正正坐下。

背脊挺得笔首。

只坐了锦墩的前三分之一。

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

眼观鼻。

鼻观心。

像个最标准的小玉人。

大学士们目光扫过这位年幼的八阿哥。

有探究。

有讶异。

有不动声色。

康熙的目光掠过胤禩。

见他如此守礼。

眼底掠过一丝满意。

“开始吧。”帝王的声音打破沉寂。

大学士们开始奏事。

声音不高。

却字字千钧。

议的是河工。

论的是漕运。

讲的是西北准噶尔部异动。

还有江南税赋……

胤禩安静地坐着。

小小的身体仿佛凝固了。

只有眼睫偶尔轻颤。

像栖息的蝶翅。

他听着那些陌生的地名。

听着那些复杂的数字。

听着那些关乎万民生计的决策。

巨大的舆图在御案上摊开。

大学士的手指在上面移动。

指点江山。

胤禩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

被那幅舆图吸引。

比藏书阁里那个蒙尘的球体更详尽。

更……现实。

山峦的走势。

河流的脉络。

府县的标注。

还有……边疆那条漫长而脆弱的线。

他的视线。

顺着那条线。

向北。

向更北。

越过标注着“喀尔喀蒙古”、“贝加尔”的字样。

投向舆图边缘那片巨大的、近乎空白的区域。

那里。

只有简略的几笔山脉轮廓。

和一个小小的标注:

“罗刹国”。

康熙的声音沉稳有力。

指点着舆图。

“……准噶尔狼子野心,噶尔丹桀骜不驯。科尔沁、喀尔喀诸部,需得恩威并施,结为屏障……”

一位大学士躬身道:“皇上圣明。然罗刹人近年于尼布楚、雅克萨等处筑城屯兵,其势渐炽,与准噶尔或有勾连,不可不防……”

康熙的目光。

锐利如鹰隼。

落在那片舆图北缘的空白处。

“罗刹……”他手指敲了敲那片空白,“蕞尔小邦,僻处极北苦寒之地,何以频频犯我?”

语气里带着帝王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那片空白。

像一块巨大的谜团。

横亘在帝国的北疆。

无人真正知晓。

那冰原雪域之后。

是怎样的土地。

潜藏着怎样的力量。

书房里一时沉寂。

只有更漏滴答。

就在这时。

角落里。

一个清亮的、带着孩童特有好奇的声音。

轻轻响起。

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了凝重的空气。

“皇阿玛。”

所有人的目光。

瞬间汇聚到那个小小的角落。

胤禩不知何时己微微抬起了头。

他望着御案后威严的帝王。

眼神清澈。

带着纯粹的疑惑。

伸出小小的手指。

指向舆图那令人不安的北缘空白。

指向“罗刹国”那个孤零零的标注之外。

那片更广阔的、未被描绘的虚无。

“漠北之外……”

他的声音在肃穆的南书房里回荡。

稚嫩。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还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