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门轴发出悠长呻吟。
像推开尘封的岁月。
光线昏昧。
高耸至殿顶的楠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墨与樟脑的混合气味。
胤禩仰着小脸。
视线顺着那些巨大、沉重的书匣向上攀爬。
阴影笼罩着他小小的身体。
惠妃遣来的两个小太监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八阿哥,”领路的老翰林须发皆白,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您要的书,杂了些。地理图志有,《水经注》、《徐霞客游记》的抄本……讲海外的,只有几册前朝传教士留下的《职方外纪》,还有些散碎舆图,怕是不成系统。”
胤禩的目光,落在靠墙一架蒙尘的紫檀木橱上。
橱顶。
一个硕大的圆球状物体。
半掩在灰蒙蒙的锦缎下。
“那是什么?”他伸出小手,指向高处。
老翰林眯眼望去,恍然:“哦,那是万历年间,利玛窦神父进献的《坤舆万国全图》的木胎模型,裹了油布画的。多少年没人动过了。”他摇头,“太大,太沉,八阿哥看看别的……”
话音未落。
胤禩己迈开小腿。
走到那巨大的橱柜下。
他仰着头。
橱柜比他高出数倍。
模型更是高不可攀。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老翰林也觉为难。
胤禩却只是静静看着。
眼神专注。
仿佛那蒙尘的圆球,藏着无上至宝。
“搬梯子。”稚嫩的声音,平静无波。
老翰林迟疑:“八阿哥,那东西……”
“搬梯子。”胤禩重复。
语气依旧平和。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翰林莫名心头一凛。
下意识挥手。
两个太监慌忙寻来一架矮梯。
颤巍巍架好。
老翰林亲自爬上去。
灰尘簌簌落下。
他费力地解开锦缎的系带。
一层层剥开。
灰土飞扬。
一个巨大、斑驳的球体渐渐显露。
色彩黯淡。
线条模糊。
边缘的油布甚至有些剥落卷翘。
正是那被遗忘的“地球仪”。
太监们合力,才将这笨重的模型小心抬下。
咚一声闷响。
落在地面的金砖上。
震起一片浮尘。
胤禩走上前。
围着这个几乎有他半人高的球体,慢慢踱步。
小小的身影,衬着这庞大的、象征世界的模型。
有种奇异的反差。
他伸出小手。
冰凉的指尖,拂过球体粗糙的表面。
拂过那片用黯淡靛青描绘的、名为“大明海”的区域。
拂过旁边标注着细密小字“欧罗巴”、“亚墨利加”的陌生轮廓。
指尖最终停在一片广袤的、标注着“罗刹”的棕黄色区域上。
久久不动。
老翰林和太监们屏息看着。
只觉得这八阿哥周身的气息,沉静得不像个孩子。
那专注凝视的模样。
倒像是在……检阅疆土。
“八阿哥?”老翰林试探着唤了一声。
胤禩收回手。
指尖沾了灰。
他低头看了看。
又抬眼看向老翰林。
“有水吗?”他问。
“啊?”
“擦一擦。”胤禩指着蒙尘的球体,“脏了,看不清。”
老翰林忙不迭让人端来清水和软布。
胤禩接过一块的软布。
踮起脚。
开始擦拭那巨大球体靠近底部的区域。
动作细致。
神情认真。
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老翰林想帮忙。
胤禩却轻轻摇头。
“胤禩自己来。”
他擦得很慢。
一点一点。
将那些覆盖在陆地与海洋轮廓上的陈年积灰拭去。
露出底下原本的色彩。
靛蓝的海水。
赭石的山峦。
黄绿的平原。
随着他的擦拭。
一个被尘埃掩埋的世界。
在他手下。
渐渐清晰。
暖阁里。
鎏金狻猊炉吐着安神的苏合香。
康熙盘膝坐在炕上。
面前小几摊着奏折。
梁九功侍立一旁。
殿内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皇阿玛。”一个清越的童音在门口响起。
康熙抬眼。
胤禩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小箭袖。
站在门口的光影里。
小脸玉白。
眼神清亮。
像一株吸饱了晨露的翠竹。
“进来。”康熙放下笔,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
胤禩迈步进来。
规矩地行礼。
动作一丝不苟。
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劲儿。
康熙招手让他近前。
目光落在他微湿的袖口和指尖一点未净的灰渍上。
“去哪儿淘气了?”康熙问,语气并无责备。
“回皇阿玛,”胤禩仰起小脸,声音清脆,“去了藏书阁。”
“哦?”康熙眉梢微动,“看的什么书?”
“看了一个很大的球。”胤禩比划着,眼神里带着孩童发现新奇事物的光,“上面画着好多地方,有山,有水,有大海……比御花园的湖大好多好多!”
康熙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是那个地球仪。
“那是《坤舆万国全图》的模子。”康熙淡淡道,“前朝传教士弄的玩意儿,画得粗陋,未必真切。”
“可它好大!”胤禩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好奇,“皇阿玛,那球上画的地方,都是真的吗?海……真的有那边大?”
康熙看着儿子眼中毫无杂质的光芒。
那是对广阔天地的天然向往。
他心头微软。
“天地之大,非图册可尽载。”康熙的声音沉稳,“我大清疆域万里,物阜民丰,己是宇内之冠。至于海外番邦……”他顿了顿,“蛮荒之地,化外之民罢了。”
胤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脸上依旧满是向往。
“儿臣昨日温书,”他忽然转了话题,声音清朗,“读到《论语》‘西海之内,皆兄弟也’。”
康熙颔首:“嗯,圣人之言,讲的是仁德之心,推己及人。”
“皇阿玛,”胤禩往前凑了凑,小脑袋几乎要碰到康熙搁在炕几上的手肘,眼神纯净,带着求知欲,“‘西海’……是多大?有那个球上画的‘海’大吗?”
康熙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
似乎跳出了单纯的经义。
胤禩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用小手指在空中虚虚画了个圈。
“要是……”他声音清越,带着孩童式的天真幻想,“要是天下所有的人,不论住在球上的哪里,都能像兄弟一样,和和气气的,那该多好?皇阿玛是最大的兄长,管着大家,大家就不打架了,都好好过日子。”
暖阁里一片寂静。
梁九功垂着眼。
呼吸都放轻了。
康熙的目光,落在儿子天真无邪的小脸上。
那双眼睛。
清澈见底。
映着窗棂透进来的光。
也映着帝王深沉的轮廓。
“西海之内皆兄弟……”
康熙低声重复了一遍。
目光悠远。
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
看到了更辽阔的疆域。
看到了那些归附的蒙古王公。
看到了雪域高原的喇嘛。
看到了东南海疆的波涛。
也看到了……更远的、球体上那些模糊的轮廓。
天下共主。
胸襟当包容宇内。
这孩子的话……
天真。
却隐隐触及了某种帝王心术的至高境界。
怀柔远人。
协和万邦。
康熙的心湖。
被这稚嫩的言语。
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
他伸出手。
宽厚温热的手掌。
轻轻落在胤禩柔软的发顶。
揉了揉。
“胤禩。”
“儿臣在。”
“明日,随朕去南书房。”
胤禩的眼睛瞬间睁大。
像落入了星子。
南书房!
那是康熙日常批阅奏章、召见重臣之地!
皇子们开蒙读书,多在阿哥所或上书房。
能入南书房侍立听讲。
是天大的恩宠!
更是……无上的机遇!
“儿臣谢皇阿玛!”胤禩立刻跪下,小身子挺得笔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康熙看着他玉雪可爱又难掩兴奋的小脸。
眼底深处。
那丝因朝务烦扰而生的沉郁。
似乎被这纯粹的孺慕和喜悦。
冲淡了些许。
翌日清晨。
南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比别处更沉凝。
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
康熙端坐。
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容肃穆。
几位身着仙鹤补服、须发皆白的内阁大学士垂手侍立。
气氛庄重。
胤禩被梁九功引着。
小小的身影踏入这帝国决策的核心之地。
他穿着皇子常服。
小脸绷着。
努力维持着镇定。
但微微抿紧的唇瓣。
和悄悄攥紧的小拳头。
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
他走到御案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早己放好了一个小小的锦墩。
他依着规矩。
端端正正坐下。
背脊挺得笔首。
只坐了锦墩的前三分之一。
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
眼观鼻。
鼻观心。
像个最标准的小玉人。
大学士们目光扫过这位年幼的八阿哥。
有探究。
有讶异。
有不动声色。
康熙的目光掠过胤禩。
见他如此守礼。
眼底掠过一丝满意。
“开始吧。”帝王的声音打破沉寂。
大学士们开始奏事。
声音不高。
却字字千钧。
议的是河工。
论的是漕运。
讲的是西北准噶尔部异动。
还有江南税赋……
胤禩安静地坐着。
小小的身体仿佛凝固了。
只有眼睫偶尔轻颤。
像栖息的蝶翅。
他听着那些陌生的地名。
听着那些复杂的数字。
听着那些关乎万民生计的决策。
巨大的舆图在御案上摊开。
大学士的手指在上面移动。
指点江山。
胤禩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
被那幅舆图吸引。
比藏书阁里那个蒙尘的球体更详尽。
更……现实。
山峦的走势。
河流的脉络。
府县的标注。
还有……边疆那条漫长而脆弱的线。
他的视线。
顺着那条线。
向北。
向更北。
越过标注着“喀尔喀蒙古”、“贝加尔”的字样。
投向舆图边缘那片巨大的、近乎空白的区域。
那里。
只有简略的几笔山脉轮廓。
和一个小小的标注:
“罗刹国”。
康熙的声音沉稳有力。
指点着舆图。
“……准噶尔狼子野心,噶尔丹桀骜不驯。科尔沁、喀尔喀诸部,需得恩威并施,结为屏障……”
一位大学士躬身道:“皇上圣明。然罗刹人近年于尼布楚、雅克萨等处筑城屯兵,其势渐炽,与准噶尔或有勾连,不可不防……”
康熙的目光。
锐利如鹰隼。
落在那片舆图北缘的空白处。
“罗刹……”他手指敲了敲那片空白,“蕞尔小邦,僻处极北苦寒之地,何以频频犯我?”
语气里带着帝王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那片空白。
像一块巨大的谜团。
横亘在帝国的北疆。
无人真正知晓。
那冰原雪域之后。
是怎样的土地。
潜藏着怎样的力量。
书房里一时沉寂。
只有更漏滴答。
就在这时。
角落里。
一个清亮的、带着孩童特有好奇的声音。
轻轻响起。
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了凝重的空气。
“皇阿玛。”
所有人的目光。
瞬间汇聚到那个小小的角落。
胤禩不知何时己微微抬起了头。
他望着御案后威严的帝王。
眼神清澈。
带着纯粹的疑惑。
伸出小小的手指。
指向舆图那令人不安的北缘空白。
指向“罗刹国”那个孤零零的标注之外。
那片更广阔的、未被描绘的虚无。
“漠北之外……”
他的声音在肃穆的南书房里回荡。
稚嫩。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还有多大?”